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百草園,卻藏龍氣

鼓動的水聲潺潺,碧藍色的清波淡水,在眼前搖搖晃晃。

悠揚的琴聲,與水聲交融為一體,水聲恰似是那琴聲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就如同那水波,一點一點滲進了心中,與心底最深刻的感情縈繞在了一起,什麽痛都不再是痛,什麽傷也不再是傷,就這般站了很久很久,任那柔軟的水,包裹著還在悸動的心跳。

涼透了……呼吸間不暢快。他似乎很久沒想起那個紫藤花下的人。任漫山遍野的紫藤花伴著,就好像那人還在身畔的感覺。

一個淡淡的身影驀然轉身,笑容冶豔,一笑便散盡乾坤的妖嬈。再一個轉身,便撲進了熊熊大火,火勢漸大,他在後頭緊緊跟著,口中喚著,“莫做傻事————”

然則不論如何呼喚,那人就再也走不出傾塌的高樓。

錯、錯不該……錯不該啊……

緩緩闔眼,再猛然睜開,素秦微微一動,琴聲戛然而止,而他也霍然醒來,木然的望著眼前的一幕水界之牆。

解嘲的浮起苦笑,素秦拎著壺酒,就這麽穿入了水界之中。

“喔,什麽風將聽風上神給吹進來了。”莫沉卻正靠在原處小憩,兩手未動,正前方正躺著那一柄作古長琴,五十弦的,數不盡的琴弦橫在上方。

“能用這五十弦彈出如此美妙琴音的,也就莫沉你了。”銀藍色的長袍在水上滑過,卻未見滴水浸濕了衣擺,尤見那廣袖之下的一隻修長的手,正擺著那壺酒,放在了莫沉前方。

而後素秦坐下,懸空著,身子底下似有似無的有水托著。

“唔……”莫沉的玉顏微僵,單手提過素秦放在麵前的酒壺。

寬袖輕拂,腳下的水忽然攏高,鑄成個如玉托台,而後憑空的,就見兩隻琉璃玉杯清澄澄的展現在麵前。

酒壺高懸,流線的酒入了酒杯之中,整個水界之中盛起了滿滿的香氣。

“雖明知這水界攔不住你,但這般唐突,不太像你。”莫沉持杯,嘴角浮笑。

“想來則來,想走則走。九重天特那規矩,素秦不太愛遵守。”素秦也持杯,二人對酌,同時笑出了聲。

“你啊,仗著是伏羲的弟子,也莫要太猖狂。”

“哪裏有,我養了那麽多孩子呢,連你都得讓我三分不是。”挺直了腰板,薄唇微抿,一對上揚的眉,瀟灑的緊。

“咳。”想起初初因為受不住朝露的威脅,將心岸送去素秦那時。

此人一臉惆悵,望著滿地撒歡的小動物,再看看站在遠處垂首候著的少年,對莫沉說,“別人給我送動物,你給我送個少年。莫沉,你自己養了一個還不痛快,居然也給我找些麻煩。”

素秦接著將杯中酒飲盡,說,“太久沒尋你,你倒是說句話啊,在水界中待癡傻了?”

莫沉笑,紅塵皆不在眼底的清亮,“做神仙怎會怕寂寞。”

“哼,早知道讓你寂寞死。”

“隻說你,聽說我被關了,居然不來解救我。”莫沉抬手接過在天上四處轉悠的酒壺,酒壺中的酒還餘了一半,溫溫熱熱的,想是素秦熱了酒便徑直來了這裏。

見他笑而不語,莫沉微歎,“你是不是又算出了我不會有事情。”

素秦攤手,伸手撫了撫沉靜不動的長琴,長琴的琴弦滑動,掠過一陣動聽悅耳的琴音,而後他抬頭,“你的孩子,下凡了。”

莫沉微微一僵,“下凡?”

