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潛越七星

扶風牢獄。

昏黑中,老人被一陣哀號吵醒,聽聲音,年紀似乎很小。

老人忍著渾身痛問道:“孩子,你怎麽了?”

“疼啊!疼死我了!”

老人掙紮著爬過去,見牆邊趴著一個少年,背上衣衫一道道裂開,黑濕一片,應是血痕。

老人小聲問道:“你父母在哪裏?什麽緣故被打成這樣?”

少年隻是一味哭叫,哭夠了,才斷續道:“我爹娘都在蔣家客店做雜役,傍晚一隊官軍忽然衝進來,把店裏所有人都捆起來。我正好到客店後院,去娘那裏取東西,和爹娘一起被捉到這裏,他們一個一個拷打,我爹和我娘都被打得動不了,不知道被拖到哪裏去了,然後他們就拷打我,嗚嗚……”

“你一個小孩子,他們拷問你什麽?”

“說是客店裏來了個老人,帶了個小孩,交給一個軍士,他們問我那個軍士到哪裏去了,我什麽也沒看見,什麽都不知道,可他們就是不信,偏說我就是那個小孩!”

老人沉默半晌,愧道:“竟然是我連累了你……”

“你就是那個老人?公公,求求你,快告訴他們,我不是你帶的那個小孩!”

老人忙高聲喊來獄卒:“你們快放了這孩子,他不是我帶的那個孩子!”

一個胖壯獄卒聞聲過來,厲聲說:“老兒亂叫什麽!你個死囚囊,管得到該放誰?”

“我的孩兒才七歲,這孩子……”

少年忙搶道:“我已經十三歲了!”

獄卒叱道:“再不閉嘴,休怪老子手毒!”

“他隻是個民家少年,有何罪過?”

“既然他不是,你帶的小孩在哪裏?”

“客店店主、客商都曾見我帶孩子進店,他們可以作證這孩子不是我家孩兒。”

“我管不了這許多,除非你說出你家孩子下落,我才敢去稟報上頭。”

老人頓時沉默不語。

少年又哭起來:“公公!求求你,救救我!”

獄吏罵道:“好狠毒的老兒!為保自家孩子,竟要別人孩子的命!”

老人低頭傷歎。

獄吏便罵著轉身離開:“既然不說,休要再嚷!”

少年繼續苦苦哀求,老人說不出話,低頭垂淚。

少年止住哭道:“公公,你別傷心,你說店主和客商都看到那個孩子了,他們隻要審問過,就會放了我。”

“孩子,難為你了……”

“這沒啥,我爹常說善人有善報。我比你家孩子大多了,替他吃點苦沒啥。你家孩子的下落千萬別告訴他們,他們一旦逮到他,兩下就把他打死了。公公,你家孩子叫什麽?”

“這個——”

少年忙道:“對了,不能說,說出來被人聽到就不好了。”

停了片刻,少年又拉拉雜雜說起來。老人見他乖覺可憐,便陪著他說話,但隻要觸及自己身世由來,便立即閉口,隻字不提。

少年說得累了,呼呼睡去,夢中被一聲重響驚醒,睜眼卻不見身邊老人,黑暗裏四處**,在牆角摸到老人身子,問話拍打,均無反應,再往前一摸,老人頭下一片濕滑,是血。

少年忙扯著嗓子向外麵喊道:“朱三!快來,這老賊撞牆自盡了!”

剛才那個胖壯獄卒急急趕來,打開了門。

* * * * * *

朱安世沿著城牆潛行,一路避開巡查,尋找出城的缺口密洞。

繞城一周,凡是可逃之處,都有重兵把守,而城內搜查仍然緊密。他不放心,又回到營區,偷偷觀望,見營房後兩個兵卒仍在巡守,並無異樣,知道小童安全,便不擔心,坐在暗影裏,邊休息邊想計策。

思忖良久,他忽然笑起來:天下各城,都有盜賊慣偷。尤其當今之世,逼而為盜者四處紛起。這扶風城裏自然也少不了盜賊。今夜全城大搜,那些盜賊自然個個惶懼、人人自危。城裏慣賊必定早備有逃城之法,隻要找到這些慣賊,自然就能找到出城秘道。

朱安世以盜心推測,扶風城內最佳出城秘道當在七星河。七星河穿城而過,上遊北口是扶風武庫所在,防守嚴密,不易穿越,但下遊南口是一片田地,地闊人稀,便於潛匿。

於是,他避開路上巡查,輾轉來到七星河下遊,見兩岸各有一隊兵衛執炬巡守。朱安世小心挪到城牆邊,尋了個黝黑角落,躲在草叢裏觀望,想等個盜賊出來引路,但許久都不見動靜。城裏搜捕已經有半個時辰,盜賊要逃恐怕也早已逃了。現在岸邊有巡衛,就算有盜賊,也不敢出來。

