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桃花色,問心台上

須臾百年,仙是沒修出來,半仙倒也算合適稱呼。

小女子跨出榣山竹林的時候,已是青絲垂腰,眉似彎彎畫,眼若秋水波,一身裁剪得當的長裙,完美的勾勒出修長而又曼妙的線條。她穿了件不常見的花籠裙,裙上淡染著飛揚的水墨繁花與飛鳥,整個人站在原處就似是煙雨蒙蒙的江南水墨畫。

她對著天空飄飄遠遠的喊著,“小小——————————”

一聲長鳴,白鷹在天空飛過,滑過一道非常優美的弧線,穩穩當當的落在了她的麵前。小白鷹變成了大白鷹,大白鷹的尾羽上星星點點的小桃花色,瞧著很是花俏。

小小明顯因著這突生的小桃花色,很是驕傲,連番梳理著。

朝露皺著眉頭,在它愈來愈多桃花點點的尾羽上捋著,“小小,你之後會不會變成桃花雞?”

小小的頭猛然扭過來,豆眼中閃過絲怒意,狠狠的啄向朝露的手。

“誒喲!”朝露抽開手,輕輕的向後一蹦,就撞上個厚實的胸膛。

“呀,是師兄,你今日怎麽來了?”朝露一掌將小小按在台上拚命的揉捏著,臉卻對著心岸掛著笑。

心岸朝著朝露的方向,微微一笑。他目光似有些遊離,閃閃爍爍,終於是尋到了正中那絢爛的笑臉。

“今日卦象顯示,露兒將有大喜事降臨,師兄不過是想來見識見識。”心岸這麽一說,教朝露更加欣喜,連忙鬆開小小,拉著心岸的手向著竹林中跑著。

很小心的牽著師兄,她每走一步,都要等他。

這些年來,自從看師兄那雙眸子愈來愈黯,她的心也紮的生疼。

就仿佛,心岸的心,明明是那般明朗的,卻也在漸漸的闔上。

她從不提他的眼睛,他也從不說他的事情,他們間維係的依舊是那緊緊密密不棄不離。但背地裏,她無數次的問師尊,可能救了心岸師兄那愈來愈盲的眼。

師尊微微搖頭,說道,“心有彼岸,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她不明白師尊所說的話,但是每每她想要問師兄,他都微微搖頭,將她剩下的話給按持了下去。

一雙通天眼沒了,如今,他有一顆通天的心。

心岸問,“露兒,你……可有喜歡的人了?”

朝露莫名,揉著腦門子側頭,“師兄這話問的……”

這話問的的確有些……莫名,但朝露這心肝,卻漏跳了一拍,微微抬了抬眼,正看著從竹亭中端著茶杯緩緩走下的神仙。

那綠竹林中紫華衫,若濃墨染出的青絲發,眉眼間清清淡淡,漆黑的眼,不急不緩落在二人身上,重重的撞在朝露的心尖尖上。

她的手微微一緊,心岸茫然的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眸間一黯。

“師尊,今日下來的早啊。”

莫沉將手中的白瓷茶杯遞給朝露,心道,不是你不讓我彈琴給別人聽的麽?這話問的還挺自然,但他依舊笑著說道,“露兒,你今日可以去靈門關開靈智了。”

朝露愣住,花籠裙在竹林中輕輕一旋,隨即笑著將剛剛飛到天上的小小,按揉在懷裏,隻聽見笑聲與“咕啾”聲融為一體,在竹林沙沙間,頓時一片喧囂。

終於看她消停了,莫沉喚出自己的那朵煙雲,教心岸隨他一起站上。

朝露頗為羨慕的看著那雲,隨手拋出自己的熾情寶劍,心中歎了口氣,這該死的小白雲,何時才能解決了你呢?

