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源遠流長

雒陽周邊田地、林地都是有主的,一切具有開發價值的荒地也都得到開發,留下的土地要麽偏僻價值不高,要麽存在各種問題一直荒廢。

故而,想在雒陽周邊以農業致富純屬妄想,入門簡單門檻兒簡單的手工業也已飽和,插手其中需要較長時間精簡、優化技術,可魏越缺的就是時間。在農業、常見手工業無法選擇的前提下,魏越隻能另辟新路,於是他特意拜見鮑鴻。

正午歇息時,鮑鴻得知魏越求見,頓時心裏打鼓,就怕魏越是來辭職的,若魏越一走,那王淩還會留著?

魏越開門見山直說來意,直問:“鮑司馬,軍中訓練所用箭矢價值幾何?”

鮑鴻沉吟斟酌道:“揚祖特意問此,不知所為何事?若是需要上乘箭矢、弩矢狩獵,本官倒是能贈送兩捆。”

“非是如此,小吏欲在京中立業,因家中仆僮擅長製作箭矢,故而尋鮑司馬谘詢此事。”魏越說著眨眨眼,神情頗為躊躇:“也隻是詢問一番,若事有可為便為,絕不強求令鮑司馬為難。”

原來是這,鮑鴻搖頭露笑:“揚祖也知道營壘中不曾栽植其他花草樹木,專植箭竹為的就是方便軍士製作訓練用矢。”

魏越點頭,卻說:“可軍士製作箭矢、弩矢費時費力,往往所造之矢隻堪一射,難堪再用。每日訓練用矢以武庫撥付為主,修複箭矢為輔,軍士所造箭矢不值一提。”

別說軍士,就連他與王淩這樣曆練的軍吏也要學習弓弩修繕、保養以及各種規格弩矢、箭矢製作技藝,這種製作效率實在是低。

魏越早有準備,緩緩講述道:“軍士製作弩矢、修複弩矢耽誤操訓,雖說軍士每日操訓,可習射、陣法、武技、體能四項結合,每日也不到兩個時辰。若是將製作訓練弩矢、修複弩矢一事委托於人,如此一來軍士專心操訓,每日再多兩個時辰用於操訓,鮑司馬練兵一事將事半功倍!”

鮑鴻捏須眯眼沉思,緩緩點頭又是搖頭,道:“揚祖此言有一番道理,但揚祖初入營旅,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還請鮑司馬指教。”

鮑鴻見魏越神色陳懇並無惱羞不快之色,便露笑講述道:“若是邊軍、郡國營兵倒是可以采納揚祖之法,不過如此一來必然軍費暴漲。市價一枚弩矢九錢,箭矢稍貴為十錢。若地方營兵訓練用矢外購,往少算,以每人每日荒廢三枚,即一人一月九十枚,一屯弓弩手即是九千,這可是接近十萬錢呀!揚祖,這才是一屯百人弓弩手,朝廷富裕時也不見得能養得起,更何況眼前?”

鮑鴻故意停頓片刻讓魏越認知到其中的關鍵,又說:“地方營兵沒必要如此,而我北軍各校更是不能如此。譬如我射聲部軍士,若不知弩機結構、又不懂弩矢製作技藝,那自然難以精通弓弩之道。善用劍者,必會造劍;善用弩弓者,豈有不知弓弩製造技藝之理?”

軍士學習弩機運作原理,學習弩矢製作的各項技術要求,是最簡單、最直觀了解弓弩機械力量作用方式的途徑。

鮑鴻語氣提高,中氣十足道:“何況!戰事猝然而起,北軍軍士會拆分半數外派做那伍長、什長,乃至是隊率,若為什伍長、一隊之長卻不懂弩弓之理,又如何能善用國之利器?再者,戰事艱難時,休說是箭竹這等良材,就是獸骨也得拿來製矢!每多一矢,我射聲部軍士戰力就強一分,隻有如此才可避免李陵荊楚勇士舊事複發。”

看著魏越雙眸,鮑鴻放緩語氣道:“其實目前軍士操訓也能說是疏鬆,若遇戰事需我北軍出師,屆時揚祖自會知道臨戰之際是如何操訓的。”

魏越聽的認真,想的深徹,點頭,抱拳:“鮑司馬所言有理,的確是小吏心急了。”

鮑鴻反而口風一轉:“揚祖以製矢立業,可以說是另辟蹊徑。本官近來多有耳聞,似乎涼州諸羌不穩。一旦再掀叛亂,大軍西出平叛,隻靠少府諸工、地方工官恐難以支用。說不得又要開啟執金吾所掌武庫,曆來京中武庫開啟絕非好兆頭,若非必要無人願意開啟。”

北軍、邊軍、地方營陵軍所需的軍械由六個隸屬不同的官營工坊組織負責提供,首先是隸屬於少府的若盧,有二十名若盧郎分別負責,若盧的意思就是製造的兵器能比得上湛盧寶劍……

還有太仆寺管轄屬於國家正式匠坊體係的考工;給皇室製作禦用品的尚方;劉氏宗正直管以專門製作中大型機密弩機為主的內工;衛尉管轄以囚徒充任勞動力專門製作勞動量大,技術要求低的寺工;最後就是設立在各產鐵郡國,有傳統製作軍械技藝基礎的地方工官。

一共有六種官營匠坊組織,技術含量最高的尚方、內工被宮廷、皇族緊緊握在手裏,與其他四種匠坊單位同時負責北軍、邊軍、地方常備營陵兵的軍械補充、更替。另各地設有大小不一的武庫,儲存著大量、大量、大量的軍械,多的連負責武庫的執金吾都弄不清。

以至於有的地方武庫毀於戰火,但廢墟下依舊埋藏著能簡單武裝二十萬大軍(不含盔甲)的軍械。

各種軍械中消耗量最大的就是箭矢,偏偏這個小小的東西有著超乎想象的技藝要求。隨便一根箭竹粘上羽毛,以火將頭部燒烤碳化,就是一根最簡陋的箭矢,可這種箭矢誰喜歡?

