第三章 軟弱的後果1

湖州係列殺人案的三個現場都保護得很好。幾年時間裏,現場一直被徹底封閉,隻有灰塵、空氣和陽光能夠進入現場,連耗子的進出洞口都被完全封死。專案二組和湖州刑警支隊的三輛汽車駛入小區,直奔趙代軍家,很快就引來周邊群眾的注意。大家站在小區院中,議論紛紛,指指點點。

保護現場的刑警頭發花白,領著眾人前往目的地。

侯大利問道:“盧隊,退休了嗎?”

盧克英道:“早就不是盧隊了,我已經從一線退下來好幾年了。我還有三年就退休,用這幾年時間發揮點作用,盡量保護好現場。”

侯大利道:“你參加過趙代軍案件的偵辦?”

盧克英道:“那時我還在區刑偵大隊做副大隊長,很遺憾沒能破案。在退休前幾年,發揮點餘熱,盡量保護好三個現場。我們破不了案,遲早會有高人來破案。等了幾年,終於把你們等來了。希望能早日破案,我也就可以安心退休了。”

“謝謝盧隊,趙代軍的妻子在哪裏?”侯大利看到盧克英的白發,想起了朱林、老薑局長等一批老刑警,親切感油然而生,還有發自內心的尊敬。

盧克英道:“案發以後,趙代軍的妻子楊梅帶著女兒離開,再沒有回來過,什麽東西都沒有帶。她們非常配合我們的工作,最大程度保護了現場。”

打開防盜門,血腥味和黴味混雜的難聞味道撲麵而來。室內陳設保持著六年前的原貌。時間在房間物品上留下了無處不在的陳舊感。地板上留下了勘查踏板,以方便進出。時間過去六年,原本就陳舊的勘查踏板更顯滄桑。

侯大利站在門口察看了現場,再次對盧克英道:“謝謝盧隊,現場整整保留了六年,很不容易,也得感謝家屬對我們工作的高度支持。”

盧克英搓了搓雙手,道:“這是應該的。沒能破案,這是我們的失職。”

侯大利、戴誌、張劍波、盧克英戴上口罩、頭套和手套,第一批進入現場。

靠近沙發的角落有一攤黑褐色的痕跡。

盧克英站在勘查踏板上,蹲下身,指著黑褐色的痕跡道:“當年趙代軍躺在此處,頭部就擱在那攤血跡之上。他的頭部被敲了好多下,怎麽說呢,就像是被敲破的西瓜。”

侯大利看過現場照片,案發現場細節已經完全印在腦中。來到現場之後,腦中原本就有的細節更加鮮活和生動起來,道:“趙代軍赤身**躺在地上,衣服放在沙發角落。死者大小便失禁,下體被燒過,烏黑烏黑的。我注意到一個細節,趙代軍家的客廳擺放著布沙發,沙發上配有沙發套。沙發套亂七八糟的,結合趙代軍赤身的情形,我覺得他之前應該在沙發上發生過什麽事情。”

戴誌作為現場勘查人員,無數次研究過此係列殺人案,對現場情況了如指掌,解釋道:“我當時帶隊勘查現場,在沙發套上提取生物檢材,遺憾的是沙發套雖然很淩亂,但是沒有找到檢材,不是指沒有凶手的檢材,而是沒有任何人的檢材。後來我們發現家裏的吸塵器上裝垃圾的小布袋被取走了,凶手使用過吸塵器,取走了生物檢材。”

侯大利道:“凶手具備一定的反偵查經驗。”

盧克英道:“正是基於這種考慮,所以我們一直在尋找被打擊過的‘小姐’。”

“從照片中,我看到沙發布上被剪下來一小塊,這是檢驗血跡嗎?”侯大利站在布沙發前,繼續將腦中的印象和現場進行印證。

“你很細心,注意到了這個細節。”戴誌讚了一句後,解釋道,“我們發現沙發布上有一處疑似血跡的東西,經檢驗,這是趙代軍老婆楊梅的血跡。我們調查過,是她流的鼻血。”

侯大利道:“楊梅為什麽流鼻血,是被打,還是其他原因?”