朱安世又等了一陣,仍然不見動靜,便等岸邊巡衛走開,乘著空當,悄悄梭到岸邊,長吸一口氣,輕身滑入水中,潛遊到城牆下,黑暗中,頭碰到硬物,伸手一摸,前麵有鐵柵封擋。他上下左右細細摸尋,到處鐵欄堅固,並沒有鬆動斷裂處。一口氣用盡,隻得浮出水麵,躲在黑影裏,一邊喘氣一邊琢磨:下麵水門周邊都用磚石厚砌,剛才摸遍,並無缺漏,唯一可能之處,應在河床。

他又長吸一口氣,一頭潛到水底,在泥中**,摸到水門附近的河床中央,手觸到一根繩索,用力一扯,似有墜物,循繩摸去,河泥中有一石盤,徑約三尺,厚約兩寸,盤邊對鑿兩個孔,所摸繩頭係於一孔,另一孔用繩索拴在鐵欄根部。朱安世大喜,用力扯繩,石盤豎起,伸手一探,石盤下有一洞穴,應是通至柵外。

朱安世又浮上水麵,深換口氣,重又潛到河底洞穴,拉起石盤,伸手探頭,向裏遊去,洞穴先是陡斜向下,接著平直前行,而後又向上斜伸。遊了數步,頂上被堵死,伸手一摸,又是一塊石盤,便推開石盤,出了洞口,到達河床。他向上急遊,浮到水麵,一口氣恰好用盡,回頭看時,鐵柵已在身後。

* * * * * *

石渠、天祿兩閣藏書,隻有太常[1]、太史、博士[2]方可查閱。

八年前,司馬遷官封太史令,第一件事便是進到未央宮,登天祿、觀石渠。

當日,見天下典籍堆積如山、古今圖書盡在手邊,他喜不自禁,幾乎手舞足蹈,心想:天子坐擁天下之樂,也莫過於此。

八年來,司馬遷無數次穿梭出入於天祿閣和石渠閣,比自己家中還熟稔。閣中圖書雖未遍讀,但簿錄卻不知翻閱過多少遍,藏書名類數量,曆曆在目。

這幾年,他所查閱的多是曆代史籍,《論語》隻是大略翻看過,未及細讀。

現在寫史寫到《孔子列傳》,需要參酌《論語》,天祿閣裏所藏《論語》殘缺不全,多個版本互相齟齬。石渠閣《論語》是秦宮所藏古本,是用先秦籀文書寫,時人稱之為蝌蚪文,艱深難辨,極少人能識。司馬遷少時曾學過古字,大致能認得,所以才來石渠閣查閱。

沒想到這秦本《論語》竟憑空消失。

司馬遷猛然想到:父親司馬談在世時亦為太史令,就曾發覺兩閣書目在減少,所少的多是先秦諸子之書,司馬談曾數次上報此事,天子命禦史查案,幾位掌管圖籍的官吏因此送命,所失圖書卻都無下落。

司馬遷又忙看圖書總數,還好,隻缺《論語》一部。於是轉身問書監段建:“前書監現在哪裏?”

段建忙低首輕聲道:“卑職不知。”

司馬遷想:若無禦史中丞[3]應允,石渠閣書監無權重新編排閣中圖書。便不再多言,轉身走出書庫,下了石渠閣。

禦史中丞掌管圖籍秘書,官署在宮中蘭台。

司馬遷沿宮道,南行二裏,來到蘭台,卻見內外皆有許多宮衛執械把守,不許進出。司馬遷命衛真上前打問,原來禦史中丞獲罪被拘,廷尉正在查抄蘭台,至於所犯何罪,並不清楚。

衛真小聲說:“難道是因為《論語》?中丞有罪,該不會牽涉到禦史大夫?”

近年來,一人獲罪,往往禍延周邊,少則牽連幾人、幾十人,多則幾百、幾千,甚至上萬。

現任禦史大夫延廣升任不到三年,司馬遷與他並不相熟,隻因延廣精於《春秋》,多年前遊學齊魯時,曾向他求教過一次,此外並無私交過往。但司馬遷一向深敬延廣為人誠樸、處事端謹,斷不會有什麽瀆職妄舉。禦史中丞為禦史大夫佐官,下屬有罪,延廣至少也難辭失察之過。

延廣今早忽然命人傳送那封帛書給他,必定事出有因。

司馬遷心中暗憂,隻得原路返回,出了北闕。

他的皂布蓋軺車[4]停在宮門外,卻不見禦夫伍德。轉頭一看,不遠處停著一輛軺車,兩轓朱紅、皂繒華蓋,車上坐著一個禦夫,衣冠華貴。而伍德正躬著身、仰著臉,立在那輛車邊,車上那禦夫斜著眼不知道在說什麽,伍德不住點著頭。

衛真叫了一聲,伍德聽見,忙向那禦夫施禮道別,這才轉身跑過來。

見他滿麵春風,衛真嘲道:“和大人物攀扯上了?”

