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桌的客人

這通電話東拉西扯地說完,天已經完全黑了,江伊坐起身擰開床頭的青銅小人燈。她下了床,本想從箱子裏拿雙拖鞋,目光卻被隔層裏掉出來的一個空白木牌吸引住。

這東西是前任孔申鳴送的,去年他來了趟雲南跑業務,回去的時候帶了這個木牌子。他告訴江伊當地人都說它求姻緣很靈,隻要兩人一起許願,再把木牌掛到那棵百年老樹上,就能白首不離。那時候孔申鳴信誓旦旦地說要等有時間和江伊再去一趟茶馬古道,把刻了兩人名字的木牌掛回老神樹上,求個長長久久,一生一世一雙人。江伊記起來木牌子就是那時候被放進隔層的,孔申鳴說是為了防止到時候忘記,所以得提前放好。

現在再回想起來,實在是有些嘲諷,江伊坐到床邊,指尖仔仔細細地描摹了一遍木牌上的紋路,然後輕歎口氣站起身。她走到垃圾桶前,本想著的是眼不見心不煩,但就在要丟進去的前一秒卻猶豫了,捏在手心,直到木牌染上體溫,又轉身走回來,把它掛在床頭的青銅小人燈架上。

人有時候真是有意思,大道理也好,利害關係也好,腦袋裏明明比誰都清楚,可心裏仍然殘存著一絲執念,就比如這個牌子。她分明是個從不信鬼神的人,但就在要扔掉時,卻生出一種強烈的要把空白牌子還回去的衝動。它像個特殊的紀念儀式,隻要完成了就能跟這段感情徹徹底底地告別,從此再不帶一絲念想。

肚子適時地咕嚕嚕地叫起來,江伊穿上鞋子,下樓準備去吃晚飯。

外麵此時已經擺起了夜市,五顏六色的塑料小桌子擺到門外,正是普洱熱鬧夜市的開場之時。一天裏也就這時候生意好點兒,老板忙著招呼客人,扭頭瞧見江伊下樓,也顧不得多說話,朝人揮揮手,指了指門外頭。

江伊跟著老板拐出大門,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第三桌。不是他們最能鬧騰,恰恰相反,這桌上的人過於安靜了。周遭一片喧鬧裏,他們五個卻像被施加了定身咒一般,圍著一盞昏黃的老燈泡擠成一圈,頭挨著頭討論某件事,神態比奧數衝刺班裏討論三個箱子裏怎麽分糖果的小學生們更專注。

江伊看著他們腦袋裏蹦出來一句話:“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這感覺來得莫名其妙,甚至是十分突兀的,連她自己也沒辦法完全解釋清楚。她想了想,覺得也許他們這種格格不入的感覺跟自己有一二分相似,於是多年前牢牢刻在記憶深處的片段就被重新拉扯出來。

“就是這兒。”老板忽然提高聲音,把江伊從已經完全跑偏的思路上扯回來。他轉過身指著江伊,也不知道對這桌上的哪個人說話,隻是聲音又拔高了幾個分貝,“來來,小田,給你介紹個客人。”

順著老板的動作,江伊看向了這桌上的五個人。

背對江伊而坐的男人身量很高,合身的黑色純棉T恤勾出精瘦肌肉包裹下的寬厚骨架,能給人安全的力量感,但又不至於太壯實而顯得笨拙,給人壓迫感。這身材真是極好的,江伊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那人旁邊是個圓臉姑娘,她正在說話,瞪大了一雙小鹿樣圓溜溜的眼睛,表情無比專注。坐在她對麵的是個男人,戴了一副黑框眼鏡,短頭發,圓鼓鼓的腮幫子,像一隻肥碩的倉鼠,白色的印花大T恤外套著淺藍色牛仔布寬鬆襯衫。他皺著眉抿著嘴,那樣子似乎是極力忍住到嘴邊的話。