盧克英道:“楊梅是幼兒園老師,也是幼兒園園長。我問過關於鼻血的事情,她說偶爾有流鼻血的習慣,有一次流到沙發套上。”

侯大利蹲在沙發邊,仔細看血液痕跡,用相機拍下血跡形狀。

重新打開現場,當日的血腥味和大便的臭味從隱藏的角落不顧一切地爬了出來,占據了屋內空間。張劍波是老法醫,每次進入殺人案現場總是想要嘔吐,屋子裏多年前的陳腐味道讓他差點吐出來。這是讓法醫羞恥的事,他從未向其他人提起此事,默默控製住嘔吐的欲望。

張劍波壓下強烈的惡心感後,道:“根據對死者的胃內容物以及走訪調查的情況,確定死者的死亡時間是7月8日的二十點至二十一點。死亡原因是頭部被鈍器打擊致閉合性顱骨骨折。從死者頭部被多次敲打的痕跡來看,凶手力氣較弱。但是從凶手對死者敲打的痕跡來看,就是要致受害人於死地,這一點非常明確。”

侯大利打量客廳環境,道:“凶手是怎麽進來的?”

戴誌參加過現場勘查,非常了解現場情況,道:“現場門窗完好,沒有被撬過的痕跡,也沒有翻越、蹬踩過的痕跡,凶手是和平進入房間的。凶器留在現場,是死者家裏的榔頭。從這些細節來看,凶手熟悉死者的情況,並非陌生人犯案。凶殺案發生之時,死者的家屬楊梅帶著女兒在娘家,這點情況可以得到證實。榔頭上隻有趙代軍的多枚指紋。現場沒有經過整理或者偽裝,趙代軍躺在客廳沙發邊上,全身**,衣服扔在一旁。我們三個技術人員找遍了全屋,從作案現場提取到七個人的生物檢材,包括死者、死者的老婆和女兒,還有死者的父母、死者的兩位朋友,目前已經排除了這七個人的作案嫌疑。”

盧克英補充道:“趙代軍有嫖娼的惡習,所以我們懷疑他趁著妻女在娘家,約了失足婦女到家裏。死者身體上有瘀青,下體還被燒過,我們認為這是凶手逼問錢財所致。如果不是逼問錢財,燒下體便是多餘動作。”

戴誌道:“我不這樣看,報複殺人的可能性更大。”

盧克英道:“我們調查過趙代軍,他長時間開出租車,沒有結下能帶來殺身之禍的仇家。”

聽著眾人的議論,侯大利結合現場情況,腦中浮現出一幅畫麵:趙代軍喝下了摻有迷藥“任我行”的水,失去行動能力。凶手敲碎了趙代軍的顱骨,趙代軍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大小便失禁。

在這幅畫麵裏,還有許多不清楚的情節:第一,凶手火燒趙代軍下體是為了錢財還是為了泄憤?被燒是在生前還是死後?第二,在凶手進入趙家之前,還發生了什麽事?第三,凶手應該了解趙代軍的家庭情況,是失足女,還是其情婦?

補充這些情節以後,案件就應該能夠完整。侯大利知道事情不會如此簡單,湖州刑警支隊同江州刑警支隊一樣,集中了精兵強將偵辦此案。他們沒有破的案子,一定有破不了的原因。

第一批人現場勘查結束後,吳雪、江克揚、樊勇、秦東江等人戴上口罩、手套和帽子,進入房間,實地查看凶案現場。

等到第二批人從現場出來後,侯大利道:“吳雪,看了現場,你的直觀印象是什麽?”

