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逃荒

李英瓊與周輕雲兩家原本不相識，但說起來也是關中同鄉，皆為長安附近的獵戶，後因長安幾度戰火，家中村落所在處，又是行軍必經之地，因而沒落，幾經流轉，在晉州境內某個小村落落腳，恰巧為鄰居。

兩家落腳的村落並非晉州本地村落，自貞觀年間安史之亂起，長安一帶就沒太平過，很多流民東逃西躲，遇到一個稍微不太打仗的地方就留下討生活，這些流民結伴開辟的荒野村落，便是流民村。

李家和周家的落腳地，便是這樣一個流民村。

自黃巢起兵後，局勢更亂，兵行過後，往往屍積如山，蟲鼠橫生。若再遇上氣候不正，爆發瘟疫是在所難免的。原本這些地方，十裏八鄉都找不到什麽大夫，一旦瘟疫爆發、蔓延起來根本是無可奈何之時。

在這些災難中，最首當其衝的就是婦孺幼童。

周輕雲在出生六個月時就差點感染瘟疫。好在當時周氏產後虛弱，無法下乳，而隔壁李氏的孩子李英瓊又未斷奶，於是李氏便主動將周輕雲抱在家中喂養。

而周輕雲的父親周淳、以及李英瓊的父親李寧則常年入山打獵，為妻兒生計奔波。

周氏雖由李氏照顧，但身體一直不見好轉，有次周氏強支撐著身體出門找活幫傭，回來後卻發覺自己似乎有染瘟疫的跡象，怕連累家人和鄰居，便不告而別，連夜往山裏的亂葬崗去等死去了。

等到周淳回家發現無人，一路打聽找去，隻在幾裏外的亂葬崗打聽到周氏在那邊出沒過的消息。隻是亂葬崗上，好心人掩埋無名墓塚不計其數，根本無從尋覓。

此後，周輕雲便抱在李家同李英瓊一起長大，周淳常年打獵，卻又舍不得吃好些，盡是野菜、草根、觀音土充實，最後也倒在荒郊野外。

“噗——”

“請姑娘收斂心神！”

說到這裏，周輕雲和申若蘭那邊有了異樣的動靜，齊靈雲和李英瓊連忙過去關心，隻見周輕雲依舊雙目緊閉，眼角卻流下兩行清淚，胸前又是斑斑鮮紅血點。

齊靈雲皺眉，伸手按住周輕雲太陽穴道：“輕雲，莫要激動，我現在先幫你封了五感，你且專心療傷。”她施法後，又關切得看向申若蘭道，“若蘭是否要休息一下？”

申若蘭道：“隻是助她導氣，消耗並不多，請師姐放心。”

齊靈雲看了看他，點點頭，轉過身時歎了口氣，雖說金蟬也常說要救世濟人，可他的目的是要當大英雄。而周輕雲的遭遇可憐可憫，她說要拯救蒼生則是由於親眼所見，親身所曆吧。

“大師姐……對不起，我隻顧自己說了。”一邊的李英瓊則十分窘態，她不知道周輕雲此時此刻還能聽到。

齊靈雲道：“英瓊不必自責，是我的疏忽，你繼續往下說吧。”

李英瓊點點頭，說話聲音輕了許多。

周輕雲失怙後，就由李家收養，李英瓊的父親李寧依舊在外打獵。有一天，他出外打獵時，無意中探得附近有一波流兵要來掃**物資，便急忙趕回家，想要帶著妻兒去山野躲一躲。

沒曾想，這隊流兵的腳程竟十分之快，李寧才匆忙收拾了，準備帶著妻兒出門，這夥人就趕到村裏開始燒殺擄掠了，混亂中，李寧妻子重傷，周輕雲也不知所蹤，李寧大約隻看到自己一家人被兵馬衝散時，有好心人抱起周輕雲滾到了一邊。

村內哭喊聲交織，火光與血色相映，好不容易平靜了幾年的村子，又是毀於一旦。

很顯然這些流兵是刻意衝著流民聚集的村落來的，當地的村落，多少有當地勢力保護，不好隨便衝殺。

李寧忍著悲憤，帶著重傷的妻子，以及女兒李英瓊去了附近的村落暫時落腳。然後一邊照顧著妻子，一邊尋找周輕雲，隱約隻打聽出，周輕雲被另一群流民們帶著逃往南方了。

李寧隻覺對不起周家，偏偏李氏情況惡化，他無法離開。

就這樣李氏撐了一個月左右終於熬不住走了，而本地的村落也並不太願意接納流民，幾番催促他們父女倆離村。

一時間天地之大，竟無處可去。

最後還是李英瓊道了聲：“阿爹，我想輕雲妹妹了。”才提醒李寧，決定南下去追尋周輕雲的蹤跡。

隻是逃荒之路並非易事，離開了熟悉的地方，才發覺外麵如今幾乎處處是鬼蜮，尤其是荒僻處，也無官府管轄約束，攔路打劫都是司空見慣的事。

最可怕的是，這些地方還幾乎是黑店遍布，饑荒之年，連米麵都難尋，這些店卻有肉包子賣，也可想而知是什麽勾當了。

父女倆隻好一路風餐露宿，謹慎前行，隻盼能早一日到戰火不及的江南。

有一次，李寧實在是心疼女兒，特地去找了村落想要借宿，卻不曾想借宿的人家也是幹黑買賣的，幸虧李寧機警，帶著英瓊及時逃了出來，隻是往山裏逃避時迷了路。

待李寧帶著女兒好不容易尋路出山時，才發覺路已經走偏了，不知不覺往西南而去。到了官道上茶鋪歇腳時，好心的老板見他們是逃荒的，便建議他們去蜀中避難。

隻是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饒是李寧常年打獵，在山中行進也是尋不準方向，不知如何就轉昆侖與蜀地的交界處，向當地人打聽了一下，前往蜀中別無他路，隻有翻過雪山。

李寧用僅剩的錢，置辦了些破舊衣物，準備帶著李英瓊翻山，沒想到半路上卻是暴雪突來，父女倆找了一處山洞避難，當夜李寧則發起了高燒，昏迷不醒。

當時隻有九歲的李英瓊別無他法，隻能想著下山尋人幫忙。出門沒幾步就迷了路，風吹雪霰，模糊天地，她一個個小小的孩童，又隻顧著急，哪裏還辨得清方向，一腳踏空在被雪埋沒的坑窪處，扭到腳後，趴坐在地，無助得地哭喊著。

四野茫茫，她的哭喊聲盡數為狂風所淹沒。

說到此處，李英瓊眼眶微紅，當時的情景，現在想來，還是猶有心悸。

齊靈雲拍了拍她的肩，從乾坤袋裏拿出一瓶花露給她喝，李英瓊感激得接過，一口喝下，隻覺精神一振，脾肺沁涼，就好似在解脫庵餘英南給她做的梅子茶。

想起餘英南，李英瓊心頭一熱，若不是他，自己那日恐怕就要死在雪地裏了。那時的暴風雪裏，她看不清餘英南的樣貌，隻記得同樣還是孩童的他，當時個人也不比自己高多少，卻能輕鬆地背起自己，將自己帶到解脫庵。

一路上，她隻聽得耳邊的風雪聲中夾雜著餘英南斷斷續續的安慰“別怕。”“堅持住。”“馬上就到了。”

臉刺痛到麻木，眼淚落下時，隻覺滾燙。沉浸在回憶裏的李英瓊嘴角忍不住微微泛起笑容，語氣也和緩了許多，感慨道：“還好那時遇到了南哥哥，嗯，我是說英南，餘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