再過去兩個,應該是一對情侶,都穿著藏青色圓領寬鬆外套,脖子上長長一串油亮的珠子,很是誇張和奪人眼球,不僅如此,連手腕上也纏了幾道。這兩人中女人的眼睛裏是一種狂熱,嘴角帶笑,而男人則微側過頭,眼角垂著,帶點不屑,但對此話題似乎又保留興趣,有種清華數學係的博士生看小學生做奧數題時,時刻準備著給別人指點迷津的傲慢之感。

見沒人搭理,老板便伸手拍了把圓臉姑娘,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小田,有客人也要去孟連看溶洞,你好好照顧一下啊!人家姑娘一個人,你多給介紹介紹。”

老板說完扭頭走人,可田甜卻被這巴掌嚇了一大跳,渾身跟過電似的打了個激靈,腦袋裏瞬間空****、白花花一片。她瞪大眼睛盯著江伊看了幾秒才回過神來,舌頭尚沒有找回感覺,手上倒快一步,本能地抓住江伊的胳膊。

老板不僅把田甜嚇夠嗆,他一嗓門把正聽鬼故事的其他人的視線也一並轉移過來——有純好奇的,也有不爽惱火的。江伊被十隻陌生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背後汗毛噌地豎起來。晚間的小風輕吹過,在她渾身刮起一層雞皮疙瘩,活像隻被揪住後背皮毛的貓瞬間失去了安全感。

“姐,”田甜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江伊,站起身說,“我叫田甜,叫我小田就行。姐,你怎麽稱呼方便?”

田甜那雙短小的白嫩手指像鐵鉗子一樣把人牢牢地箍住,江伊有些不自在,往下掃了眼,見她絲毫沒反應,無奈地抿下嘴角,說:“我姓江,江伊。”

江伊簡單地介紹過自己,田甜立刻笑著拉人坐在自己身邊的長條椅上,說:“咱們人少,要是不介意,我就直接叫你姐,你看行不?”

被人家張口一個姐閉口一個姐地叫著,任哪個正常人也做不到黑臉說不,江伊點點頭說:“一個稱呼而已,你叫著方便就行。”

剛才光線暗沒看清臉,等江伊坐下後,吳喬陽看著來人,不禁樂了。他眼睛一彎,嘴角一翹,露出來口大白牙,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驚喜:“嗨,真是有緣分呐!你記得不,我們之前見過!”

“嗯?”江伊聽到這話微蹙起眉頭,扭過頭仔細打量了一遍眼前穿黑T的男人。她覺得的確有些眼熟,但也沒法確認是之前真的見過,還是隻因為長得好的人眉眼總有些許相似。

見江伊的表情,吳喬陽猜想,人家該是沒認出來。但他也不放在心上,隻是單純覺得,在億萬萬人中,從北到南從東向西,跨越整個中國還能碰上,實在是萬裏無一的緣分。這樣想著,他感到興奮,不得不驚歎一句“人這一輩子可太神奇了”。

吳喬陽笑著擺擺手,說:“不記得也沒事兒。你也是去孟連吧?反正明兒一路,總會認識。嗯……還有,我叫吳喬陽。”

話說完,吳喬陽拿起桌上的茶壺熱絡地給江伊倒杯熱茶,說:“我們正講鬼故事呢,你要一起聽嗎?”

聽著吳喬陽說半天,江伊分辨出他口音裏的確帶了老N市人的調調。這麽想來他們或許還真見過,隻是自己一時想不起來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在千裏之外遇到同鄉總讓人多一絲親切,尤其對方還是個自來熟,說話坦率直白,看著脾氣不錯,屬於很好相處的一類。更何況,吳喬陽本身還是個相貌和身材都相當不錯的大帥哥。

“姐,你怕嗎?”田甜見江伊沒回答,便又問了一遍。

江伊側頭看眼田甜,點了下頭說:“聽吧,反正也沒其他事兒。”

“我剛才說哪裏了?”田甜摸摸耳朵,笑起來略顯局促。

坐在對麵的眼鏡男笑了下:“田導遊屬魚的?”