吳雪道:“這個人挺危險,其有明顯心理陰影,從燒下體的行為來看,報複和泄憤的可能性最大。”

樊勇不停地搖頭,道:“從調查記錄來看,趙代軍家裏有一萬元現金,是為出車跑貨備用的錢。這筆錢不知所終,應該是被凶手取走了。燒下身也許是逼問錢財,不一定是報複和泄憤。”

秦東江道:“我們要把案件發生的過程搞清楚,從卷宗和現場兩方麵來看,我總覺得整個過程有些模糊。我們現在還原一下整個案情,第一步,趙代軍和凶手進入房間。從門窗的情況來看,是和平進入,這意味著凶手和趙代軍相識。第二步,趙代軍喝了放有迷藥‘任我行’的水,然後暈倒。第三步,如何控製趙代軍又是另一個問題,如果凶手是男人,有凶器,那就比較容易控製趙代軍。如果凶手是女人,那就要趁著趙代軍昏迷之時,控製住趙代軍,用繩子或者其他東西將他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體表應該留有痕跡。但是,屍檢報告沒有發現趙代軍的體表有被捆綁的痕跡。所以我認為凶手的行為就是敲頭,在趙代軍昏迷或瀕臨死亡時燒下體,取錢。現金是出車的備用款,放得不會太隱秘,凶手燒下體是泄憤,不是追問錢財。”

凶手能使用迷藥,死者**及淩亂的沙發套意味著凶手大概率與趙代軍有過親密接觸。拿走現金,火燒趙代軍下體,死者顱骨被多次擊打形成骨折,這種種跡象表明凶手是能接觸到迷藥的女性,更有可能是從事不良職業的女性。

這些是初步判斷,也符合湖州刑警支隊的推斷。

侯大利沒有急於下結論,與江克揚、吳雪一起來到紅星幼兒園,準備觀察楊梅。侯大利來自基層刑偵單位,習慣親力親為,擔任專案二組組長以來,不習慣把觀察楊梅的任務交給湖州偵查員,別人眼中得來終覺淺,親眼瞧一瞧,心中才有數。

幼兒園放學時,一名風姿綽約的中年女人出現在幼兒園大門口。她麵帶微笑地與來接孩子的家長打招呼。家長帶著孩子離開時,均揮手朝中年女人致意。幼兒園是分班級放學,小班、中班、大班的幼兒園學生離開後,校園安靜下來,中年婦人與守在門口的老師和保安交談了幾句,轉身走回學校。

侯大利問道:“吳雪,你怎麽看楊梅,你的直覺是什麽?”

吳雪道:“溫文爾雅,文質彬彬,她是發自內心地和幼兒園學生以及家長打招呼。從家長的反應來看,有不少家長在揮手時還微微彎腰,這是發自內心地尊重楊梅。”

江克揚道:“大利,你莫非認為楊梅有問題?我認為楊梅殺人的可能性不大。第一,就算是她殺死了丈夫,可是程森和高小鵬與她沒有關係;第二,如果她是殺人犯,為什麽要燒丈夫的下體,如果真是她燒丈夫的下體,其行為就是變態,可是從湖州刑警支隊的調查來看,楊梅很正常;第三,凶手有用吸塵器收拾沙發套的行為,如果楊梅是凶手,完全沒有必要用吸塵器,她是女主人,在家裏搜到其生物檢材很正常;第四,迷藥又不是饅頭,滿大街都是,購買者一定要有渠道,我不相信楊梅能在市場上搞到迷藥。”

平日裏,江克揚比較沉默。小組進行案情分析時,皆由其記錄。吳雪不知不覺地忽視了江克揚,此刻聽其分析案子,幾乎句句都和自己的想法接近,暗自讚賞。

幼兒園園長辦公室,楊梅檢查了明天的工作計劃,增加了一個培養幼兒行為習慣的小方案,放下筆,準備離開時,電話聲響起。

等到對方作了自我介紹後,楊梅略微沉默,道:“不用等到明天,我在機關幼兒園,你們可以直接到我辦公室,我在這裏等你們。我不想回家談這件事,就在辦公室裏談吧!”

與楊梅取得聯係以後,江克揚又給盧克英打了電話。幾分鍾以後,盧克英出現在幼兒園門前。

“楊梅當時帶著孩子在娘家,卷宗裏有具體情況,她不是凶手。”盧克英朝園內看了一眼,繼續道,“楊梅爸媽是小學校長,全家人都是知識分子,自尊心很強,我們問話時得注意一些,否則會不歡而散,以前我們的偵查員和她談崩過。”

侯大利道:“盧隊,謝謝提醒,請放心。”

楊梅站在園門外,一臉平靜地看著眼前的警察,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來到辦公室以後,她關上辦公室的房門,道:“盧隊,案件有新消息嗎?”

