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喪是態度問題

今年入夏開始,普洱的雨就跟上班打卡一樣每天必來,成日裏總稀稀拉拉地沒個完。木犀民宿的老板按著計算器,一臉憂愁,恨不得把薄薄的幾頁賬本盯出來兩個窟窿,歎了今天裏的第十八口氣。入賬的錢把七七八八的零碎成本一減,這個月剩下的幾個子兒也就勉強夠全家人緊巴巴地過日子。

年中是一年裏最熬人的,沒假期,天又熱,客人少得寒磣,連著兩個月,住人的房間不到四分之一,大廳還得開著空調幹耗電。每年一到這時候,附近的幾家民宿都爭著降價,唯恐自己貴了十塊五塊的就把客人送到了對門。算來算去,唯一能有點油水的就在菌子上。眼看入九月,趕上各種菌子大批上市,價格都被壓得極低,昨天他剛便宜收了些回來,就等著煮、炒、烤地折騰一番,再高價賣出去。

老板正琢磨著是不是要弄塊小黑板把“特色菌子米線燒烤”幾個字兒立在門外,就聽到大門被推開。

進來的女人穿著淺藍色的棉布長袖襯衫,白色亞麻褲子,一雙幹淨的德訓鞋,背黑色的登山包,手裏還拉了隻Samsonite21寸的萬向輪拖箱。她紮著簡單的高馬尾,麵相雖然很年輕,但眉目間褪去了二十歲出頭學生妹的青澀。

民宿老板看人看得多了,已然練出來一雙識貨的眼睛。他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一遍來人,衣裳褲子款式雖然簡單基礎,但用的都是好料子,背包和拖箱上五金圓潤厚重,做工相當紮實,雖然他叫不出這些個牌子,但價格鐵定低不了。看樣子,這是來了個橫豎不缺錢的對象。老板心下一合計,瞬間喜悅就爬上嘴角,營業熱情催得他再也坐不住,從櫃台後麵繞出來,向著人走過去,滿臉堆笑地說:“姑娘,住店還是吃點東西?”

老板的普通話帶著些許口音,白色的民族刺繡坎肩包不住他膨脹圓潤的肚子,紅潤的大方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小眼睛,笑起來擠成兩顆豆子,熱絡下露出來中年小商人的市儈油滑。

江伊進門就看到掛滿了整麵牆壁的零碎裝飾,吊在最中間的是隻銅鼓,上麵刻著之前她未見過的船型屋頂,幾個扭曲的人圍著篝火,旁邊是木頭、竹片和銅鈴穿起來的掛墜。右手邊的架子上擺著木頭刻成的動物,有的正在酣睡,有的低頭吃草,但更多是兩隻凶獸互相撕咬在一起,壓背齜牙,騰躍伸爪,形態十分逼真。細節做得雖不精致,但也正是少了一份成熟工業品的精雕細琢,這股子野性才愈發生動起來。

在大部分人的刻板認知裏,女孩子該喜歡些精巧玩意兒,譬如粉紅色、毛茸茸的東西。可江伊偏就喜歡這些粗線條、生猛有張力的物件,抓咬騰躍的力道勁頭可比一團軟趴趴的毛球來得更有生趣。

她正盯著這些小玩意兒看得出神,聽到老板的聲音轉過身,扭頭看見對著樓梯的地方上方懸著一張紅棕色的麵具,吊梢大眼瞪著門口,打眼一瞧,頗有些詭異。

老板看見江伊的目光,以為她被嚇到,馬上解釋說:“姑娘,這是個儺戲麵具,叫王靈官,天宮裏的糾察神,以前巫師祭祀用的。你看還有那個,牆上的銅鼓,是古滇國人的神器。我家特色就是這個,一看上去有點嚇人,但寓意可是很吉利的。”

這家民宿的主題是“尋找民族記憶”,江伊來之前查過了,知道這是他們家的特色,但親眼見到就是比照片更有衝擊力。她聽老板說完後,問:“網上介紹說房間是按照過往年份分的主題,對吧?我能先看下房間嗎?”

“對,從古滇國到現代都有,就看你喜歡。”老板堆著笑說,“咱們上樓瞧瞧?”