養由基的射術很出名,光力量能一箭射穿七層漆皮甲,射死晉將神射手呂(魏)錡卻憑的是楚王所贈的一枚工藝上乘的箭矢。呂錡陣前射瞎楚王一隻眼,楚王為複仇擔心養由基射不中呂錡,就將兩枚楚國最直的箭交給養由基。

魏越可以想象,善射的養由基用倉促製作的簡陋竹箭上陣殺敵會鬧出怎樣的笑話來。

這也是他決心以製作箭矢致富的根本原因,隨著戰事不斷升級,能大規模製作優良箭矢的工坊,無異於一隻會下金蛋的雞。

至於盔甲製作,越騎舊部之中在五原時補給困難,又管製鬆懈,幾代人下來,各家之中都有擅長製作盔甲的工匠;可現在誰敢在朝廷眼皮子底下製作盔甲還到處兜售?

鮑鴻寬慰魏越一番,他也看好製作箭矢,京中雇傭一名長工包食宿每月三百錢左右,連同夥食算下來每天成本二十錢,難道一個熟練的工人一天還製造不了五枝箭矢?箭矢製作的成本會隨著數量上升而降低,一枚箭矢成本撐死五錢!

隨著箭矢製造數量上升,往往會產生一些價值高昂的優品,這樣優良箭矢落在神射手手中,其價值無法估量!這種箭,市麵上有錢都買不到!

漢承秦製,流水線作業,三棱弩矢都不是嘴上說的那麽簡單的東西。如果真是簡單東西,也不會失傳。

隨後,魏越又谘詢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困擾他很久了,他學習律法後依舊困惑:“小吏有一事久久難解,鮑司馬家學源遠流長,或許能解。”

“源遠流長?”

鮑鴻卻對這個新詞很感興趣,微笑問:“揚祖先解本官疑問,此詞何意?”

魏越稍稍一愣,笑道:“夫源遠者流長,根深者枝茂。”

鮑鴻麵帶喜色,起身蹲在一旁研墨,神情得意:“蔡大家高足誇讚鮑某家學源遠流長,祝福我鮑氏家業根深枝茂,此言不可隻流於鮑某一人之耳,合格告知於宗族上下。”

魏越神情為難,鮑鴻斂去喜色,一歎訴苦:“先祖雖有‘二鮑’孤直美名,家中父祖雖以兩千石終老於任,然名望淺薄難以積聚。我觀揚祖非常人也,故借機為子孫謀福,還望揚祖成全。”

鮑鴻的血脈譜係源於鮑叔牙,天下鮑氏都自認為鮑叔牙後裔或族裔,而鮑鴻這一脈顯貴於光武時期。依附劉秀的原綠林軍大將軍鮑永是個有原則的人,負責治理京畿時征辟扶風興平人鮑恢為掾屬,鮑恢也是個耿直性子不怕得罪人。故而當時京中貴戚因懼怕‘二鮑’執法不講情麵,行為多有收斂,讓光武帝多有感歎。

所以鮑鴻是徹頭徹尾的開國功臣後裔,雖說就住在京畿,但一代代人隻能保住家傳,卻無法更進一步。

魏越故作為難,還是如鮑鴻預料的那樣,少年人終究麵皮薄,稍稍矜持一下就屈從了。

“夫扶風鮑鴻家學源遠流長,根深枝茂。”

魏越決定送出這個人情提筆時,鮑鴻竟然恬不知恥開始口述,引來魏越白眼注視,鮑鴻隻是悻悻做笑解釋道:“涼州戰事乃是機密,由我之口入君之耳,平白之中有了虧欠。若魏君手書一封,鮑某感激不盡。”

明明白白的威脅口吻,魏越撇撇嘴,寫了一封措辭標準的拜帖,將鮑鴻口述的那段話作為客套用語加在裏麵,寫完落款後魏越放下筆,甩著手腕笑道:“鮑司馬倒是個趣人。”

鮑鴻細細審視紙上行雲流水的行楷,字跡之中似有一種透紙而出的颯踏飄逸氣勢,連連讚歎:“不愧蔡大家高足!此字,可為我鮑氏子孫楷模。甚好,甚好!”

說著起身,從竹筒中抽出一卷質地韌厚的地圖,將紙頁夾在其中深怕變形,放好地圖後鮑鴻誌得意滿,腳步輕快來到桌案前落座,整個人神清氣爽問道:“揚祖適才所問,究竟是何?”

魏越故意甩著右手,左手還揉著右臂手腕:“國法禁製私下造甲,銅甲、鐵甲、皮甲都有所禁,但布甲不知是否在列?小吏疑惑之處在於,法不禁止即為許可,律法之中無有申明布甲禁造之處;然布甲,亦甲也,律法之中雖無禁字,卻有禁意。”

“嘶~!揚祖倒是給本官出了個大問題,可布甲有何用?”

鮑鴻倒吸一口氣,他感受到了問題中的複雜性,可布甲是個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