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國之棟梁

午後,趕時間的曹操騎馬來到盧家,匆匆進入盧家,又疾步而出。陸駿、蔡瑁兩人等在門外,同時迎上去,陸駿急切問:“孟德兄?”

“魏揚祖已與其奴仆攜帶書本、衣物乘車去會稽韓公處。”曹操頗感棘手,經陸駿之口,他終於可以斷定自己與盧植的看法不謀而合,又聽說魏越準備調集人手入京,當年魏越蠻橫的姿態可謂是曆曆在目,因一時意氣做出什麽大事來,曹操不會有絲毫意外。

曹操走向自己的馬匹,扭頭對陸駿說著:“我觀盧慎麵有慍怒,言語之間頗不耐煩且氣息浮躁。大致可斷定,今日盧慎與魏揚祖言語不合,故而魏揚祖這才出走盧氏,前往韓公處。”

陸駿愁眉:“蔡公將元歎、揚祖托付於盧尚書管教,如今因元歎之失,錯亂蔡公安排……唉,捋順揚祖一事,蔡公、盧尚書這兩處又需要做出交待,元歎這是何苦來著?”

一旁蔡瑁心有感觸,卻是翹著嘴角接話:“萬般禍事皆因口舌,顧元歎好顏麵之人,當時未能講出實情才招災引禍。依我之見,是眼前的壞事,又何嚐不是將來的好事?”

這麽大一個教訓擺在麵前,顧雍如果還不能吸取教訓,那等於說蔡邕瞎眼了。換句話來說,蔡瑁這句風涼話說的毫無意義。

魏越再一次來到城內韓說的住處,他目送駕車的盧家門客遠去,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慨。

今天按著計劃從盧植家中搬遷出來,意味著他正式與蔡邕安排的道路偏離,還有那沒有開始就宣告結束的友誼。

賀彪與韓氏僮仆搬完行李,出門挽袖擦汗見魏越佇立已久,便開口問:“少主,奴還是想不明白為何盧公子會大笑?”

當魏越拒絕盧慎友誼時,盧慎並無惱怒,反倒是恣意狂笑,笑的失聲,笑的讓賀彪久久難釋懷,似乎不弄明白這件事情他就心裏不踏實似的。

這個問題讓魏越回神,雙手負在背後轉身向韓家門楣時,努嘴沉吟卻是搖搖頭後,反問:“虎臣覺得盧慎笑聲如何?是張狂,還是憤然?又或是悲愴?”

“這個……”賀彪也沉吟起來,嘴半張著愣神片刻,覺得魏越說的很對,連著點頭露笑,似乎有一種看法與魏越一模一樣的喜悅感:“兼而有之,反正奴覺得盧公子是人中俊傑,比李家少主稍強三分,但還是比不上少主、呂公子。”

魏越腦海中浮現的是盧慎張口大笑時兩顆虎牙:“他之所以恣意狂笑,是因為他失態了。”

扭頭看賀彪,魏越嘴角翹起:“這雒都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豪傑,而這位盧二公子又是個心氣頗高的人物,他下難比寒門出身的冠世英傑,上不及袁氏、陳氏、張氏、孔氏等世家貴胄,夾在中間的滋味兒並不好受。”

頓了頓,讓賀彪跟上自己思路後,魏越笑著說:“而你家少主不過邊郡豪強子弟,論門楣底蘊最少差盧慎三代人。盧慎混跡京中已久,看什麽都是京中眼光,一切唯家門、師承、名望、官位來定高下。所以他自以為屈尊折節,能換來我的感激涕零、以死相報……可惜,他願意自屈氣節迎奉京中的規矩風俗,卻不意味著我也要屈服。”

“何況我以蔡師、盧公早年相知、相交為典故自比,即有心追平蔡、盧,而他卻沒有。連自己的父親都不敢效仿的人,平日裏又是個自鳴得意的人,這樣的人可謂是表裏不一,十分可憐。被我點破,這才進退失據一時失態,進而壓抑已久的種種不甘、忿恨情緒並湧而出。於是,這才有了虎臣看到的那一幕。”

魏越說罷扭頭去看,賀彪眉頭皺著神色狐疑,似懂非懂的模樣。對此魏越心中隻能一歎,賀彪終究是素養不夠,缺乏足夠的閱曆。

如果換是顧雍,即便心中猜出個大概,顧雍也隻會說盧慎生性不羈,是個純粹的、敢愛敢恨敢哭笑的坦**性子。

至於盧慎的表裏不一,人人內心都想做一個表裏如一的人,可為適應外部環境問題,這才有了一個區別於本心的外表。表裏之間差別體現就是矛盾、衝突,魏越引燃的是盧慎刻意忽視、不敢麵對的一個關鍵矛盾:那就是盧慎沒有誌氣、毅力來效仿自己的父親盧植。

一個十分優秀的父親,這讓當兒子的十分有壓力;比如蔡邕的兒子蔡玨在外遊學很少與蔡邕進行書信聯係,就是在逃避這方麵的壓力。

午後,天子賜宴結束後,新晉侍中的韓說也算是天子近臣,侍中、中常侍同級別,都是隸屬於少府編製的無定員官位。故而天子賜宴時,不同於早聚早散走個形式的朝臣,宮廷體係的天子近臣擁有更高規格的賜宴。

天子近臣主要以少府、光祿勳(即九卿中的郎中令)、尚書台、黃門官為主,與韓說這個在六百石議郎職位上熬了十年的老資曆京官、大儒不同,初入京中為官就當上侍禦史的王允雖然跟在皇帝已有兩月,可站在韓說麵前,王允感覺自己才是今天才到宮裏來的新人。