“對,和我的孩子、那朵水仙一起。”

“等等,能不能換個稱呼。”莫沉對“孩子”這二字很是抗拒,抬手阻止。

素秦一挑眉,“為何?你將一個黃毛丫頭養做了大家閨秀,雖離閨秀差很遠,但也著實不易。”

“停!”莫沉再度抬手,無力的表情與當初朝露、夙白的一模一樣,然後他抬眼,“說正事吧,素秦。”

素秦緩緩吐了口氣,“他們下凡了,但是……恐怕會比較……曲折。”

“素秦上神不是說以後再也不會碰算卦了麽?”莫沉晃動著琉璃玉脂杯,杯中的酒碧澄澄的,印著他頗為擔心的眼。

說不擔心是不可能,跟隨了自己這麽多年的弟子,此番也是獨下凡間。

他還能記得,朝露怕的東西很多,但凡長的奇怪些的,都會嚇的躲到他身後。

雖每每想放手讓她一搏,去盡快的成長,但看見那一臉擔驚受怕的表情,他還是出了手。久而久之,就真的成了習慣。

“怎麽?擔心了?這水界根本攔不住你,你大可以跟下去啊。”素秦長歎了口氣,“孩子總是要長大的,何苦呢。”

“哎……你不懂。”他問素秦,“那我該下去麽?”

“莫沉,你犯傻呢?”素秦擱下酒杯,穩穩當當的落在水桌之上,不濺水花。“你若這般出去,除非神不知鬼不覺,否則這九重天能放過你麽?”

莫沉很鬱悶。

素秦再次長歎,“早說過不會再算卦,此次,就真的不會再算卦,當年初我改天命原以為會救人,誰知道卻害死了紫洛。然今日便覺著有種天命將至的感覺,所以開盤算卦,你知我瞧見了什麽?”

“什麽?”

“凡人心,帝君魂,至情花,玄魚淚。”十二字一出,二人皆麵色一凜。

水界中,不知不覺,開始歸於平靜。

這十二字究竟代表了什麽意思,素秦還未解出,他以為莫沉知道,誰料莫沉卻也是一片茫然。

素秦說:“那我不走了,先與你來解卦,否則我心難安。”

水聲潺潺,長琴倒是不滿的“錚”了一聲,如此說來,他在的這些日子,它就不能說話了,豈不憋悶。

一片茫茫白雪,覆蓋著整片大地。

雖是半仙不懼寒冷,但為了瞧著像個正常人,夙白的手隻在空中抓了幾抓,幾件上好的披風便出現在幾人麵前。

將毛披風裹在身上,整個人都埋在了裏麵,瞧著嬌小可愛的緊,朝露嘀嘀咕咕,“不愧是做了神仙的人,連衣服都能隨手變。”

“不不。”夙白不急不緩的搖手,白色的披風罩在身外,更顯得是那般飄逸過人,與心岸一黑一白站在原處,教人看閃了眼。“我隻是隔空取物罷了。”

“什麽?你做神仙還去偷?!”朝露大驚。“得乘著這小鎮子沒人瞧見著緊走,這披風一看便不是便宜的貨色。”

“無妨,我尋的是個千裏之外的富家,不會有事。”攔住朝露著急忙慌前進的腳步,夙白說的很清閑,惹來了一陣唏噓。

這人,也太深謀遠慮了吧。

心岸輕笑,摸索著將披風罩在身上,卻有雙手伸來,替他扣緊脖子上的紐扣。

剛欲開口,卻模糊的瞧見是那鵝黃色的身影,便微微一赧,報以微笑。

然後他尋著那束藕荷色的影子,隻見那影子方轉身向自己的方向走來,看見此等場景之後,突然笑出了聲,背著手又走到了一片白的光景之下。

不由得微微歎氣,才低頭問惜芳,“惜芳姑娘,這裏就是長留山嗎?”

一陣冷風吹來,朝露還是不由自主的裹緊了披風。

再環顧四周,這是個深山腳下的偏僻角落,無數山石簇擁在彼此麵前,山石上蓋滿了厚厚的白雪,在涼日的照射下,泛著璀璨的白光。

微微再探頭,能瞧見山溝中,臥著一個村莊,在狹長的穀道裏,零零散散的。

炊煙上揚,教朝露聞見了村莊裏的飯香,不由抽了抽鼻子。

“好香,很久沒有聞到煙火氣了。”

就聽見身後一陣踏雪之聲,兩人相攜走來,惜芳的臉紅撲撲的,心岸微微想要掙脫,卻看這小姑娘攥的生緊,口中還說著:“的確是長留山腳下了,你們跟我走,這路不太好走,心岸大哥你小心些。”

見她這般執著,朝露笑,不由的將手擱在夙白的臂彎之上,“真好。”

“為何?我瞧著心岸不見得……能開心。”夙白微微一閃,朝露的身子一個趔趄,在失措墜下之時,又被那人一把撈住,頓時一陣氣結。

“你……你……”