江伊點了點頭,老板見狀便伸手要幫忙提箱子。他往前一探身,江伊本能地往後退了小半步,平靜地搖了下頭說:“東西不沉,我自己來。”

向上的樓梯是做舊的老式木樓梯,踩上去嘎吱嘎吱響,江伊仰頭看了眼從樓上漏下來的昏暗光線。老板快她幾步,已經先上了二樓,他等江伊拎著箱子上來,壓低著嗓門說:“從東邊往西,年份越來越近,最裏頭是神秘古滇,靠樓梯這幾間是現代輕奢,往裏麵走還有民國風情,主要看你想看哪種?”

不知道是為了烘托民宿主題,還是單純圖省電,二樓的長廊裏隻亮著一前一後兩盞燈,燈罩是類似樓梯上掛的儺戲麵具圖案,暗黃色的光線投射下來把瞠目齜牙的鬼臉一並印在草藤編的墊子上。兩邊牆壁上貼著仿古壁畫的牆紙,深紅和棕色的人圍著黑色的船型房擺出扭曲的姿態,從東向西連著天花板無死角地鋪開,這局促又陰暗的地方讓江伊產生種穿越進盜墓小說的錯覺。

既然挑了“尋找民族記憶”的主題,那肯定是要住特色房間,江伊指指裏麵,說:“就最裏麵吧。”

老板樂嗬地點頭,帶江伊來到走廊盡頭,掏出門卡打開掛著“神秘古滇”木牌的房間。江伊推門進去,入眼的基調便是深深淺淺的棕色,牆上掛著和樓下同一款式的銅鼓,床頭燈是一尊仿製的青銅雕像,寬嘴圓目帶三角冠的小人蹲著舉起圓球燈泡,半土不洋的,很是滑稽。墨綠色的窗簾拉了一半,露出窗外搖搖欲墜的紅色太陽,夕陽的餘暉肆意地鋪灑,爬上烏木架子,拖出長長的黑色陰影,硬生把不大的房間分割成了兩部分——一邊是隻剩下半口氣的金粉,一邊是躲躲藏藏的黑色。麵具和木雕雖在微光中隻勾勒出影子,像是藏了從古滇國來的某種生靈,隻要最後一線光消失,就會在黑夜裏複生。

見多了宣傳頁是油烹波龍可實物是鹽水蝦米的伎倆,江伊對民宿本沒報太高期待,但眼前的房間確實遠超出預期。她一直在底點徘徊的興致被瞬間拉滿,連同著低沉的心髒都活躍起來。

就這兒了吧,江伊腦袋裏此時就隻有這個想法。

老板在門外,見江伊把箱子放下,就知道這樁生意穩了。等人出來後,趁下樓的工夫,他問起來:“姑娘,你一個人來玩,有沒有計劃到附近看看?”

“嗯。”江伊隨口說,“去逛逛茶馬古道,買點茶葉什麽的。”

“茶馬古道是吧,來玩的肯定都會去,不過說實話啊,我覺得茶馬古道、太陽河公園、北回歸線標誌園這些都沒啥太大意思。”老板的聲音提高些,回頭朝江伊笑著說,“讓我們當地人說啊,孟連才是個好地方,那裏有個大溶洞叫塘法相,裏麵的石頭奇形怪狀的什麽都有,拿手電筒一晃能看見星星在閃,去過的人都說好看得不得了。我跟你說呀,塘法相不光是漂亮,還特別原生態。現在去最好,趁著還沒有怎麽開發過,再過幾年開發完,外麵禮品店一開,裏麵彩色的大燈一亮,排成隊的導遊拿著喇叭講這個像貓那個像狗,到時候你看得倒是清楚,可那種野生的味兒卻沒了,沒靈氣,就像什麽呢……”老板摳了摳圓亮的腦袋說,“就像有些大明星,看著怪漂亮的,但就是讓人喜歡不起來。為啥呢?他們死氣,不生動唄!”

因為之前那房間拉了不少好感,江伊聽老板這麽說著,也有些心動了,於是問起:“既然沒太開發,我要怎麽去呢?”