侍禦史,顧名思義是侍奉皇帝作用,負責記錄皇帝言行,並聞風奏事的史官兼監察官,天子近臣一係列職位,若受皇帝信任,都是可以拿著雞毛當令箭,很有作為的職位。跟朝臣不同,如司隸校尉就是朝臣,負責管的是京畿內的各方麵事務,光屬吏就有兩千多人,隻要司隸校尉想查辦誰,就能憑著手中官印抓捕任何一個人。

哪怕這個人是中常侍,隻要這個人在京畿;哪怕躲在皇宮裏,隻要有證據證明這個人涉案……那麽很遺憾,司隸校尉下麵的小吏就能衝到宮裏依法抓人!顯而易見,有誌氣的人都想當朝臣,而不是靠皇帝垂青的廷臣。

出宮的石板路上,麵容剛毅胡須濃密的王允已過中年,正是精力豐沛、閱曆深厚充滿行動力的大好年紀。

他頭戴專屬於禦史官的風憲冠帽,與普遍皆戴進賢冠的官員很不一樣,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起碼王允是這麽認為的。尤其是這兩年來皇帝在宮裏養的肥短巴狗,這巴狗本來就圓臉大眼睛看著神態類人,又圓圓胖胖,再戴個進賢冠跟很多官員不僅神似,還有離奇的形似……

當王允見到韓說身影時,趨步稍稍加速以緊迫態度表達最韓說這位名震朝野的大儒,上前微微作揖:“秋獲佳節諸人繁忙,未曾想韓侍中在黃門處等候,是王某來遲怠慢了。”

年近六十的韓說身子硬朗,展臂拂手示意同行,麵容帶著大儒該有的恬淡如風,和煦如暖陽的微笑:“老朽之人,因一時幸進而得居高位,勢必不能長久。此並非喜事,王子師又何必效仿庸人自作謙態?”

說話間兩人並肩而行,王允嘿嘿笑著應和等待下話,韓說抬手食指點著王允:“司徒楊賜對子師多有讚言,對我等常言卿乃國之棟梁。司徒這話老朽原本心中置疑,近來多方關切得悉子師做的好多大事,不得不佩服司徒高瞻。”

韓說誇讚,王允卻一副憂慮國事模樣:“楊公過譽,王某不過是秉持初心依法為公而已。某年十九舉吏任事,至今春秋已二十有六,幾經浮沉從未安心施政於一方,如何能擔當得起‘國之棟梁’一詞?”

不出所料的自謙,韓說緩緩說著:“當得起,要成棟梁之材,就須有棟梁之誌。胸無棟梁之心,豈會於山野之中憂慮時政利弊?何況,為國為民擎天一柱拱衛一方太平者是棟梁,那潛匿江湖之中,天傾之際能慷慨舍身而起立一方安寧者,天傾之前是否國之棟梁?”

扭頭看王允,韓說微笑著:“六年前蔡伯喈蒙難途徑太原時,因刺客之故,子師前後可沒少奔波;伯喈臥病陽曲霍亭時,子師與伯喈暢談國政、時弊,雖隔六年,子師當年之舊策,猶可解今愁啊。”

這下王允不淡定了,麵露詫異神色,眨眨眼睛頗有些不以為然道:“未曾想當初落魄時的狂言,也讓蔡公傳到了韓侍中這裏。”

“這可誤會伯喈了,說此事者非是伯喈,而另有其人。”韓說抬手撫須,笑吟吟看著王允,似乎就讓王允來猜這個人。

王允一臉狐疑,眉頭微皺:“當時亭中屋舍之中,僅有某與蔡公,再無第三人。韓侍中今日卻說非伯喈所傳,那……此事真讓人費解,還請韓侍中開解其中迷障。”

“嗬嗬,當時奉茶小童至今猶記在心,王子師卻已健忘,世事不定呀!”韓說說著,見王允臉色由驚詫、恍然、猜疑、再驚詫之間變動,自顧自說著:“那小童已拜入蔡伯喈門下,昨夜與老朽月下暢談,言語之中提及你王子師,且多有推崇之意。正因如此,老朽才想為這忘年知己出些許力氣。”

王允餘光中,可以看到韓說不同以往的眼神,頗有一種你不讓如願,我也不會讓你如願的架勢。

六年前的蔡邕因遭難,當時黨錮正烈,蔡邕一家這時吸引天下人注意,沿途豪族多參與保護,王允受輿論裹挾為蔡邕前後奔走也是正常。就因為王允幫過自己,蔡邕就要把魏越拋給王允,這種想法在韓說看來是不可取的,起碼他站在魏越的角度來看,是不可取、無法接受的。

人家王允又不是蔡氏子弟,又沒有在蔡氏門下學過什麽技藝,難道就因為當初因為時政問題聊得比較開懷,就把弟子的前程一股腦拋過去?

昨夜聽魏越提及這方麵的事兒,韓說不得不敲打敲打王允,點出棟梁之材的判斷依據:這個蔡邕的弟子你要收下,他是我的忘年交,別管蔡邕那檔子事,我保你成為今後的國之棟梁,你發跡後也要給出一樣的機會。

這下王允遲疑了,隻能微笑著表示有意思,要見見蔡邕的這個門人。

這種‘國之棟梁’的讚許是不能亂用的,現在的國之棟梁楊賜今天稱讚王允是明日的國之棟梁;那明日的棟梁王允就要誇楊賜的某個子孫是後日的國之棟梁……這是一場簡單到極致,又複雜到沒邊的遊戲。

這個遊戲是天堂難度還是地獄難度,就看你出生時持有的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