一腳踩上熾情寶劍,呼嘯一聲,快速的跟上師尊與師兄。

晴空朗朗,他二人的背影,教朝露心中微暖,九重天上,怕是再找不見這般好的師尊與師兄了吧。

三尺靈關台,一座高樓門,高樓門梁上橫著四個閃爍的四個金字“問心靈台”,梁上畫雙龍戲珠,水瀑的圖紋從梁上一直蜿蜒至粗粗的門柱之上。

一眼望去,騰騰雲霧在高樓門下翻滾,抹亮了眼睛,才能看見那層層雲霧間的一個高台,高台下一個女子正閉眼打著瞌睡。

“師尊,我一個人進去?”朝露站在靈台前,一臉的茫然,她並不懂,這開啟靈智一關需要做些什麽。

“不,你與我同去。”莫沉微微一笑,對心岸說,“心岸,你在一旁護法可好?”

心岸點點頭,三人一同跨入了高樓門內,未走幾步便站在那女子麵前,這守台小仙梳著個望仙髻,著一身鵝黃色水衫,雲霧撲麵,紅撲撲的臉蛋,還聳了聳鼻子。

“姑娘……姑娘……”心岸就站在她旁邊,模糊的影子裏,他能感到這女子著實憨實,讓他想起了小時候的朝露,也帶著三分的傻氣。

所以他輕輕的拍了拍這守台小仙,就見她撲啦一下睜開杏眼,那巴掌大的小臉上,猶自掛著幾分睡意,打量著三人半晌,才吐出了一句話,“是要用台子嗎?”

莫沉點點頭。

“盡管用。”小仙子一屁股坐下,連句多餘的盤問也沒有,但眸子裏還是流出了幾分喜悅,一扭一扭的在玉台上坐著,拿雙杏眼望著三個人,這行徑倒讓心岸與朝露對望了眼。

莫沉了然於心的笑了笑,招招手便領著朝露便飛上了靈台。

小仙子見心岸沒有上去,她嬌俏的笑著,托著個腮,問,“你為何不上去?”

心岸這眼掃了半晌,才定在了小仙子的麵上,“在下有自己的師尊,靈台一關還需自己的師尊。”

“啊,你師尊是誰?”小仙子起了八卦之心,將腿盤在小玉台上,模樣極為可愛,隻可惜心岸看之不清。

心岸含笑,“聽風上神素秦。”

“素秦?就是那個傳說中待人極其溫柔來者不拒,凡求卦者皆能心想事成的聽風上神?”

心岸微微一怔,這小仙子著實厲害,這一句話便概括了自己的師尊,那便是九重天上……難得的大好人,所以當時莫沉將他托付給素秦師尊時候,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好脾氣的接收了下來。

所以他點點頭,在小仙子旁尋了地方,摸索著坐了下來。

“你……你的眼睛怎麽了?”小仙子名為惜芳,在守著靈台的歲月裏,難得有個能說話的人,所以不由得多了幾句問言。

心岸苦笑,抬手在眼上輕輕一拂,“在下也不知,從人間來了天上,便一直如此。”

“那你、那你能找老君爺爺治下的啊。”

他搖頭,這世間並不是所有的苦痛都能治好,正像老君常常拿朝露的暈病無能為力一樣,他從沒想過治,也不想再治。

“如果我師尊在就好了……”惜芳自言自語了一句。

心岸未聽見,他反倒好奇的岔開了話,“為何你都不問就放他二人上去了。”

惜芳換了個盤腿姿勢,看著身前那高高的高樓門,她看了大概……百年有餘?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這麽坐在這小玉台上,望穿了雲霧川,望穿了高樓門。

“因為啊……自我來之後,其實便沒有什麽人來這靈台。”

“為何?”

“靈智一關,若法力高深,根本無需靈台。這靈台,隻是個擺設而已,我也隻是個擺設而已。”

心岸眼睛不好,可心卻通透,他聽出了這話語間的滄桑、惆悵……以及悔意。

“是後悔來了麽?”他問。

惜芳驚訝的看著他,小臉紅撲撲的,“你、你怎麽知道……”,隨即她便抱著膝蓋,將頭深深的埋在其中,說話悶聲悶氣的,“當年,我還在長留山的時候,就想著上天。師尊說,天上有一個空閑的職位,問誰願意去。我想也不想的,便直呼著要來。誰知道……這一過百年……我都忘記了,長留山的模樣了。”

心岸聽她如是說,心中微微一疼,像一個溫厚的兄長一般,他緩緩伸手,在這女子的身上輕輕一拍,拍的她驚訝的看著他。

“如有機會,我求師尊,帶你下長留山可好?”

