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正字楷書

七經石刻即將昭示天下,各地士子雲集雒都群英會聚,各方名士往來密切談笑有文章。

而軍營的生活注定重複又規律,又一日,魏越在教授軍士閑暇之際正在校場練習蹶張之術。

蹶張弩是用腳踩住上弦的強弩類統稱,所謂的蹶張士擁有充沛、連續上弦的氣力,也不缺射擊天賦。

身子骨終究沒有長開,故而魏越擅長射擊,在上弦過程中氣力難繼,無法連續上弦。換言之,比之射聲校尉部裏比比皆是的蹶張士,在單體戰鬥效率方麵,魏越處於水平線之下。

每次扣動弩機時,隻聞擊發輕響,隨後可見弩矢簌簌釘入土壘揚起一團土塵。

至於箭矢破空聲……除了響箭之外,正常的箭矢射擊都是沒聲音的。

“啪!啪啪啪!”

拍掌聲由遠及近,魏越穩定心神,呼吸平和激發弩機後扭頭,不由一愣,眉目流露喜意,拱手:“王先生怎會至此?”

來人身材格外的驍健一襲虎賁郎裝束,腰間懸著一口長劍,虎賁冠垂下的護簾遮住耳際、臉頰,冠兩側插著赤紅翎羽,隻露出的正臉下是稀疏環臉長須,看著魏越笑而不語,目光和煦。

他身邊鮑鴻先開口,解釋:“揚祖也見了,我射聲士不配環首刀,皆配戰劍。一劍刺出即可致命,故而營中無有刀術教士,專設劍術教士。虎賁郎王越劍術天下聞名,不僅是我射聲校尉部的劍術教士,也是北軍短兵教士。”

魏越的名,就是他父親魏真年輕時仰慕王越武技,而自己因天賦難以達到王越的水準,故而將這個希望放在兒子身上。

而論關係,幽州遼東人王越,與魏越的舅舅、原五原守將呂良關係更好。

王越似乎不看鮑鴻的臉色,左手壓在劍柄上,走近魏越處伸出右手摸魏越的雙肩,微微搖頭,音色低沉有力:“唉,可惜了。”

說著他輕輕一扭腦袋示意,魏越看一眼一臉無奈的鮑鴻,便跟著離去,來到校場邊緣。

魏越忍不住感歎:“與先生一別已有五載,未曾想先生卻位列虎賁。”

天下俠客有三種,有折節下士,四處奔走為國分憂的遊俠,世人以袁紹為代表;有膽氣蓋世,可以做國朝膽魄的氣俠,京中輿論裏那位盛氣淩人的路中悍鬼袁長水袁術是代表;第三種就是為堅持某種道義,進而能舍身赴死的輕俠,王越就是其中代表。

要知道,六年前王越受司隸校尉陽球之令追殺蔡邕一家,半路上反倒截殺陽球派出的其他刺客。蔡邕過陽曲時生病,越騎舊部恰好內遷到陽曲,在王允的努力下,被征發參戰的魏真得以自由,躲過了那場邊軍騎士幾乎全軍覆沒的大敗仗。

魏真帶著兒子魏越接替王越,護送蔡邕去五原郡,有魏真這個五原豪強在,蔡邕倒也安全渡過一年,熬到陽球一夥人下台。而那次短短的際遇,王越因魏越年幼,隨意講了一個讓魏越至今銘刻在心的天大機密。

王越右手負在背後大紅披風下,昂首平視遠方的城牆輪廓:“今日來射聲部勘察新軍武技天賦,若不是鮑鴻提及阿越時口中連連稱奇,某也不會細問。未曾想真是故人之後,更令老夫詫異的是阿越竟然還記得老夫。”

魏越莫名的脊背發寒,扭頭看著王越側臉正要開口解釋時,就見王越扭頭過來麵目嚴肅:“阿越不缺悟性、心性、毅力、機緣,所差不過天賦。可惜,這更易天賦的機緣實在渺茫。”

王越炯炯雙眸映照下,魏越心中猜疑不定,手心發汗:“王先生,難道小子更易習武資質再無良策?”

“此乃天賦,豈是人力、物力所能改?”王越搖著頭,依舊遠眺遠處,語氣漸漸悠長顯得散漫隨意:“不過你用心練武,而立之年做個十人敵還是綽綽有餘的,也無須氣餒。”

十人敵,即在同樣裝備條件下,能擊敗十名郡國兵,這是武將的起點,也是地方豪強縱橫一方的本錢。

想到自己的父親雖然是十人敵,沉心武學之中卻難寸進,其中的苦楚、辛酸魏越極有體會。

魏真的武技如果無法取得大突破,那子孫依舊是豪強出身,做官隻能從羽林騎士做起;若是出身名門,舉孝廉、茂才進三郎署,再外放縣令……多麽平坦、光明的道路啊!

他緊握雙拳,武無第二文無第一,豪強之家想要發達、更進一步顯名於天下成為當世名門高第。要麽家學深厚以詩書經義傳家,擁有遍及天下的弟子,這條路的代表人物就是盧植、鄭玄;要麽以卓越超群的武技作為後盾,以軍功立家,進而轉為詩書經義傳家的名門,當代之中涼州三明的皇甫規一門可以說是代表。

再要麽能像汝南袁氏有那麽好的運氣,桓帝倉促發動政變清洗跋扈將軍梁冀時,幾乎將京中大員清洗幹淨。當時的光祿勳袁盱率領羽林、虎賁、各門守軍千餘人是桓帝手中唯一的兵權,袁盱是事後免於清洗的三名大員之一。

袁盱是袁敞的堂叔,袁紹兄弟的爺爺輩,正是這個人使得袁氏一族在政治大洗牌後占據先機,遙遙領先於各地名門。而魏越一族,在此之前就被梁冀排擠出京,屯墾戍邊於五原。都是為大漢皇室盡忠,其中待遇懸差之大,怎麽能讓人魏越心平氣和?

