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梯子雲

田甜那聲嚇得前麵開車的人肩膀一個哆嗦,吳喬陽伸手把車載音響關了。趙維楨撐著方向盤,回頭匆匆掃了眼,吊高嗓子抱怨道:“你一嗓子差點把我魂兒給吊出來!我不過是不小心碰到了智能語音識別而已,你至於嗎?”

“不是正說到嚇人的地方嘛!”田甜被趙維楨凶後,整個人一怔,盯著他的後腦勺頓了半分鍾才撇撇嘴角說話,尾音拉長後微微上揚,每個字兒都委委屈屈的。

眼見著本來甜滋滋的姑娘像被淋了層老醋,看她坐那兒自己發酵,江伊忍不住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晃了下說:“怎麽可能會有山鬼?你別自己嚇唬自己。”

“自己講故事把自己嚇著,你也是個人才。”吳喬陽朝田甜笑笑,然後看向江伊,“瞧把她嚇得,江伊,要不你不給咱們分析分析山鬼……就是用科學解釋一下。”

“用科學解釋山鬼?”江伊輕笑著搖搖頭,“這個科學不行,得靠玄學,畢竟隻有魔法才能打敗魔法。”

“你說得也對!”吳喬陽笑著費勁兒地扭過來身體,手裏拿了兩個塑料簡易包裝的麵包,“來來,吃點東西,別亂想了。”

吳喬陽出門又是水果又是麵包的做派比起旅遊,更像小學生春遊,這過程裏就差再唱歌助興了。江伊接過遞來的麵包,心中暗暗想著覺得好笑,一個放在田甜的手邊,一個自己留下,看著上麵的牌子念出來:“百年義利?”

吳喬陽說:“N市的老牌子麵包店,你知道?”

“傳說中N市90後小時候春遊必備的大果料。”江伊說著拆開麵包外麵的包裝,方方正正的紮實一塊,上麵能看到貨真價實的葡萄幹。

“那可不!”吳喬陽伸出來三個手指,“大果料、**酥、北冰洋,百年義利的童年三件套。”

從來上大學開始算,江伊在N市待了也有小十年,不過N城的老式西點除了以前校門外的稻香村,其他的她真沒怎麽吃過。

“姐,我這帶了水,你喝點不?”大概是這麵包確實有點噎,田甜側頭看了眼江伊開始翻隨身的繡花雙肩包,油亮的串珠在手下**來**去。

江伊側頭對田甜說話時,目光自然地落到了發出“啷啷”響聲的珠子上。雖然它通串基本是棕黃色的,但仔細看會發現,最下邊的那顆要比其他略大了幾個毫米,顏色微微偏紅。整串珠子油亮很有光澤,可綴在下麵的黑色流蘇有一大半都散開了。看得出,串珠的主人會經常放在手心揉搓它,卻沒怎麽用心維護過。江伊推測田甜信神也就五分信、五分不信,屬於典型的事兒來了想起神鬼佛祖,無事時想不起燒香誦經的類型。

“沒關係,我自己帶水了。對了,我問一下,咱們中午在哪兒吃飯?”江伊拉住田甜的胳膊,她心心念念著一長串菜單,一個樸實的大果料可無法滿足她的胃。於是問完在哪兒解決肚子問題後,江伊又補上一句,“你知道中午吃什麽嗎?”

“中午吃黑三剁炒飯、酸湯魚和炒臘肉,涼拌菜在撒撇和涼拌雞裏二選一。”看到聊天內容終於不再圍著山鬼打轉,田甜鬆了口氣,重新打起精神,“咱們十二點半或者一點就能到景輝村,村裏有跟我們對接的農家樂。咱們中午簡單吃點兒,兩點進山,五點回來,晚上在農家樂會吃得更好一些,雞、鴨、魚都有,晚上天氣好的話還能做燒烤,其他想吃的也能單點。我們在農家樂睡一覺,明天上午有興趣可以再進山轉轉,沒興趣的話咱們隨時開車返城。”