惜芳微微紅了臉,她沒說話,悶聲悶氣的回了個“嗯”字。若是常人,她早已撩袖子大罵,可這男人,分明是眼神不好,她也不好說什麽,隻好生生的吞了這悶虧。

原來方才,心岸的手,直直的拍在了她的臀部。

靈台之上。

靈台似一塊晶瑩剔透的涼玉,比之榣山竹林中的翠玉要舒適的多,朝露坐在上頭隻想躺下打滾,但看著莫沉一臉肅穆的樣子,於是按耐下雀躍的心情,含著甜甜的笑,眸子裏水波**漾,幾乎能**漾出幾分風情來,好在師尊不吃這一套。

“師尊,要做什麽呢?”

“問道。”莫沉與朝露對麵坐下,長發垂地,小小在他二人中間四處蹦跳,好奇的張望著這片地方,桃花色的尾羽在靈台上拖曳著。

“問……問道?”朝露傻了眼,她可從未將道法玄機放在心裏,這兩個字可愁苦了她。

見她一張苦瓜一樣的臉色,莫沉輕笑著,“這靈台一關僅僅是個表麵而已,莫要驚慌。”

老迂腐,明知道是個表麵,還定要來做場戲,也不知道是折騰自己呢,還是折騰她呢。既然如此,那麽她定要問個玄妙無比的道法,好讓這場戲唱出些彩頭。

所以嘴角微微一彎,“師尊,你可聽過欲死欲仙之術?”

此話一出,就聽見靈台之下心岸咳喘出了聲音,旁邊是那姑娘替他順著背,關切的問著“你還好麽”。

反倒是莫沉,那淡如遠山水墨的一張顏麵,變的有些精彩。

從淡然到莫名,最後變為思索,那眉緊鎖,涼風吹過,雲霧繚繞,小小跳到朝露的手心,不耐的躺下睡覺,桃花色尾羽掃在她手心,有些癢癢。

良久,才見莫沉緩緩開口,“露兒,這欲死欲仙之術,可謂是相當玄妙,竟能讓人又入死之境界又入仙之境界。”

“是啊,師尊,我還是看凡人修的呢。”朝露拍著腿,應和著。

莫沉再次蹙眉,仿佛回憶到很久遠的事情,“我自小便入山修行,後執守’太上忘情’之說,再不觸凡間事,未料……高人竟在凡間。”

朝露連番歎氣。

“欲死欲仙之術,我以為,輕易不可修此法,會……”

“師尊,我知道呢,會走火入魔的。”朝露攤開手,這回答,她十歲時候就跟著二二一般說了,如今師尊你也來這般說,怎能不讓她心中竊喜,竊喜的麵上都揪出了三分喜色。

莫沉良久無言,終於長歎口氣,在她額上輕輕一敲,“你啊……”

“師尊……”朝露哀求著,“師尊你老人家就莫再為了個表麵功夫折騰我了,露兒等著靈智開啟等了將近百年了,等的小白菜都變成老黃花了。”

莫沉輕笑出聲,隻微微一抬手,那指尖處一道白光閃過。

朝露便一頭栽倒在地上。

山洞,洞外是一片從腳下直直蔓延到遠處山頂的白雪,處處落白,就如同她的腦海,也是一片落白。

“爹娘,再往前走,就是青牛山了吧?”

“對,娘來抱你。”

眼中所見依舊是白茫茫一片,耳畔所想則是那一家三口的對話。

她以為對話之中,必有一個是她,卻哪裏知道,她不過是站在洞內,偷偷的、羨慕的望著那山路上行走的一家人。

誒呀……似乎是個沒娘的孩子呢……誒……誒?這……這不是現世的事麽?