伍德偷眼看看司馬遷,不敢答言,隻是嘿嘿笑了一聲:“是光祿勳呂步舒大人的禦夫。”說著忙扶司馬遷上車。

司馬遷心中不快,卻也不好說什麽,便道:“先去禦史府。”

軺車啟動,衛真騎馬跟隨。過了直城門大街,到北闕外王侯官員甲第區,遠遠就見禦史大夫府前竟也是重兵環衛,等走近些時,隻見禦史大夫延廣及合家男女老幼被拘押而出,哭聲一片。

司馬遷大為吃驚,卻不敢靠近,命伍德停車,眼望延廣合族被押走,隻能搖頭歎息。

這時,天上忽然落起白毛[5],絲絲縷縷,漫天飄搖,長尺許,如同千萬匹天馬在雲端搖首,落下無數銀鬃。

四下裏人們都驚呼起來,司馬遷也覺驚詫,伸手去接,見白毛輕如蛛絲,沾粘於手,嗅之有鐵腥味。

衛真小聲問:“難道是天譴?莫非禦史有冤?”

司馬遷向來不信這些,並不答言,但心中狐疑、恍然若失。

* * * * * *

得知那老兒自殺,減宣大怒,杜周也嘴角微搐。

獄中那少年及獄吏、獄卒都跪伏於地,全身顫抖,連聲求饒。

那少年其實是減宣府中小吏,已經十七歲,因長得瘦纖,又聲音清亮、猶帶童音,看上去隻有十三四歲。

杜周將他重笞一頓,投進老兒牢房內,命他設法探察老兒底細。

減宣不放心,又選了手下一個精幹文吏,也扮作囚犯,關入老人囚室隔壁,旁聽動靜。

那文吏小心稟告道:“倒也並非一無所獲,據卑職旁聽,那老兒一口淮南口音,其間夾雜著些西北聲調詞語,應是南人北遷,在西北居住多年。至於西北何處,恕卑職無力分辨。”

減宣忙命人找尋精通西北口音的人來。片刻,找來一個老吏,他曾代人服役,在西北各處戍守多年。杜周命那文吏複述老人話語,那文吏擅長模仿,一句一句道來,竟有七八分像,小吏也在一邊提醒旁證。

老吏細細聽了,稟告道:“據小人聽來,此人應在金城[6]以西、湟水[7]一帶住過些年頭。”

杜周問道:“確否?”

“話語中夾著一些西羌口音,別處俱無,隻有湟水一帶,漢羌雜居,才有這種口音。”

“要多少年,才會帶這種西羌口音?”

“剛才聽來,羌音用得自然熟絡,內地北人要脫口說出,至少三五年,至於南人,恐怕得七八年以上。”

杜周與減宣商議:“淮南之人去湟水羌地,概有三種:一是戍卒,二是商人,三是逃犯。”

減宣道:“邊地戰事頻繁,漢地商人大多隻是行商,絕少定居;逃犯行蹤不定,即便定居,也必改名換姓,難以追查;隻有戍卒,有簿記可查。”

杜周微微點頭,心中細想:戍卒分兩種——服役或謫戍。男子自二十三歲至五十六歲,一共隻須服兵役兩年,無久居邊地之理。唯有獲罪被謫之人,常駐屯邊,戍無定期,更有合家男女老幼一起被謫者,才會定居。看那老兒情狀,當是謫戍屯田的犯人。

於是,他即命長史急傳快信回長安,命左丞劉敢去查曆年簿記,找出西征湟水軍士名冊。

長史領命,同時稟報道:“方才二位大人所論,與卑職所查正好相符。”

杜周目光一亮:“哦?”

“卑職奉命查驗老兒衣物,其佩劍上有銘文‘淮南國’,而水囊上則有工坊識記‘金城牛氏’。另外,老兒袋中還有一把炒熟青稞,以及幾片沙棗皮屑,青稞乃羌人主食,沙棗則是河湟特產。”

減宣喜道:“這老兒果然來自湟水一帶。劍上銘文更加可疑,當年淮南王謀反,事敗自殺,淮南國也早已被除。難道這老兒竟與此事有關?二十年前,鹽鐵就已收歸官營,民間不得私自鑄賣鐵器,兵器更加要緊,隻有專任鐵官方可督造,這劍恐怕是當年淮南王私造的兵器。”

長史道:“卑職一並傳信與左丞,去查當年簿記。”

減宣道:“若這老兒真是淮南王反賊餘孽,倒也可以將功補過,略抵一些失馬之罪。”

杜周沉思不語。

* * * * * *

朱安世原路返回,潛行回到營房後麵。

小童背靠石頭坐在氈上,並沒睡著,月光下雙目炯炯。

“找到出路了,跟我走。”朱安世牽起小童,收拾皮氈,轉身就走。

小童見他不牽馬,輕聲問:“馬怎麽辦?”