盧克英道:“新消息倒是沒有,這三位是來自省刑警總隊的偵查員,他們負責偵辦趙代軍遇害案。”

聽到“趙代軍”三個字,楊梅肩膀微微縮了縮,矜持地朝三個年輕人點了點頭,道:“你們請坐,我給你們倒水。抱歉,我平時不喝茶,這裏沒有茶葉。”

侯大利道:“我們到過案發現場,你家裏擺了好幾個茶葉罐,那些茶葉都是趙代軍的吧?”

“他要喝茶,我不喝,喝了睡不著覺。”楊梅站在飲水機前,背對警察,慢慢地朝紙杯裏放水。她將紙杯放在盧克英麵前,道:“盧警官,你們反複問過我,我當時講得清清楚楚,我不在場。現在時間隔了這麽久,很多事情都記不準確了。”

盧克英道:“趙代軍死了六年,我們一直沒有放棄追凶。省公安廳還調集了精兵強將來偵辦此案,你不應該放棄。”

“我是實話實說,確實忘記了以前的很多事情,我不能亂說,否則就是誤導。”楊梅偏了偏頭,目光注視著校園內的文化牆。文化牆上有很多幼兒園學生的圖畫作品,幼稚,充滿童真,這與醜陋的現實社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江克揚打開小型攝影機,道:“楊園長,我們談話需要錄像,可以嗎?”

楊梅警惕起來,道:“剛才說是訪問,為什麽要錄像?”

江克揚麵帶微笑,客客氣氣地道:“我們錄像就是為了找出殺害你丈夫的凶手,你一定會支持的吧?”

楊梅微微遲疑一下,道:“那好吧!”

走進辦公室之後,侯大利便非常細致地觀察楊梅的身體語言和表情。楊梅表麵上非常平靜,但是她遊離的眼神暴露了內心的情緒。她與警方人員視線相對時,總是迅速移開目光。

很明顯,楊梅不願意被人窺視內心。

目光遊離分為多種情況,比較主要的有兩種。

第一種是目光左右遊離,說明人的內心極為不安。動物也有類似行為,一條狗被帶到陌生環境,往往會四處打探,身體雖然還在原地打轉,隻要有風吹草動,這條狗就會沿著觀察到的路線逃跑。人類的行為更為隱蔽,但是陷入危險之地仍然會目光遊離,這就屬於深藏於內心的動物本性。

第二種是較為穩定的遊離,體現出人內心的厭煩情緒。某個人內心深處不願意和另一方接觸,對眼前談話失去興趣,暫時又不能走開,便會在應對談話之時,轉移目光,偏向一邊。

楊梅的神情明顯是第二種情況,她極為厭煩眼前的談話。

侯大利注意到這一點後,主動接過話題,道:“楊園長,這是一次普通訪問,主要是了解情況,請楊園長放輕鬆一些,不要緊張。”

“我不緊張,有什麽問題就問吧。”楊梅挺了挺腰,目光偏離了侯大利的臉頰,仍然盯著文化牆。

侯大利道:“楊園長,趙代軍在家裏排行老大,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我想問一問他弟弟和妹妹的具體情況,他們與趙代軍的關係如何?”?

楊梅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借機緩了緩氣,道:“趙代軍是家中的老大,早年開出租車,賺了些錢,對弟弟、妹妹都有幫襯。1997年左右,趙代勇幫著趙代軍開出租車,兩兄弟輪流開車。那個時候,他們關係挺好的。前些年,趙代勇在夜間開車時出了一次車禍,出租車也被撞得稀巴爛。趙代軍很生氣,與趙代勇打了一架。兩兄弟之間產生了隔閡,然後各做各的事,趙代軍去開大貨車,趙代勇就到煤炭企業上班了。”?