“走路小心些。”夙白那驚世絕豔的容顏上浮現起一絲邪魅的笑,一如妖孽過往,他倒是很小心的扶正了朝露,順手在她腰間輕拍著。

她用腳去踢他,他一遁,便遁到了心岸與惜芳的前方。

“露兒,怎麽?”心岸忽覺聲響不對,回身問。

“沒、沒事……”朝露收住腳,連跑幾步,跟在了他們後方。

長留山有一個美好的傳說。

傳說,積石山再向西二百裏的地方,叫做長留山,是神白帝少昊住的地方。山中野獸都長著有花紋的尾巴,而山中鳥都長著有花紋的頭。長留山盛產各色美玉。山上有惟員神磈氏的宮殿,主管太陽落西山後向東反照之景。

再往後幾百年,五帝之戰終止,白帝少昊兵敗,蹤影全無,長留山似是無了主人。

卻在悄無聲息中,那一座百草園卻赫然出現。

百草園隻會在每年的正月十五,由山上的弟子帶著百草園中的藥草下山售賣,那些達官貴人便會在一兩個月前就派下人前來蹲守,望能求到個百年參王之類的好藥。

對,雖是買,也得用求——這百草園的藥材並非想買就能買的,得看福緣。

往往那些弟子在求藥之人的身上微微一探,便可知求藥之心深淺。反倒是窮人家,往往能以一件最普通的衣裳換到想要的藥材,而富人家,卻需千金。

一些心懷不軌的富人,曾經跟隨著他們的弟子上山,試圖將這百草園據為己有,但他們的人,往往會在第二個月,渾身**的出現在農家村莊裏,餓的前心貼著後背。

後,皇室出動,也未能如願。派進山中的百名人馬全數無故失蹤。

從此後,百草園愈加神秘,人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惜芳邊領著心岸,邊揚起了嗓門說著,跳躍的陽光下,小女子麵色柔和,與這白雪地相得益彰,一團明媚。

隻可惜,心岸看不見,或者說,隻能瞧見那一團柔和的影子,在身前晃動著。

心岸的心中,隻有一個女孩子的形貌,那是他眼睛未如此之前,獨獨裝進了心裏的,她便叫朝露。

隻可惜,這小女孩在心裏,也從未長大。

他眼睛愈加模糊,小女孩,卻抽抽的成長。

當一棵蒼天大樹,以著衝天之勢直上雲霄進入眼簾之時。

就聽見惜芳雀躍的歡呼,“空桑樹!!百草園要到了!”

待聽到惜芳的喊聲之時,眾人才驚覺,一路跟著惜芳這般走著,腦海中對於路線居然毫無意識。

也便是說,如果再將他們放在方才落腳之地,恐怕也還是一片茫然。

夙白說:“這百草園的主人,果真不簡單。”

能將半仙及神仙攔在長留山外,而眾人皆無所感應,這種能力真可謂是神秘莫測。

惜芳回頭,對大家招呼著,巴掌大的小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看,這棵就是古空桑國的空桑大樹。”

朝露抬首,見一棵盤根錯節,鐵幹虯枝的老樹佇立在眼前,枝枝蔓蔓,亭亭如蓋,一棵澎湃的樹冠更是遮天蔽日。那數十人都不一定能合圍住的樹幹,昭彰著這棵老樹的年歲,已有千年。若不是冬日,或許這棵樹會以蔥翠的生機來迎接她們,然如今冬日的雪覆蓋在整棵樹之上,時不時會撲啦啦的從枯枝之上墜下幾團雪塊。

惜芳更是激動不已的跑到老樹旁,她輕輕撫著空桑樹,口中念念有詞,眼底已是含著點點淚水:“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她都記不得自己是何時上的天,在天上是如何度過的那些年,隻有在看見這棵蔭蔽蒼穹的大樹之時,才生生體會到,對家的思念。

伊耆師傅說,她就是在這空桑老樹旁被抱回去的。所以從來,她對這老樹也是有著極深的感情。

下意識的抬起頭,望著飄渺雲煙處的山崖。

惜芳還記得,當年初幼時的她,便是經常被雪茶哥哥抱在那處,那裏在春夏相交之時,會開滿豔麗的紅山茶。她就坐在山茶花之間,眺望遠方,腳底下,便是空桑老樹的樹椏。風陣陣吹過,樹椏會如同活了一般倏然搖動,瘙癢了她的腳心。

微微眯眼,惜芳卻看見,那曾經滿是紅山茶花的山崖處,卻佇立著一個紅色身影。

心猛然間噗通一跳,“是……是雪茶哥哥……雪茶哥哥————”

喊著雪茶的名字,惜芳快速的向前方跑去。

見惜芳忽然如同失了魂一般,幾人連忙在後追著。夙白索性伸手帶住心岸,以免其跑偏了方向。

心岸忙不迭問,“發生何事了?”

