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何去何從

盧慎代表的不僅是盧家的顏麵,更代表著盧植;顧雍、魏越代表著蔡邕,接待顧雍、魏越必須禮儀得體。

哪怕彼此熟的能一起出去搶人家新婚妻子,但這種嚴肅的交際也不能疏忽,因一方失禮使得雙方成人笑柄,進而導致雙方因此反目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

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酒氣的盧慎終於出現在門口,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雙手先後接住顧雍、魏越的名刺,垂目看著掌中兩副名刺,盧慎讚道:“久聞吳郡顧雍顧元歎得蔡師真傳,如今一見果不其然!”

顧雍的名、字都是活招牌,在冠禮前蔡邕就賜下字,各方麵都透著不尋常,自然也無須謙辭:“過譽,顧某所得不過蔡師皮毛而已。論音律才情,某不如蔡師小女;論律法韜略,某不如揚祖師弟。”

盧慎微微搖頭似乎不認可顧雍這自謙客套話,又微微側頭看魏越,頷首道:“揚祖之名,某早年就知。今日親眼所見,才知我邊郡子弟少時顯雄絕非虛言!”

一個幽州涿郡人,一個從並州五原郡內遷太原郡,都是邊郡。邊郡出身,彼此之間的關係類同於同郡、同鄉。

魏越也客套道:“越尚在五原郡時,就聽父輩憾言不能親赴涿郡聽盧尚書講學。前年回太原時,就聽聞遼西公孫瓚屢克鮮卑、烏桓揚名邊地,不由心生景仰之情。多方詢問,才知公孫瓚曾在涿郡聽盧尚書講學。盧尚書教化邊郡之功,越心懷敬意甚久!”

“未曾想揚祖竟然也知公孫伯圭,因破鮮卑之功,伯圭兄已升遷涿縣縣令。”盧慎看魏越的目光親切三分,盧植放棄京中優渥生活返回苦寒邊地講學,其中重大的用意也隻有邊郡子弟能明白,顯然能了解其中深意的魏越,自然是表裏如一的邊郡子弟!

魏越則是皺眉,頗為遺憾道:“昔年中常侍王甫之弟王智毫無寸功卻高居五原太守重位,公孫伯圭當世豪傑卻困足於涿縣百裏之地,明珠暗投也!”

說著遺憾,心中卻在分析劉備此時的心情,當年同在盧植座下聽講,也都是寒門出身,可公孫瓚已揚名邊郡使得鮮卑部落不敢輕易越過盧龍防線南下放牧。如今更是在涿縣進一步修養才幹,今後一飛衝天指日可待。

甚至,就連江南名士清談天下時政,都將公孫瓚看作今後幽州的守護者。

這種情況下,魏越比較好奇,生活在公孫瓚治下的劉備心中該是何等的滋味兒?

應盧慎安排,魏越與顧雍同簷而居,沐浴之後正在空****書架上分門別類擺放自己的藏書。

賀彪轉遞書冊時不時翻閱,見字跡勻稱有說不出的美感,就讚道:“少主一手好字,可入鴻都門學當個博士。”

鴻都門學是皇帝劉宏授意組建起來的,多網羅擅長文學、藝術相關的士子,入鴻都門學後一步踏出就是縣令、縣長,屬於皇帝為寒門士子開辟的第三條當官渠道。書法能成為藝術,始於鴻都門學。

“虎臣還知道字有好壞之分?”魏越接住書冊翻開檢查是否受潮黴變,垂眉笑著:“那就說說你家少主的字好在哪裏。”

“世人都說蔡大家所書之字方正,可奴覺得蔡大家字有筋骨可過於肥腫,瞅著不利索。倒是少主的字,個個精瘦,拳腳伸展如槍似戟,瞅著有精神,心裏舒坦。”

賀彪說著垂目盯著魏越謄抄的書頁,嘴角咧著又說:“少主的字有腰,力由腰發,少主的字能打死蔡大家的字!”

“腰?”魏越挑眉,當真是無知無畏,搖頭笑著自評:“蔡師的字雍容大氣於表,字裏行間流雲暢意非是常人能見。我的這字,所蘊含不過是輕俠縱意之情,怎及的上蔡師堂堂正字?”

刻好的七經石碑所選的字體以蔡邕手稿為準,換言之,七經石碑是國家今後的正經模本,那蔡邕的字就是天下字體的楷模,是正字。

隔壁,顧雍盤坐在四麵神獸銅鏡前,注重儀表的他正細心收拾自己眉毛。隱約聽到魏越關於字體的評論,不由陷入深思,捋順的雙眉蹙在一起。

此時盧植已返回,換了起居常服後盡顯身姿,他身高八尺有餘肩寬臂長,坐在那裏就有一股威懾力。

旺盛胡須上是一雙半眯的眼眸,他的兩手分別握著顧雍、魏越的名刺把玩,而今日自知失禮的盧慎垂首跪坐在盧植麵前,講述著前後過程。

待他說完,盧植將顧雍的名刺遞來,被袁術逼酒灌醉情有可原也不出言責罰:“以我兒觀之,顧元歎何等樣人?”

“以兒觀之,顧元歎生性淳厚,有丞相之德。”盧慎雙手承接名刺,語氣斟酌,他不清楚顧雍有沒有當丞相的才幹,但顧雍具有調解矛盾的特性顯露無疑:“兒與兄長,不如顧元歎。”

盧植又問:“那顧元歎能得蔡伯喈幾成真傳?”