“什麽是撒撇?”說到吃的,江伊來了興趣。

“撒撇就是涼拌肉,有豬肉撒撇、牛肉撒撇和魚肉撒撇。”吳喬陽在田甜開口前搶先說,“我前兩年去過一次德宏,那邊有個朋友帶我吃過豬肉撒撇。肉和普通涼拌菜做法差不多都是煮熟剁碎,撒撇主要是沾水和常吃的完全不一樣,除了鹽、醋、味精這些調味料,他們往裏麵加了用牛苦腸熬成的苦水、刺五加、荊芥、香柳、韭菜和小米辣,所以入口最開始是酸辣,然後舌尖尖這裏能嚐出來苦味,但那種苦和中藥的苦不一樣,它不刺激,很柔和,有種鈍鈍的感覺。苦的同時,嘴巴裏是涼涼的,苦味兒消失後喉嚨這裏……”

說著話吳喬陽仰起頭,右手兩指捏住自己的脖子揉了兩下,說:“這裏有回甜。怎麽說呢,總之,就是很奇特的味道,特別上頭,一吃就停不下來。”

吳喬陽說話很是容易感染人,三句話後就有種他是認識十來年的老朋友的錯覺。江伊隻是聽著他形容,口水便已經躍躍欲試,肚子裏的饞蟲啃咬著胃壁,饞得她恨不得馬上端來碗撒撇嚐嚐。

“除了挑水果,看樣子你有做吃播的天賦。”江伊笑著說完,田甜馬上接過話,“吳哥,你直播賣土特產的生意肯定特別好。”

吳喬陽聽到這話頓了下,接著笑起來,連連點頭:“是啊!這不是賣土特產的看家本事嗎?”

五小時的車程,他們聊了前一個小時後,彎彎繞繞的山路便晃得江伊開始犯困,頭靠在車玻璃,微微縮著肩膀。

“這麽睡會著涼的。”吳喬陽說話間回過身,拍了下江伊的膝蓋。

江伊一個機靈醒過來,看見吳喬陽從副駕駛的座位下邊掏出來一個黑色的圓筒狀壓縮袋。他打開封口,湊近鼻子跟前深吸口氣,然後才遞到江伊麵前說:“沒味道,幹淨著呢,你湊合蓋一下。”

壓縮袋裏麵胡亂地塞了條紅黃相隔的珊瑚絨毯子,露出來的角上綴著環球影城的標簽。江伊接過來一看,嘴角不禁彎起來,這居然是哈利波特的周邊,沒瞧出來,吳喬陽還是半個同好呢!江伊拿出毯子抖了兩下搭在身上,閉上眼睛,沒一會兒工夫便又昏沉沉地睡過去。睡前最後一絲念想,卻是吳喬陽和獅院格蘭芬多……還真蠻契合的。

進山又開了一個小時,車子猛地刹住。田甜看向前麵的人,趙維楨捂著肚子半個身體壓在方向盤上。他這樣子把吳喬陽和田甜都嚇了一跳,兩人忙問他怎麽了,趙維楨倒吸溜幾口氣,哆嗦著聲音說:“有廁所嗎?我肚子疼。”

“你吃什麽壞肚子了?”吳喬陽拍了拍趙維楨的肩膀說,“咱倆換個位置,你別忍不住一腳油門,把我們全送到斷崖下麵。”

田甜看向窗外,說:“前頭五百米,路邊有個旱廁。”

“旱廁啊?”趙維楨艱難地回頭,苦哈著臉說,“多髒啊,有沒有水衝的?”

“進山前就那一個廁所,要不然就找個林子,或者忍一忍,到農家樂再說。”田甜說。

趙維楨有點潔癖,旱廁在他心裏是道大坎兒。他緊皺眉頭認真地想了幾秒,憑著口氣問:“到農家樂還得多久?”