侯大利記下了趙代勇的詳細情況。

趙代軍親戚和朋友的情況早就被湖州刑警支隊摸得清清楚楚,徹底排除了趙代勇的作案嫌疑。盧克英此刻見侯大利又開始炒冷飯,並沒有特殊手段,不禁對來自省廳的精英們略感失望。

吳雪是第一次與侯大利在一起辦案,“聞名不如見麵”和“見麵不如聞名”這兩句話反複在腦中翻滾,糾纏不清。

江克揚最信任侯大利,努力跟隨其問話,尋找其尋常問話背後的真正目的,一時之間卻沒有找到其問話的要害點。

侯大利道:“趙代軍和他的妹妹趙代利關係怎麽樣?”

楊梅歎了口氣,道:“趙代利夫妻剛做生意的時候,本錢有一半是趙代軍出的。趙代軍的責任感還是挺強的,有點長兄如父的封建思想,動不動就罵弟弟妹妹,有時連妹夫也罵。妹夫後來與趙代軍翻臉,也因為這個。”

侯大利道:“趙代軍還真是個暴脾氣,還有誰和他打過架,他有沒有經濟糾紛?”

楊梅道:“趙代軍在外麵是一副好脾氣,開出租車時還被評為優秀出租車司機,開貨車時也沒有和誰發生過糾紛。”

侯大利道:“趙代軍和你打過架沒有?”

楊梅咬著牙齒道:“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和任何人打過架。”

侯大利繼續問道:“你有流鼻血的毛病嗎?”

“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麽,就是在沙發套上檢出了我的血跡,這事盧隊問過。我偶爾流幾次鼻血,隔了好幾年時間,誰能記得起來?”楊梅說到這裏,麵朝文化牆,想起以前發生的事情,眼淚慢慢滲了出來。

這是楊梅第一次在偵查員麵前流露出感情。吳雪扯了一張紙巾,遞給楊梅。楊梅沒有接紙巾,走出門,在衛生間擦去眼角的淚水。

侯大利等到楊梅回來,又問道:“當時家中丟失了現金,有多少?”

楊梅道:“趙代軍跑貨車,花銷大,平時在家中放了一筆錢,有時候好幾千元,有時候有一萬元,主要是為了應急。”

江克揚記錄楊梅所言,眼睛不時眨巴著,繼續猜測侯大利的意圖。

侯大利問道:“趙代軍長期跑貨車,曾經因為嫖娼被派出所處理過,你知道這件事情嗎?”

楊梅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起來,道:“這事在派出所有記錄,你們比我更清楚,何必來問我?”

這時,吳雪主動拿起楊梅放在桌上的杯子,接了一杯水,遞到楊梅手邊。

楊梅喝了一口,隨手將杯子放在桌上,道:“你們或許懷疑是我殺害了他。我肯定地說,不是我。在他遇害的當天,我和女兒在我娘家,那天是我媽的生日,家裏有很多親戚,都可以做證。我已經把知道的事情全部講了,沒有隱瞞什麽。我女兒好不容易走出了父親被害的陰影,請你們不要再找她詢問,否則會影響到她。”

訪問結束後,一行人離開幼兒園。

盧克英告辭離去。

吳雪站在越野車門口,問道:“大利,你懷疑楊梅?”

侯大利道:“沙發套的那一塊鼻血印跡,不像滴落,而是飛濺上去的。在現場我就發現了這一點,心裏有疑惑,所以我要和楊梅見麵,看一看她本人的狀況。趙代軍曾經和趙代勇、趙代利的老公都在家裏幹過架,是不是也和楊梅幹過架,生出了積怨。家庭內部原因導致殺人,有沒有這種可能性?”

遇到殺人案,懷疑身邊的人,這是不少偵查員的第一反應。侯大利剛剛偵辦了邱宏兵殺妻案,麵對在家遇害的趙代軍,沒有按照湖州刑警支隊的偵查方向思考問題,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趙代軍的身邊人。

江克揚道:“如果是楊梅,她從什麽渠道拿到的迷藥?另外兩件案子與此案的相似性又如何解釋?”

侯大利道:“案發之日,另外兩件案子還沒有發生。我們就可以暫時拋開後麵兩個案子,純粹從這個案子出發,重建現場。”

江克揚驚訝地道:“串並案以後,線索更多,這就是為什麽串並案偵查的原因。你為什麽要單獨從趙代軍的案子出發?”