“兒見其自謙之情發於肺腑,可知顧元歎有自知之明。若秉持此意虛心求學,兒子以為顧元歎最少能得蔡師八成真學。”

八成已是極致,若再高,說明對方教授門人弟子的思路錯了,教出一模一樣的弟子是一種悲哀,意味著這一脈學問將成一潭死水!

心中疑惑,盧慎抬頭問:“父親為何如此問?”

盧植垂眉盯著魏越的名刺:“為難而已,蔡伯喈給為父出了個難題。那我兒以為魏揚祖何許人也?”

盧慎眉頭微皺,沉思一番道:“魏揚祖慷慨有奇誌不在公孫伯圭之下,而比之公孫伯圭,魏揚祖器量宏大,有服人之心。不似公孫伯圭生性剛直強烈,難居人下。”

對魏越有著很高的評價,盧植也隻是微微頷首,卻說:“那魏揚祖若失蔡伯喈提攜,又該如何?”

這個問題讓盧慎瞪目咋舌:“怎……應該不會如此。”

他與顧雍同歲,八九歲時就聽說有個比他還小的孩子追隨流放的蔡邕學習,從內心來說他是佩服魏越頑強心性的。

何況如魏越這樣自幼就有奇異表現的少年,蔡邕不要,有的是大佬接手。怎麽可能會失去長輩提攜?

“為何不會如此?”盧植將魏越的名刺遞給兒子,微微揚起下巴回憶道:“昔年,為父最先追隨太尉陳師學習,後管寧、華歆與鄭玄先後入門。鄭玄年長為父十二歲,又兼學古文、今文,於門中並不討人喜愛。當時古文、今文爭鬥酷烈,而陳師、馬師各執一派,卻對鄭玄另眼相看,傾囊而授。”

若無下邳陳球、扶風馬融廣闊的胸襟,是很難成批出現盧植、鄭玄、蔡邕這些身兼古今兩派學問的當世大儒。沒有這批身兼兩派的大儒,根本止不住古今兩派的鬥爭,更別說勘定七經重定經學標準一事。

盧慎一臉恍然:“父親的意思是要收納魏揚祖入門?”

盧植笑而不語,拂手道:“你親去邀魏揚祖來,切莫多言。”

兒子走後,盧植撫須神情高矜,眼眉之中透著淡淡笑意。古今兩派合流還需一代人時間磨合,這代人之後誰能有一個超越自己的弟子,足以奠定今後數百年的經學嫡庶差別。

古、今文鬥爭爭的是正統,敗了的就是異端;合流之後的各家學問將無正邪之分,隻有嫡庶之分。

魏越脫鞋後入座,正襟危坐扭腰側對主位盧植,一板一眼行禮:“後學末進魏越拜見先達盧公。”

盧植抬手露笑:“老夫曾聽韓說言及一件趣事兒,說蔡伯喈小女能隔牆辨斷弦之音,又說有小兒魏越慷慨不羈有狂士之風。為何在老夫麵前拘謹,莫不是拿老夫當外人?”

“年幼時不知世情艱難,難免得意忘形。”

魏越簡單的回答沒能讓盧植滿意:“詳細說說。揚祖坦言於老夫,老夫也好為揚祖指一條明路。”

魏越垂眉,見盧植桌上隻有一碗稀粥和一碟胡餅:“當時年少拜入蔡師門下,同學少年皆不如我,自然該傲。後師姐遠嫁泰山羊氏為人續弦,才知人外有人,魏越這才收斂羽翼,專心求學。”

盧植盯著魏越雙眸:“觀你眉宇之間積聚陰煞之氣,近來可是在研究兵家學問?”

魏越頷首,如實相告:“小子乃越騎舊部出身,自曾祖率部屯戍五原郡至今已有四世。研習兵法,乃傳家之本。”

“不止如此,老夫聽蔡伯喈信中言你屢屢提及揚州名士馬元義形跡不臣。”盧植神色漸漸嚴肅,追問:“馬元義不過言辭激進,怎麽到你眼中就成了悖逆之徒?”

“馬元義與琅琊道宮往來密切,其門下太平道教眾又遍及天下,就連小子所居鄰裏就有太平道士傳教,以符水惑民。小子隻知鄉野之民該隸於亭裏,無有隸於太平道士之理。”

說到這裏魏越就閉口不言,亭裏製度是大漢的根基,是直麵庶民的基層。而太平道的傳教道士,正在搶奪亭長、裏長的影響力!

“揚祖心中遺恨之事老夫也有所聞,此事何嚐不是蔡伯喈心殤所在?”盧植稍稍沉吟轉而言它,語氣斟酌:“七經碑文由韓說負責檢校,揚祖有心於此可與顧元歎一同隨韓說檢校碑文;若揚祖沉心軍事,不妨入北軍曆練。”

魏越搭在腿上的手掌縮成拳頭,沉聲:“既然盧公知道小子與蔡師尷尬之處,那小子就入北軍。”

“少年情殤乃普世常情,自古以來幾人能逃?”盧植輕歎一聲,點著頭囑咐:“隻望揚祖入北軍後能刻苦雕琢,早成大器。”

魏越拜謝,盧植又說:“這幾日揚祖先隨顧元歎拜訪京中舊人,待老夫安排妥當後,便差人送來符節、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