世間之事,簡單的凝聚在她的腦海中,隻有短短的一瞬,滴答的水聲落下後,便陷入了長久的水波旋渦中去,所謂的前生,所謂的今生何來,什麽也……記不起來。

唯有一些碎片,碎到隻有一縷情思在心中撞擊了一下,撞的她好疼,疼的兩眼微眯,倏然醒來。

她看著麵前的莫沉,傻呆呆的,連莫沉都以為她已經陷入了多麽悲慘的前世中去,居然一時之間回不過神來。

“露兒,露兒?”莫沉連番問了兩句。

小小見機,乘著主人呆愣的時候啄著她的手心,總歸此刻她不會一掌將自己拿下。

若這人,前世的一切突然在腦中浮現,難保不會心中激**不安。莫沉理解,但未想到,平日裏那大大咧咧的徒兒,居然呆成如此狀態。

所以他長歎一口氣,說道,“露兒,這前世裏的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莫要再想。此靈關一過,不過是為你掃平仙路途上一小障礙。”

話剛落音,隻聽見“咕啾”一聲,那拚命啄著朝露手心的小小被一巴掌翻在了靈台之上,它豆眼中露出幾絲驚慌,看著主人睜圓了那雙眼,惱恨自己居然又沒逃脫開。

“師尊!”朝露激動的、惆悵的、不敢置信的說。

“怎麽?”莫沉見她情緒激動,便順著她的話往下問。

“師尊!是不是失敗了,我為何什麽都想不起來!”

此話一出,莫沉也怔住了,未料到是此等狀況,良久他也悠悠然,歎了一口氣,“其實……我也是。”

想他當年,受恩師指點,直達靈關一線,哪裏知道,腦海中,清清靜靜、空空白白,除卻平日裏所學道法縈繞腦海,再無他物入侵。

恩師說道,靈關未過,時也命也,恐怕,這仙是難求了。

誰知道,他不但求成了仙,還化了神。莫沉一時間,在九重天上也算是人盡皆知。

隻是,他時常在想,為何他已成了神,卻記不得自己的前世。

未料,師尊居然也想不起自己的前世,這讓朝露分外奇怪,於是她托著腮,三分怨懟的望著高樓門梁上的雙龍戲珠。

想不起前世,這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師尊啊……”她攏攏手,順手撫慰了下心靈受創的的桃花雞小小。

“嗯?”

“露兒覺得,這記不得前世的人,隻有兩種可能。”雲山霧隱,靈台之上,倒的確能讓腦子清醒些。

見師尊沒有接下後話,而是用那雙點染出的墨眼凝視著她,所以揣著袖子,緩緩啟唇說道,“要麽是沒有前世,要麽前世太慘。隻有這兩種可能啊。”

莫沉的薄唇微微浮起,彎出個極美妙的弧線,“露兒,靈關啟開後,你似乎聰慧了些。”

他將話說完,便施施然的下了靈台,一抹煙雲**到他腳下,載著他輕飄飄的下到實處。

“師尊!”連番跺腳,她也跟著躍下靈台,穩穩的站在心岸與惜芳麵前。

似乎是聞見了朝露身上的清香,又似乎是那一抹身影的熟悉,心岸的臉上展開了絲笑容,問道,“露兒,可好?”

“好著呢,師尊沒為難我。”

惜芳瞧著幾人就要離開,似乎有些不舍,她輕輕扯了扯心岸的衣服,咬著唇角,心中微微有些犯怯,那水杏般的眼睛眨了眨,還是問了出來,“你說的那件事……”

心岸回身,爽朗的笑著,依舊是若那朗朗晴空,隻是那眼神,未落不落的落在那模糊的影子上,“放心。”

惜芳笑了,朝露覺著,這小仙子笑起來著實好看,隻可惜心岸師兄無福享受這般美景。

所以她也窩著嘴型,偷偷的跟那小仙子打了個手勢,著她放心。

惜芳點著頭,亦步亦趨的將這幾人送到了高樓門外,才依依不舍的回了自己的小靈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