“你情敵出現了。”夙白望著那一片雪白中微微的紅點,笑著回答,左手微微一帶,心岸總算沒撞到前方的一塊巨石。

朝露在一旁驚訝,“小惜芳居然也有青梅竹馬的麽?”

這錯綜複雜的幹係……心岸苦笑,他倒寧肯將夙白做了情敵,也不願他們認為,自己的情敵是那不認識的人。

此等拉郎配教他好生無奈。

《本草綱目拾遺》中記載:“雪茶本非茶類,乃天上一種草芽,土人采得炒焙,以代茶飲烹食之,入腹溫暖,味苦凜香美。”

雪茶有白雪茶與紅雪茶兩種,而佇立在山崖之上的雪茶,正是百草園中精心培植的一株紅雪茶,如珊瑚綻開的晶瑩。

當惜芳大聲喊著他的名字的時候,紅雪茶微微探頭,見一個明黃色披風的女子,跳躍著就這般飛了上來。

相對見麵,竟自發怔。

發怔的不僅僅是惜芳,也有紅雪茶。惜芳覺著眼前這雪茶的外貌雖還似自己的雪茶哥哥,然則一身紅衣的雪茶,卻不似自己那白衣勝雪的雪茶哥哥。

而紅雪茶也覺著著實奇怪,眼前這明媚的女子,叫喚著自己的名字好似很熟悉,然他卻真是在記憶之中找之不見,於是隻好開口,“敢問姑娘,你們是如何進入這百草園境地的?”

還帶著這麽多人,不由得戒心大起,向後微微後退。

惜芳更愣,她詫異,“你是雪茶哥哥麽?”

紅雪茶忙慌點頭,“我是……但你是……”

惜芳焦急的一手指著自己,一手抓著雪茶,眼前這雪茶哥哥一襲紅衣雖更加妖豔動人,但她著實惦記著那白衣勝雪清冷過人的雪茶哥哥啊……

“雪茶哥哥,我是惜芳啊,惜芳啊。”

此回,輪到紅雪茶詫異不已,他上下打量著麵前的女子,看她一張清麗白膩的臉龐,在雪光的映襯下,格外的明亮,清冷的日光照在她的眼睛之中,宛若兩點明星。

而後他冷冷的抽開手,“什麽惜芳,我沒聽過。我百草園境地是不許人進入的,姑娘你還是盡快與人離開,否則休怪我無理。”

他飄然若仙,身子飛起,飄向後方。

惜芳見自己從來都喜愛的雪茶,突然間變的如此冷漠,不由得抽了抽鼻子,霍然展開了一聲嚎啕大哭,再不能歇。

跟在後頭的幾人圍了上來,朝露忙慌安慰著,“莫哭莫哭,你看看,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心岸也在一旁說著,“是啊,或許這不是你那雪茶哥哥,你再認認。”

夙白未說話,卻冷眼看著那紅衣男子,連惜芳都頗為懷疑的看了過去。看他的容貌依舊,他的身材頎長,那在午後的陽光下,沒有絲毫紅暈,清秀的臉上隻顯出了一種病態的蒼白,卻無時不流露出高貴淡雅的氣質。

她輕聲說著,“確實……是雪茶哥哥啊……”

紅雪茶思忖著眼前幾人,見個個都身手不凡的感覺,所以悄悄的將手背到後方,卻從袖中滑出了自己的法寶,一柄袖珍的短劍。

短劍方觸手,他的心忽然一緊,這柄短劍正是那前代雪茶臨終之際贈給自己的。

然後“惜芳”的名字在腦中總算是破空而來,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你是……那惜芳……?”