“一個半小時吧。”田甜看了下表,輕飄飄的口氣。

“我忍不了。”趙維楨哀號出來。

“你就前麵將就下,哪來的那麽多事兒?”吳喬陽打開車門指了指外麵,“咱倆趕緊換過來,我一腳油門過去,你就解決你的問題。真忍不了旱廁,你找個小樹林,我們肯定不看你,放心吧。”

趙維楨掉著臉想說話,話到嘴邊又沒了力氣。他捂著肚子,看著可憐巴巴的樣子,一腔怨念地想著,到底吃壞肚子的是昨晚的燒烤、早晨的糯米飯,還是包包袋袋的小零嘴。

在外麵小雨點吧嗒吧嗒地敲打聲裏,江伊幾乎是睡到自然醒,中途兩次停車都沒感覺,一睜眼,她就發現他們已經進山了。

雨停了,不過外麵看著還是陰沉沉一片。烏青色的雲朵壓在鬱鬱蔥蔥的墨綠色山頭,把天地間染上濃得化不開的憂鬱。江伊忍不住想起來剛上路時田甜講的關於山鬼的故事,最終化成惡鬼的玉恩、枉死的祭品,就像是完全和此時此刻的密林融成一體,危險又靜默、哀怨。

田甜的目光緊緊盯著車外,眉毛微蹙,嘴角抿平,她心事重重,手裏不安地攥緊那串油亮的珠子,聽見旁邊的動靜後,她轉過頭看向江伊:“姐,你醒了?”

“嗯。”江伊點點頭。

田甜的目光掃了眼窗外,說:“這裏天氣不太好,雲低得像要從天上塌下來,我看著有點心慌。今天不是很適合進山,你們要是行程安排得不緊,要不大家明天早上進去,晚上開車回來?”

“你怎麽了嗎?”江伊敏銳地發現田甜臉色發白,以為是她身體不舒服,“要是實在不舒服,找個附近的醫院或者衛生所看一下。”

“不是不是,”田甜連忙擺擺手,指向窗外,“姐,你看那邊……西北邊山頭的黑雲壓在半山腰,從東向西,一層一層,像樓梯一樣疊起來似的。現在山裏正是大霧,咱們一旦進去很容易迷路,萬一沒留神兒腳踩空了,要出大事的,而且……”

田甜停下來,兀自猶豫了一會兒繼續說:“而且這邊一直有個說法,山鬼出山時會有梯子雲……不管怎麽說吧,我覺得今天真不合適。要不明天等天氣好一些,我們再去?”

江伊沒開口,趙維楨首先不幹了,他兩隻手捂著肚子,整個人擰過來,兩眼盯著田甜,張口就是一連串的問題:“要是明天天氣也不好呢?那我們就白跑一趟,還是一直住在村裏等太陽出來?大家有幾個明天能給你這麽幹耗著?”

吳喬陽側頭瞥了趙維楨一眼說:“山裏有大霧,人家導遊是為了大家的安全。你不肚子疼了嗎?就不能消停點?”

所謂吃人的嘴軟,拿人手的手短。昨兒晚上吳喬陽請客,現在又坐著人家的車,趙維楨聽完抿抿嘴巴,把到舌尖的話咽了回去。他抱著肚子窩在皮椅子裏,沒繼續跟田甜抬杠,換了個角度,拿山鬼開起玩笑道:“這位山鬼奶奶要是連我都肯收,那得是給憋成什麽樣了?”

趙維楨這話說得“大不敬”,田甜聽完神色更加緊張,她壓低了聲音,急促地說:“進山了,你別亂說話!”

趙維楨鼻腔裏哼了聲,側身對吳喬陽和江伊撇撇嘴道:“現在才十二點多,兩點說不定霧就散了呢?你們兩個怎麽說?咱們下午去不去?”

“等到了看看天氣再說。”吳喬陽說著微蹙起眉頭,“趙維楨,你那張嘴也老實點兒。我這腦袋讓你吵得,一個頭兩個大。”

吳喬陽話說完,田甜也不好繼續跟趙維楨吵,她攥著珠子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氣呼呼地使勁把自己摔進皮質椅子中,用力抿了抿嘴角,壓低著聲音嘟噥道:“那可說不好,人家萬一就看上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