侯大利解釋道:“其實三個案子串並的證據並不是很硬,算是軟串。三個案子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迷藥,其他都是我們總結出來的相似點,其實還有更多不同點被忽視了。為了偵辦此案,湖州警方把湖州境內的迷藥銷售鏈條挖了個底朝天,判刑和拘留了31人,並沒有找到符合此案的線索。如果我們仍然著眼於迷藥和失足婦女,肯定會走入死胡同。基於此,我們暫時把趙代軍案看成獨立案件,從他的社會關係和行為軌跡入手,展開深入調查。”

暮色已至,路燈還未亮起,沿街商鋪前的彩燈次第亮起,給白日平庸的湖州城增添了一些顏色。

路邊有一家名為“湖州土菜館”的餐廳裝修別致,路邊停有不少汽車,侯大利將車停在餐館前,道:“湖州菜和江州菜不一樣,江州菜是麻辣,湖州菜是辛辣,今天要嚐嚐本地菜。”

吳雪拍手笑道:“我最饞冷吃兔,湖州菜的牛肝又鮮又嫩,每次都覺得沒吃夠,就是肚子不夠裝,臉上還要長痘。”

開朗是六支隊的總體風格,細微處又各有不同,張小天豪爽,吳雪活潑。這種開朗的風格與其他技術刑偵隊偏向於沉悶的風格有明顯區別,算是異類。冷吃兔和爆炒牛肝上桌後,三人甩開膀子大吃起來,如風卷殘雲般消滅了一大桌菜。

回到賓館已經夜裏一點半,侯大利稍事休息便前往會議室,準備召開來到湖州的第一次案情分析會。

秦東江、樊勇一路吵嚷著來到小會議室。

樊勇和秦東江都穿著運動短衣,頭發如妖怪一般,冒著熱騰騰的水汽。秦東江鼻子上堵著一團餐巾紙,餐巾紙根部有血色。兩人見麵後經過數次較量,成了可以開玩笑的朋友,坐在會議室裏還相互攻擊和抬杠。

張劍波和戴誌一前一後走進會議室,並排而坐。兩個人腦袋湊在一起,低聲討論趙代軍案的現場照片。

吳雪端著一杯咖啡來到會議室。咖啡的香味在香煙的味道中左衝右突,終於打破了煙味的絕對控製。

夜裏兩點,會議正式開始。

侯大利道:“今天是案情分析會,但不是標準的案情分析會,準確講應該是正式案情分析會前的專案二組內部討論會,大家根據看卷宗查現場獲得的情況,隨心所欲地談。我們先看一段視頻,老克,可以開始了。”

江克揚打開筆記本電腦,播放與楊梅見麵的視頻。視頻從兩個角度拍攝,一個是正麵拍攝的畫麵,另一個是侯大利隨身攜帶的攝像設備錄下的高清視頻。

視頻播放結束後,侯大利道:“分析視頻之前,我們先討論沙發套上的那處陳舊血跡。”

江克揚調出電腦裏的現場勘查照片,放大後血跡仍然非常清晰。侯大利指著血跡尾部,道:“這是沙發套上的一小滴血跡,尾部清晰,這是拋灑狀血跡的特征。在原來的現場勘查中,沒有明確提出這一小滴血跡形成的原因。”

在犯罪現場中,隨著人體的頭部甩動、肢體擺動或者沾血器械的揮動,血液會飛落在載體上,形成與運動軌跡、幅度相對應的拋灑狀血跡。典型拋灑狀血跡多呈點狀弧形分布,起點多為圓形,形狀之後逐漸變為橢圓形。

戴誌作為當時現場的勘查人員,在看照片時,臉幾乎就要貼在電腦屏幕上。他看了一會兒,道:“我的看法與大利不同,拋灑狀血跡有兩個特點,多點狀,弧形分布。這處血跡僅僅是孤零零的一處,從形狀看起來也不是標準的拋灑狀,標準的拋灑狀應該是由圓形演變成為橢圓形。沙發套上的血跡並不標準,說它是滴落也行,在走動中的滴落血跡也會形成類似的形狀。”