正如紅雪茶與白雪茶的區分,白雪茶乃是前代的雪茶,藥草形態之時便如同白**瓣,清冷的若蒙霜之草。

白雪茶閑暇時候,的確有在山崖之上望遠的習慣,尤其是冬季落雪之時,更加喜愛。

他年輕時候,會帶著當年最小的妹妹出來玩耍,自從惜芳上天之後,便會習慣性的帶著尚是年幼的紅雪茶出來。紅雪茶懵懂之時便見他時而長籲短歎,那清冷麵貌之下,一抹神傷。

百草園裏的藥草本就成不及仙,是在伊耆的神力之下,靠其神力的溫養而化作人形。

每一株藥草都有百年的壽命,他說,在壽命終究之時,能看一看那長大的小妹也好。

小妹是被他的一言一行感化,終而選擇了上天之途。伊耆師傅偶爾會歎息,當年初就不該將小妹惜芳交給他來帶,否則也不會弄的如今天人兩隔。

他時而會喟歎,隻有百年壽命的藥草自當會瞻仰仙境,隻不過,他沒料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話,竟然造就了百年之隔。

或許,他最大的悲傷,便是在散盡人形還歸藥草的那一年,能不能再見到自己愛惜至極的小妹惜芳。

時光若白駒過隙,當雪茶站在百草園中,像往常一般與眾人告別之時,散盡人形的那一刻,他對師傅伊耆說道,“師傅,雪茶一生之中,最後悔的便是,將小妹送上了天。”

所以紅雪茶記得很清晰,他反複在口中的小妹、小妹。

下一刻他便極為後悔,收住了袖中短劍,再問了一遍,“真的……是惜芳嘛?”

惜芳抽泣著,撲在心岸懷裏哭的不成人形,她最傷心的是,不過百年時間,雪茶便將自己忘的一幹二淨。

“小妹,小妹。”

紅雪茶還記得白雪茶走之前,告知自己,他怕小妹惜芳若有一天還歸,傷心自己的離去,所以一定要他好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他連番喚著惜芳,心中更是惱怒自己,當時為何居然沒反應過來,惜芳便是小妹,小妹便是惜芳。

聽白雪茶喚多了小妹,惜芳的名字在心裏總算是淡的不著邊際。

惜芳不肯抬頭,口中直道:“你不是我的雪茶哥哥,居然認不得我了。”

紅雪茶隻好走到眾人麵前,尷尬的報以一笑,“小妹對不起,是雪茶哥哥的錯……日子久了,年紀老了,雪茶哥哥也傻了。”

惜芳抬眼,水杏的大眼中竟是疑問,紅雪茶還在那處不斷的陪著笑,陪著好,直到惜芳破涕為笑。

紅雪茶總算是舒了心中那口氣,含笑問:“小妹你居然可以下凡了?”

他的眼中也有豔羨,一想到成仙之途對於他們這等百草便是奢望,不由得微微歎了口氣。

惜芳這才發現自己還以下意識撲在心岸懷中尋找慰藉的姿勢站立,不由得驚叫一聲,跳出了四人的合圍,在白雪皚皚的山崖上,捂著臉說道:“對啊對啊,好容易可以下凡來看看師傅和哥哥你們了。”

紅雪茶見其一副赤子之心的可愛,不由得笑出了聲,雖從未見過惜芳,但白雪茶在他心中早就根植了個念頭,隻要惜芳在,便當她是自己的小妹,好好的待她。

“在天上過的好不好?”也是出於下意識的,他撫了撫惜芳的頭。

惜芳微微一愣,旋即展開更加燦爛的笑容,“好,天上過的可好了。”

紅雪茶這才寬下心來,牽著惜芳的手,攜手向前,“那待會與哥哥姐姐們說說這天上的妙事,也讓我們有個盼頭。”

“嗯……嗯……露兒、心岸哥哥、夙白大哥,你們跟上。”

望著二人執手前行的背影,朝露又拿胳膊拐著心岸,“糟了,你有情敵了。”

還未待心岸回話,她的脖領就被夙白一抓,拖著向前,“眼光太敏銳了,這糊塗蛋,快走。”

朝露還未待問明白為何自己是糊塗蛋的問題,就看惜芳與紅雪茶二人站在了一道幕牆之外。

幕牆氤氳,泛著煙氣,乍一看會認為是雲霧繞山,實則是一道天然的結界。

惜芳嚷嚷著,“我來開我來開。”