“哪有人屬魚啊!趙哥,我屬豬的。”田甜沒多想便接過話。

“哦,你這麽說我就懂了。”眼鏡男點點頭,“剛講到你們聽見動靜,然後去湖邊查看。”

“嗯,對,我想起來了。”田甜說著鬆開了捏江伊的手,兩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掃了一圈偷笑的人。

她故意清了下喉嚨,低聲說:“我跟他們說了湖邊不幹淨,但團裏有兩男的非得過去看看。我是導遊啊,隻能跟他們一起摸黑來到湖邊。我們從矮樹叢裏看過去,剛才還像銀盤子那麽亮的月亮,一轉眼的工夫就像被隔了層磨砂玻璃,朦朦朧朧地長了短絨毛一樣,湖麵上隻投下來極其暗的一點點光圈。但就在這點光裏,我們看見一隻破船在湖麵上,船槳自己在動!”

“那船是電動的?”眼鏡男插話說。

“不是,是……那種……”田甜用力地搖搖頭,像是生怕別人不信她,提高聲音,手裏也在比劃,“像這樣,一上一下地搖,像有個人在船上。我當時被嚇住了,渾身汗毛都站起來,兩小腿肚子都在抽筋。就這時候,我忽然又聽到了一個老頭唱歌。是他在唱歌,不是說唱得多好,實際上那聲音……哎呀!極其難聽,嘶啞幹癟,像鋸木頭,但隱約又能聽出來一點調調,而且老頭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幾乎就要貼在我的耳朵上,冷風一股一股往耳朵眼裏鑽。我這哪裏還敢再待在湖邊,趕緊和那幾個男的一起撒腿跑回營地。一個晚上,整整一個晚上我都沒睡著!等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帶著團收拾行李離開了。”

講到這裏,田甜搓了搓胳膊。故事是旅行社聚餐的飯桌上她撿著聽來的,不過剛才夠投入,說著說著,她竟硬生生地把自己都給講信了。再加上什麽毛月亮、老頭唱歌這種事,都是真發生過的,襯著夜裏的小涼風,田甜背後生出寒意。

“看樣子你們運氣不錯,那老鬼是不想害人。”和吳喬陽把故事當故事的態度不一樣,坐吳喬陽對麵的情侶中的女人顯然更當真一些,她開口說話,“你們要是再靠近幾米,怕是會被湖底的東西拖下去做替身。”

江伊素來不信這怪力亂神的一套,尤其還是個沒頭沒尾,既不刺激又談不上獵奇的半截故事。她興致缺缺地看了眼講故事的人,心裏記掛著民宿老板說的那個溶洞,扭頭剛要問田甜明天的行程安排,就看見眼鏡男搖了下腦袋,說:“就這?不怎麽嚇人嘛!”

“那是你沒見著,才覺得不嚇人。”被人質疑後,田甜撇了撇嘴角,一抻胳膊說,“趙哥,你瞧,我這雞皮疙瘩都還沒下去呢。”

眼鏡男垂著眼鏡瞥了眼,撇撇嘴說:“就沒更恐怖的了?”

講鬼故事的成就之一就是把人真嚇到;樂趣之一,就是遇到神棍時聽他含含糊糊地大談特講;舒心之一就是有個安靜又有興致的聽眾。平時最多就是遇到其中一類或者兩類,今兒晚上,他們一下子在桌上遇全了類型。吳喬陽也是很來興致,他抱著胳膊,目光落到了江伊身上,突然想起個故事。

“趙維楨,你想聽恐怖的是吧,我來講一個。”吳喬陽對旁邊的眼鏡男說完,臉上帶笑,轉過身看向江伊說,“你知道N大醫學院吧?”

他側頭再次看過來,右耳上的金屬小圈右耳骨在白熾燈下閃著一個小小的金色圓圈,金光晃到了江伊眼睛,她一眼看見耳釘上四環嵌套的特殊圖案,這才想起來之前確實見過吳喬陽。而且,好巧不巧,正是自己與孔申鳴分手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