侯大利道:“如果當時沙發套上有衣物或者其他物品遮擋,隻留下一滴拋灑狀血跡是有可能的,其他血滴會留在另外的物品上。這處小血滴出現在沙發套接近靠背的地方,走動中滴落,不會在這個位置。”

戴誌道:“這孤零零的一滴陳舊血跡,有太多變數,所以我沒有給出結論。”

侯大利沒有放棄自己的想法,也沒有試圖說服戴誌,道:“這個血滴確實存在變數,無法深入,那就暫且將其擱置,回到視頻中來。我們首先分析楊梅說話的神情,吳雪和江克揚在這方麵都是強項,你們兩人先談。”

吳雪道:“大利與楊梅談話時,我按照事先約定在旁邊觀察。你們注意看,楊梅在與我們談話時,始終采取了雙臂交叉的姿勢,而且她的雙臂交叉非常典型,右手抓住左手上臂,左手插在右臂下麵。這是強烈的排斥,表示消極含義的動作,是典型的防禦性動作。看到這個姿勢,當時我就納悶兒,我們是來偵辦趙代軍案的,從本質上來說是幫助楊梅,她應該積極配合我們,為什麽她會對我們嚴加防備?我還有意給她遞了一次水,想要打開她的防禦圈。楊梅戒心很重,喝水以後,迅速恢複成原來的姿勢。”

江克揚把視頻調到吳雪遞水的片段。

吳雪遞水的動作非常自然,時機掌握得很好。

江克揚原本以為吳雪遞水的動作是一個隨機行為,看完視頻,又聽了解釋,這才明白另有深意,而自己當時正傻乎乎地站在吳雪身邊,還暗自覺得吳雪善良。

侯大利道:“老克,你的看法呢?”

江克揚道:“在整個談話過程中,楊梅沒有顯示出破案的急切心理。我注意到在談到流鼻血之時,楊梅似乎受到刺激,落淚就在這一刻。還有一次情緒激動是因為談到趙代軍嫖娼。但是,楊梅對於趙代軍之死並沒有表現得傷心。我看過楊梅在卷宗裏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頭發枯黃,麵部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相。這種苦相可以意會,但是無法準確描述。這一次與楊梅直接接觸,我發現楊梅雖然不愛說話,也沒有多少笑意,對我們還有戒心。但是,她以前那種苦相卻消失了,下巴和身材明顯比以前更圓潤。”

樊勇道:“你別用這些文縐縐的詞,六年過去了,楊梅成了園長,這是中年發福。”

江克揚道:“卷宗裏一共有三張楊梅的照片,不同情境,不同角度,看起來張張都顯得命苦,這種苦相無法用科學描述,大家都能理解這一點。”

電腦中陸續出現了楊梅在六年前的三張照片,經過江克揚點醒,確實張張都有“苦大仇深”的苦相。而楊梅如今的麵容充滿了寧靜,寧靜中帶著幸福,而原來照片中的苦相則完全消失。

看完新舊照片,江克揚道:“楊梅爸媽是退休教師,生活過得去,不用楊梅負擔。楊梅女兒成績優秀,當年在讀重點中學,也不用楊梅操心。楊梅有這樣的苦相,那隻有一種可能——楊梅與趙代軍關係不好。”

吳雪道:“廢話,趙代軍因嫖娼被抓,夫妻倆關係好那才有鬼。關係不好並不是殺人的理由,有些女人會忍著,有些女人會離婚,激烈到殺人的地步,那必然有特殊的事情發生。”

秦東江讚同吳雪的觀點,道:“如果我們找到了那件特殊的事情,是不是就意味著案件向前推進了一步?不過我得提醒各位,老戴和劍波都是厲害人物,也參加了這個案子的偵破。湖州警方不是吃素的,我們要有麵對困難的充分準備。”

樊勇道:“老秦說的完全是廢話,我們都知道案子很困難。再困難的案子都是人做的,他們作案是業餘的,我們破案是專業的,他們的手段絕大多數超不出我們的經驗。隻是我們的條件還不夠充分,或者偵查的方向不對,所以看不透真相。”