於是紅雪茶笑笑,負手而立,與其餘三人看著惜芳。

惜芳有些緊張,她雙手掐了個複雜的決,一指正中幕牆中心,雲煙翻滾,瞬時間幕牆劇烈的震動,霍然間,雲煙便消失殆盡。

一個黑幽幽山洞出現在幾人麵前。而後惜芳乖巧的退後,拉住心岸的手,“雪茶哥哥帶路,惜芳帶著客人走。”

紅雪茶點點頭,率先踏入了山洞之中,當山洞隱沒了他紅色的背影後,惜芳忽而抽了抽鼻子,幾滴眼淚尚掛在白玉的臉龐上,亮晶晶的。

她說,“心岸哥哥,出了山洞就是我家了。”

可惜,他看不見。

一座世外桃源,在黑幽山洞之後,豁然開朗。

與花前月下的浮華相比,這座宅院更顯清幽,青竹交錯,溪水橫繞,跨過涼溪,入眼便是摻雜著藥香的藥草園林。

紅的綠的、黃的白的,鋪開了在綠蔭地上,生長的極為繁茂。

洞外是皚皚白雪,洞內卻是春意盎然,眾人皆是眼前一亮,展開了會心的笑容。

如此看來,擾亂四季綱常,也並非一般的神袛的能力。

小惜芳大聲呼喊著,“伊耆師傅……伊耆師傅……哥哥姐姐,我回來啦……”

“伊耆?”夙白忽然重複念了一遍,甚覺此名熟悉。

見夙白突然一臉呆愣,混不似往日那精明模樣,反倒與師尊有靠攏嫌疑,朝露在他的手肘上掐了一把。

正因為此刻二人已是一顆心思為二二,早已忘卻了曾經的仇怨,此刻並肩而立的時候,居然多出了無端的默契。

朝露心覺調戲夙白的感覺真好,美人在側,更是一馬平川的惦念。所以每每調戲得手,卻忘記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下一刻指定會被調戲回來。

所以夙白的手微微一動,回過神來,劍眉微挑,鳳目隻眯上望著那尚自竊笑不已的朝露,心道,真是吃了甜頭忘了痛的主。

於是在她還未幡然醒悟之時,夙白的手就伸向了她的腰間,在那軟滑的細腰上,輕輕一掐,連帶的她一張俏臉紅暈頓生,不覺笑意襲上心頭,漸漸挽在了嘴角。

“你……”

“這是懲罰,需告知你一件事,隻有我調戲你的份,可懂?”

夙白靠近她耳畔,方說完此話,那紅唇便蹭在了她的耳邊,又是一陣軟麻。

就聽見夙白輕笑了聲,隨即揚長而去,徒留下朝露恨的牙癢癢的在後頭喊道,“你、你!”

這話她說不出口,直覺恨不能當,心中覺悟,日後,再不能教他成功!

跺著腳跟上眾人的腳步,穿過百草藥園中央小徑,直直的入了大宅。

宅院中,是偌大的院落,院落裏錯落的站著各色人馬,教朝露尚來不及打量這滿園的無邊美色便愣在了原處。

陣勢太大,若當真是來迎接惜芳,也著實驚嚇。

就看惜芳正跪在當中坐著的男人腿上,哭的像個孩子,口中還念念有詞,“師傅……師傅……惜芳回來了……”

那男人,就是惜芳的師傅——伊耆麽?

原先以為,凡間的師傅,都與自己幼時那青牛道長一個模子裏雕刻出來的,莫不是形容慈祥,道骨仙風,然則,伊耆卻遠出所料。

他有一對肆意涓狂的眼,一雙斜飛入鬢的眉,一張刀刻深邃的麵容,擔得那狂傲不羈四字,也擔得那一身傲骨之說,更甚,則讓朝露覺出幾分帝王氣象。

這哪裏像是所謂的百草園,亦或是種田人家;若將那滿園的美人算上,簡直與初見花情的花前月下有的一拚。

若花情有著青樓院中老鴇風範,那麽最大的差別是,這位伊耆師傅,當真的像是後宮之主,美人三千盡歸其手,然而端坐其中,愈加顯得氣勢非凡。

朝露隻是這般想,可不敢教心中的想法說與夙白聽。

玄黑色的袍輕輕撩動,伊耆總算是開口說,口氣卻冷,“你也曉得回來了。”

惜芳一聽,哭的更加厲害。

“師傅……師傅,我錯了……惜芳錯了……”

心岸站立一旁,聽著這姑娘悔不當初的哭泣聲,心中不覺長歎。

耳旁卻也是一聲歎息,伊耆將惜芳扶起,墨黑色的眸子凝視著惜芳,看自己從小養到大的孩子,終於出落的俏麗動人,轉眄流精,光潤玉顏。

不由長出口氣,問,“在天上如何?”