“馬先留在這裏。”朱安世伸手撫摸馬鬃,那個河下洞穴,這馬是萬萬穿不過去的,來的路上他已想好一個帶馬出城的法子,隻是今夜得暫時舍棄。

那馬仍靜臥不動,但像是明白主人意思,扭過脖頸,將頭貼近朱安世。朱安世拍拍馬頸,輕聲道:“明早我來接你,等我召喚。”

說罷,朱安世牽著小童,轉身離開,避開巡衛,一路躲閃,來到七星河岸邊。

* * * * * *

杜周和減宣坐候扶風府寺。

賊曹掾史成信來報:“城中民宅均已挨戶細搜,官宅各家自行搜查,出入要道都布兵把守,各荒僻角落也逐一密查過,但均未見賊人下落。”

杜周沉著臉看了看減宣,減宣叱道:“官宅也要搜查!那朱安世積年盜賊,你所查之處,正是他要避開之處,你想不到的,才是他藏身逃脫之所。城中可藏可逃之處都搜遍了?”

“城北河邊有一片亂石灘,東門有一處密林,城牆東南角有一處殘缺……這幾處都已派兵把守,賊人絕逃不出去,另外七星河穿城而過,不過城牆下都有鐵柵阻擋,卑職怕有疏忽,派人潛到水中查過,南北水柵均牢固無損……”

杜周不待聽完,轉頭問減宣:“獄中可關有城中慣賊?”

減宣不明其意,忙傳獄吏。獄吏報上名目,城內所捕大小賊共有二十幾人。

杜周命獄吏將這些賊全都提來,押跪在庭中,先選了其中一個頭目,並不問話,隻下令重笞五十。刑人發狠用力,那頭目連聲慘叫,此時夜深寂靜,幾條街外都能聽到哀號之聲。

笞罷,杜周問他出城秘道,那頭目剛說了句“沒有”,杜周命再重笞一百。笞罷又問,那頭目哭叫“不知道”,杜周見刑人已累,命換刑人再加笞一百。[8]

那頭目哭號著求饒,杜周隻問他知與不知,那頭目哭道:“小人實在不知……”

杜周隻說一個字:“笞!”

新換的刑人發力便抽,到七八十下,那頭目已喊不出聲,一百笞罷,人趴在地上,已不動彈,不知死活。

杜周命人將其拖到一邊,又在賊中選了另一個頭目,不等發話,那個賊頭已不住磕頭,連聲哀叫:“城南牆角有一個缺洞,小人平日都是從那裏鑽出去,此外再不知道有什麽出城秘道,大人饒命!”

杜周隻吩咐換捶刑,先捶一百。那賊頭始終不知,幾輪捶完,也昏死過去。

杜周拿眼掃視庭中,眾賊全都魂破膽裂。沒等杜周開口,其中一個賊喊道:“大人饒命,我知道有條秘道。”

杜周嘴角一撇,冷冷一哼。

那個賊招供:“七星河南城牆下,河床中間有個石盤,蓋住一個洞口,下麵是條隧道穿過鐵柵……”

[1] 太常:官名,九卿之首。掌宗廟禮儀等事。官秩中兩千石,屬官有太樂、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醫六令及丞,博士及諸陵園也受其管轄。

[2] 博士:最早是一種官名,始見於戰國,負責保管文獻檔案,編撰著述,傳授學問。秦朝時,有博士七十人,掌管全國古今史事以及書籍典章。漢初沿置,官秩為比六百石,屬太常。漢武帝時,設立了五經博士,博士成為專門傳授儒家經學的學官。

[3] 禦史中丞:禦史大夫佐官,《漢書·百官公卿表上》中記載:“中丞,在殿中蘭台,掌圖籍秘書。”

[4] 軺車:一匹馬駕的輕便車。漢代按官秩對官員車駕裝飾進行嚴格等級區別,詳見《後漢書·輿服誌》。

[5] 《資治通鑒·漢紀十三》中記載,(天漢元年)“天雨白氂”。這種自然現象在曆代史書中多有記載。

[6] 金城:今甘肅省蘭州市。

[7] 湟水:黃河上遊支流,位於青海省東部。

[8] 漢文帝為政清靜仁慈,廢除肉刑,用笞刑代替。漢景帝繼位後,見笞刑三百以上,多有死於笞下者,又減了笞刑數量,並且定下律令,笞刑途中不得更換刑人。漢武帝劉徹登基以來,重用酷吏,放任酷刑,景帝所定律令漸漸廢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