“晚上有個專門走那條線的當地小妹會過來吃飯,你要是想去可以問問她。”老板的一對綠豆眼眯成兩條小蝦米,接過江伊遞來的身份證登記後,把門牌一起交過去。

像民宿老板和小旅行社一起賺錢這種事,都是旅遊的老套路了,江伊又不是剛進社會,哪裏會看不出來?隻是這老板太會猜人心思,一眼看出她對原生態的東西的確很有興致。江伊想著,憑現在國內的治安,一個民宿老板而已,借他個膽子應該也不敢做太過火的事兒。猶豫片刻後,她還是對老板說:“我收拾完再下來,老板,你一會兒幫我介紹下那位導遊?”

“行,你放心。”老板拍了兩把自己敦厚的胸脯說,“那小妹叫田甜,是咱們當地人。她呀,我了解得很,人挺實在,我這裏的客人都誇她呢。你放心跟著走吧,兩天一個來回,大件的行李放屋子裏丟不了,貴重的隨身帶著就行。”

江伊點點頭表示感謝,剛要走,老板追上來又問:“吃過晚飯了沒?要不先來份菌子米線,等會兒你收拾好就能吃了。九月初的菌子最新鮮,一定得嚐嚐。”

江伊上午逛了昆明的植物園,下午又直奔機場,全天沒怎麽休息過,到這會兒她屬實又累又餓,便說:“行,那就小份的菌菇米線。”

老板一臉帶笑地點頭應和,看她一轉身上樓,便立刻拿出手機,熟練地打開微信。

說的是收拾,其實一進屋,江伊就甩掉鞋癱在了**。她四肢大開,躺了足足五六分鍾才坐起來,揉揉脖子和兩腿,翻出手機。她從機場出來就忘記開機了,這一打開手機,江伊看到了七個未接來電,二十多條信息。她正要挑著回複,鍥而不舍打電話的那位就又撥了過來。

來電的是她最好的朋友,江伊一接通電話,就聽到那邊嚷嚷著:“伊伊,你怎麽回事兒啊?一直不接電話,我要急死了。”

“急什麽呀?你還怕我想不開?”江伊又躺回**,側頭看著一點一點往下沉的太陽,說,“我是那種會因為失戀就要死要活的人嗎?你這反應,我可對你太失望了。”

“雖然說那人渣夠咯硬的,分了也一點不可惜,但畢竟是五年的感情,我擔心你想不開嘛。”朋友說。

“怎麽會呢?我這是及時止損,不完全算一件壞事情。”江伊想笑,但胸口忽然發悶,上揚的嘴角卡在一半掉下去,到底沒能輕鬆地笑出來,隻好歎了口氣說,“你聽過一個經濟學名詞叫‘沉沒成本’嗎?”

“嗯?”好友頓了下,說,“怎麽忽然扯到經濟了?”

“其實一樣的。如果把五年的感情當成一種股票投資,我現在已經發現自己手裏是一支隻跌不漲的垃圾股,我為什麽還要繼續浪費感情和精力在上麵呢?這點我想得很清楚了,所以放心吧。”江伊長歎口氣,搖搖頭,拿著手機,停了約半分鍾後,又說,“過去的沒法否認,但是我現在一天都不想再增加那段感情的沉沒成本了。所以啊……你別總覺得我是失戀了才出來玩,就當我是工作累了出來放鬆的,不行嗎?”

“說起來還真是有點點羨慕你,失戀放鬆能請到一個月假。”既然江伊不想繼續討論前任,朋友也自然地將話題節奏換到了工作上,“我那領導倆眼珠子恨不得縫在我身上,請個半天假都得叨叨,我就是跟她說天塌了,她都得囑咐我明天早點出門別遲到。”

兩人是大學同學,掐指算算是快十年的交情了。江伊從不跟她拐彎客氣,直言道:“你要是負責的新藥申報臨床成功,我猜大概率你領導也能法外開恩。再說了,我來這邊也不僅僅是分手了來散心。”

“那還能因為什麽?”朋友是個快嘴的人,不帶多想地說:“你那邊還有認識的朋友?還是說……”

話說著朋友忽然想到江伊家裏的事情,一下子拔高分貝問:“你這次過去是因為你媽媽?”

江伊沉默半分鍾,柔聲說:“我前陣子郵箱裏收到了雲南普洱的旅遊宣傳廣告,看著那上麵的圖片,有點想念她。正好又碰上孔申鳴的事情,索性就請長假出來旅遊散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