惜芳抽泣了兩聲,怯怯的看著伊耆師傅,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終於是點了點頭,大喘氣的說道,“很好……惜芳在天上很好……”

“很好是麽?”伊耆不覺冷笑,重複了一遍,抬眼看著站在不遠處惜芳帶來的幾人,那小女子倒長得有幾分熟悉,而另兩個男人卻各不入眼。

單說與惜芳挨得最近的男人,一雙眼茫然無神,更別說那身修為,在伊耆看來,甚為可憐。

那長得禍害人間的白衣男子,雖已修得仙身,但那一股子妖嬈的氣,教他連番皺眉。

莫說神仙,單那現任天宮帝君到伊耆麵前,還需喚三聲長輩。

所以他斜睨了外來人,聲音森冷,“你回來也就罷了,為何帶外人來?”

惜芳微微一抖,若做幼時,伊耆雖然平日裏不苟言笑,但性子是極為寵溺自己的,撒潑打賴也能換來三分好顏色。

如今一大姑娘,自然不敢當著眾多哥哥姐姐們麵前做出無賴之態,卻還是抽噎了幾聲,掛在麵上的淚又開始汪汪的落。

“師傅,這次若不是心岸哥哥,惜芳都回不來……”

“心岸?”

“對,就是心岸哥哥,你來這裏。”乖巧的衝心岸招了招手,又起身將他拉到師傅麵前,“師傅師傅,你能治心岸哥哥的眼睛的吧?也能治露兒的暈病的吧?”

當三人正在對話之時,朝露偷偷的挪到夙白身邊,輕聲問,“你說惜芳的師傅……怎麽不像個種藥草的……”

“伊耆……伊耆……”夙白念著他的名字,總覺著這名號太過熟悉,定是在哪裏看見或者聽見過,卻始終想不起來。

然則當他的眼睛環顧四周,落在他身周環伺著的充滿藥香味的弟子身上,又落在玄妙萬千的百草園之中,忽然腦中炸開了個花,回不過神來。

伊耆,又稱神農,即炎帝,古來五方天帝之一,自五帝之戰終後,黃帝一統神界,炎帝神農、白帝少昊隱匿失蹤。傳聞其三歲知稼穡。長成後,身高八尺七寸。為龍顏之貌。

心裏這震撼,百轉千回的。夙白是未想到,居然有幸能見到上古五帝之一,還在人間。正如史書中叱吒風雲的人物,突然落在麵前一般的精彩。

他頗有些意外的看著朝露,再看看伊耆。

伊耆那餘光正自掃視過來,見夙白一臉驚駭,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說,“既然對你有恩,我也不便驅逐。不過,如他們帶你回我們這百草園,我亦隻能救一人。”

“師傅……”

“惜芳,你怕是在天上待久了,忘記了我百草園的規矩了吧?”伊耆叱喝,將惜芳的眼淚叱喝了回去。

惜芳揉揉眼睛,不敢回話。

半晌,威嚴也做足了,師傅的麵子也掙夠了,一旁的雪茶終於忍耐不住的說道,“師傅,就幫幫他們吧。”

伊耆不作聲,他的心中也是不斷沉浮。若說看在惜芳的麵子上,此忙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若那心岸不過是個眼盲心病,可這女子的暈厥之病,卻一眼望來撲朔迷離。

他在這百草園待久了,忘記了九重天上的模樣,忘記了曾經叱吒風雲的過往,不過是想平靜處世。

此次出手,定會擾亂百草園的安詳。

他在猶豫,麵前的小惜芳牢牢的抓著他的手,小丫頭長久未歸,一雙水杏的眼哭的紅通通的。素白的小臉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用著那可憐之色瞅著。

瞅的他心一軟,卻還是生生架回,“要治這姑娘,尚需有一條件。你們得替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後,才可在百草園中求醫。”

“師傅……這事難不難……”惜芳軟軟糯糯的話方一出口,便被伊耆狠狠的瞪了回去,這才在外多久便胳膊肘使勁的外拐,還教他這師傅如何做?