秦東江笑道:“你這是鸚鵡學舌,吳雪隻用了‘廢話’這兩個字,很有力。你用了‘老秦說的完全是廢話’九個字,字數增加,力度明顯小一些。”

戴誌性格穩重,見樊勇和秦東江又鬥起嘴來,敲了敲桌子,道:“不要跑題,回到案子上。”

侯大利思緒全在案子中,在小本子上記下了江克揚提出來的苦相,以及吳雪提出來的“特殊的事情”,然後道:“老克,再放一遍視頻。大家再看一看,除了表情外,還有什麽值得一說的事。”

再放了一遍視頻之後,秦東江道:“盧大隊談到了一個很重要的細節,楊梅得知丈夫去世後,除了女兒的學習用品外,相當於淨身出戶,連自己的衣服都沒有帶。從此,她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明顯不符合普通女人的生活習慣。一般來說,一個普通女人要離開家,除了錢和首飾以外,化妝品和最心愛的衣服是必帶品。楊梅選擇了隻帶女兒的學習用品,床頭櫃裏還放著她的結婚戒指。”

“結婚戒指雖然是金的,但是款式老,重量輕,在市麵上價格不高,這或許是楊梅沒有帶走的原因。”樊勇說出這個理由以後,也覺得牽強,用手撓了撓頭。

秦東江道:“這是結婚信物,沒有帶走讓人不能理解。”

樊勇道:“楊梅自己說過,她不願意帶走這房間裏的東西,免得傷心。這是結婚戒指,帶走肯定更讓楊梅傷心。”

聽到兩個人又在鬥嘴,侯大利沒來由地想起了105專案組,師父李大嘴也常和樊勇鬥嘴,如今簡直是當年的翻版。想到師父李大嘴,侯大利不禁黯然。

戴誌又敲桌子,道:“你們少說兩句沒用的。”

聽到敲桌子的聲音,侯大利回過神來,道:“專案二組來到湖州後,馬不停蹄地看現場,又與楊梅見麵,大家工作都很努力,值得表揚。大家都覺得楊梅在與我們見麵時表情異常,結合卷宗顯示出來的蛛絲馬跡,我認為楊梅即使不是凶手,也應該隱瞞了什麽情況。這就是我們下一步工作的重點。今天晚上大家繼續思考,進一步熟悉卷宗。明天上午我們要與湖州刑警支隊支隊長周成鋼和其他偵查員見麵,這是案情分析會,有什麽疑問,可以直接在會上提出來。但是,明天的會議是正式發言,在發言階段,請盡量不要打擾對方發言。”

第一次內部討論分析會結束以後,侯大利仍然坐在會議室裏,抽了支煙,翻開卷宗,再次看了看楊梅在卷宗裏的照片。六年前,楊梅比現在還要瘦一些,文靜中透著濃濃的憂傷,確實有一種莫名的苦相。

7月24日晚,衛生間,楊梅用挑剔的目光審視著鏡中人,仿佛鏡中人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隻是路人。

40歲出頭,對現在的女人來說仍然是花一般的年齡,隻是這花稍稍資深一些,必須得借助化妝品才能保持青春和美貌。這是自然規律,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卸妝後,楊梅放下盤起的頭發,幼兒園園長變成了稍有些慵懶的女子。她用手拉緊皮膚,抹平皺褶,讓鏡中人盡量接近最初與唐輝相戀時的狀態。

在鏡前站了良久,楊梅慢慢地脫下外套,又解下胸罩。雖然人到中年,但楊梅的身材比容貌更接近與唐輝初戀之時,肚子沒有贅肉,腰部可以盈盈一握,胸部比少女時期更為豐滿。她用雙手向上托起胸部,**下部出現了六個暗褐色的圓形傷疤。這六個圓形傷疤如接通高壓電流一般,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她從來不曾遺忘往事,恐懼已嵌入她的靈魂深處。一個又一個細節如魔鬼一樣如影隨形,撕咬著她的精神和肉體,讓她承受雙重的痛苦。

那是一個毀掉楊梅的黑暗夜晚。從那一天起,楊梅的生活被劃成兩半,一半屬於有夢想的過去,另一半屬於黑色的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