如果,有太多的如果,隻有要一項如果、假設有利於自己祖先,那自己此時又何必如此的尷尬。自己的尷尬隻有自己了解,缺乏祖先積累的名望、人脈,魏越急功近利的行事作風是很難掩藏的。

而一個急功近利的人,在當下輿論環境中,意味著不可靠。

似乎隻是為了來安慰安慰魏越這個故人之後,沒細聊什麽,王越就以公事繁忙為由與鮑鴻一同離去。而魏越孤伶伶一個人,緩慢有序拆解弩機內部的銅質部件,分別塗抹油脂後再重新填裝,並再三調試。

遊殷走來在一側旁觀,見魏越麵無表情調試弩具,竟然三發三中不由撫掌笑道:“好射術!”

魏越的到來分擔了遊殷近半工作量,幾日下來整個人陽光開朗不少,就連黑眼圈都沒了。魏越拿起一枚弩矢輕輕捋著箭尾鵝毛硬羽,扭頭見遊殷一襲嶄新靛青外袍,也是露笑:“遊先生新裝革履,必有喜事?”

“比不得魏先生機緣深厚。”遊殷展開雙臂抖著肥大衣袖,低頭看一眼自己服飾,神情喜悅,暢笑:“不瞞先生,明日七經石碑昭世,某已與友人相約同赴。以瞻仰蔡大家八分正字風韻,並分工謄抄正經。”

秦代上穀散人王次仲創造“八分書”,意為割程邈隸字的八分取二分,割李斯的小篆二分取八分,故名八分。兼具秦篆之柔美,與隸書之方正、簡便。當世著名的書法家梁鵠就以擅長八分書而聞名天下,因皇帝喜愛,故而鴻都門學出身的梁鵠倍受時人吹捧。

遊殷這話讓魏越搖頭笑道:“此言謬矣,蔡師所書已非‘八分書法’所能局限,某稱呼蔡師所書為楷。楷書,天下文字之楷模也!”

這話讓遊殷微微皺眉,隨即釋懷,點頭應和:“書七經所用之正字,稱得起字之楷模。”

魏越還是搖頭,糾正他:“蔡師之字,足以當得起文字楷模之稱,何須仰仗七經?豈不知,七經雕刻所用字體影響百世千秋,朝野大儒哪個甘於人後?之所以采納蔡師手稿,原因就是蔡師所書文字令朝野大儒自歎弗如。”

大篆、小篆、漢隸、楷書這四個階段的文字發展,此時經蔡邕之手已達到一種成熟境界。

在魏越向遊殷講述‘正字楷書’這個新概念時,同時很多地方也在談論蔡邕的字。七經石刻還沒有開放,可石刻字跡已經流傳出來……解釋起來很簡單,七經石刻是印刷術的起源。

七經石刻,拓印,印刷,技術發展流程就是如此。

與入軍營坐牢的魏越比起來,顧雍這位江左少年郎已是京中聞名人物,高門貴戚爭相交結,此時顧雍在一幫同輩士子請求下,講解‘正字’,他麵前正好鋪著一塊撕扯下來的衣袖,袖上拓印著十二個完整的‘正字’。

就連蔡邕、盧植、韓說等人也隻有‘正字’這個概念,還是因為七經石刻的學術地位原因。不似魏越先知先覺,已有了‘正字楷書’這麽一層認知。

此時此刻的顧雍講著,突然發愣,他想起了魏越的字。

魏越常用清水在岸邊岩石上練字,從未留下痕跡,唯一的筆跡就是隨身攜帶的隨身筆記。而隨身筆記,卻用兩種新字寫成,一種字體散亂無比,顧雍根本看不懂這種字體的意義!

此前隻覺得蔡邕的字很好,好的找不到缺點;可如今京中一片攀附、讚歎,已讓顧雍意識到‘正字’背後的無窮力量。而自己的字與蔡邕如出一轍,再對比魏越的字,顧雍莫名惱怒,沉默中怒目漸圓。

堂中一眾士子不明所以,坐在顧雍身側的盧慎伸手拉拉顧雍手肘,笑著對眾人說:“諸君,元歎兄似乎有所頓悟!”

有頓悟這種說法,可哪有頓悟時麵露怒容的?

似乎隻有恍然大悟發現自己真被騙了的人,才會展現怒容。

“原來如此!”

顧雍拉長語調,中氣十足吐出四個字,狠狠一拍自己大腿側旁,雙目綻光:“諸君!若以章草手法,書蔡師正字,該是何等氣勢!”

他反應過來了,魏越的一種字體是‘章草’變種,章草以隸書為本,而魏越的草書以蔡師正字為本!

文字的變化以簡便為第一要素,精美才是第二;漢隸就有草書,主要用在奏章上以方便快速書寫,叫做章草,以此增加行政效率。

顧雍短短一句話,讓堂中人物陷入短暫沉默,隨後人人麵帶喜色相互看看,齊齊向顧雍拱手行禮,語腔先後不齊:“我等拜謝元歎先生點撥迷津!”

幾乎是滿堂之人無有遺漏的恭賀、道謝,顧雍臉上的紅潮散去,一瞬間慘白,毫無血色。

他想開口解釋什麽,張張口又音色喑啞吐不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