站起身,身高過人,一股威嚴之氣撲麵而來,夙白因心知了伊耆的身份而不動聲色,卻見朝露微微一趔趄,被夙白撈了回來。

“雪茶,帶這位心岸小兄弟去廂房休息。”伊耆淡淡的看了眼心岸,才回身對朝露與夙白說道,“你二人跟我來。”

玄黑長衫,烏發垂落。好一派神仙氣勢。

夙白微微一扯尚在這撲麵氣勢中回不過神的朝露,二人加緊跟上。

院落間瞬時活絡了回來,眾多兄弟姐妹圍上了惜芳,一陣噓寒問暖。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這院子,倒真稱的上是天然生成,無一絲一毫的手工嫁接出的美。無論是山石亦或是流水,都顯得那般自然。

連夙白這等修出花前月下那般美麗宅院的人,都感慨,不愧是神仙手筆,在伊耆的院落裏,任何一塊工整的台階也見之不到。餘出的皆是草清長、藥香濃、花綻放。紅薔薇架碧芭蕉,日光穿竹翠玲瓏。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這翠綠鮮紅色,入了眼的皆是生機。

連綿的長廊之後,是一座大宅子,這宅子想來是伊耆自己的房間。

他卻並未起手推開,而是直接轉身,望著宅子外一波荷花水塘,問道,“你們叫什麽?”

“我叫朝露,是伏天上神的徒弟,這位則是花都百花宮的水仙公子夙白。”朝露雖平日裏頑劣,但教伊耆的氣勢,震的乖乖巧巧。

“嗯。”伊耆伸手接過朝露的腕,在上輕點,良久,這眉頭也微微蹙起,不由得教二人心中打鼓,難不成,是件麻煩事?

朝露方用那餘下的手,去捉夙白的腕子,準備讓伊耆也看看,卻被他不落痕跡的輕輕擋開。

這人,怎麽還是不願意看病,什麽性情?轉臉對其瞪眼,就聽他淡淡的說,“先聽聽伊耆師傅的要求,我等就算有病也得辦完了事才可治不是?”

伊耆輕笑,放開了朝露的手,抬眼看著夙白,風馳電掣間,一掌忽然擊向夙白的胸口,這突如其來的轉變,教二人猝不及防。

夙白的身子赫然向後滑動,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一串動作一氣嗬成,後撤的動作迅即而又敏銳,教朝露都不及反應,這二人已是闖到了荷花塘之上。

荷塘粉白荷花大朵大朵的盛開著,翠碧荷葉輕輕隨風搖擺,隻聽見塘中錦鯉隻打了個旋的功夫,便有兩人已站在了荷花之上,足尖輕點,不傷片花。

夙白驚疑未定,“你這是作甚?”

雖明知對方的真實身份,更明知自己與對方的實力差距,然則這一掠一走之間,倒也顯出了夙白的三分根性。

伊耆微微一笑,手底下用力一抽,長鞭飛出,迅雷不及掩耳的在夙白的胸口若蜻蜓點水,隻微微一點,就看夙白的臉瞬間慘白,痛苦之色竟聚於麵上。

一條銀龍瞬時飛出,在夙白的胸口盤繞著,與伊耆的長鞭相抗,伊耆微微一怔,手上的動作卻忽然加重,天地間一股更大的龍氣,從百草園中向外溢出。

朝露站在長廊之上,險些驚呼出聲。

她同樣慘白著臉,看著那一幕驚悚的場景,一團黑煙隨著銀龍的被壓製,從夙白的體內緩緩被抽出,張牙舞爪的似乎還極為不情願從夙白體內出來。

隻看伊耆再伸出另外一手,龍氣更甚,那黑煙發出聲尖叫,瞬間被收入了伊耆的手中。

而夙白也趔趄了幾步,險險的滑下荷花之上,進到水塘之中。朝露連忙掠起,接過夙白的身子,將他扶回了長廊之中。

伊耆說,“若與這小姑娘比,或許你的身子更加奇異。這東西,我暫且研究幾日。”

手微微握拳,烏黑之氣又發出了淒慘的叫聲,夙白的臉愈加慘白。

朝露不敢多問,她的手卻忽然被夙白握在了掌心處,冰涼透心。

她才鎮定了片刻,猶豫著問,“伊耆師傅,需要我們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