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濫竽充數

日頭西落,魏越正坐在廊簷下,他對麵庭院中是一片蔥鬱箭竹,他身旁木盆中盛著清涼井水,魏越正清洗自己的餐盤。

他不清楚餐盤到底發明於什麽時期,反正這年頭兒已經有了,比如他的餐盤就是在吳縣購買的,通體以梧桐木雕成,塗紅漆數層,裝飾黑紋勾勒出翼人展翅飛天的大致輪廓。

這時候鮑鴻來了,進入庭院時輕咳兩聲,順著廊簷下木板來到魏越身旁並擺著手示意魏越節禮,看一眼餐盤,一副很隨意的樣子:“聽遊隊率講述,似乎揚祖在鍾角之音上稍差火候?”

魏越正擦著餐盤,頷首之間爽快承認:“是,小吏雖有家傳,但少小離家甚久,並不擅長鍾角之音。”

鮑鴻也坐到走廊地板上,雙手揉著自己小腿肚子舒筋活血,緩緩解釋:“鍾角之音為軍中重音,隊率以上者無有不熟悉的,因此揚祖大可安心。”

他說著扭頭看魏越:“而遊隊率為人含蓄,是君子做派,一些話他心有感想,卻不好當麵講述。但揚祖是北軍世家子,鮑某也是,軍中的事情鮑某不言,該揚祖知道的揚祖自會知道。”

魏越放下餐盤,看樣子鮑鴻是專程跑過來要說什麽,鄭重抱拳:“還請指教。”

“指教什麽?”鮑鴻擺著手,眼珠上抬看一眼天際火燒雲爽朗笑道:“揚祖還記得正午時,本官說的濫竽充數一事?”

魏越笑著點頭並不出聲,鮑鴻伸出兩根指頭晃了晃:“三曲樂師,左右兩曲樂師皆是此輩!中曲樂師杜猛與揚祖年歲無差,乃是雅樂郎杜燮之子。若無杜猛,軍中樂律難存啊。”

感歎著,鮑鴻挑眉道:“都說鴻都門學是晉身捷徑,趨利之輩積聚成群,為世人不齒。似乎不去鴻都門學者,儼然君子模樣……謬矣,有的人自知技巧淺薄,又難舍百石俸祿,貪圖清閑胸無大誌,這才逗留至今。就如左曲樂師京兆人張襲,此人每日點卯早唱時在,早唱之後就無人知其去向,不是廝混於酒肆之中,就是醉眠於歌樓之下。五校之中,無有不知此公惡名者!”

“右曲樂師左馮翊人高寵,此公雖無惡習卻器量狹隘,隻管右曲樂事,不管其他。而中曲樂師杜猛雖有才幹,可終究年幼,經驗淺薄難堪重任。正因如此,本官才邀好友遊殷入營助力。誰想遊殷入營,張襲、高寵碌碌之輩處處刁難,殊為可笑。嗬~!”

不論鮑鴻所言真假,魏越聽到這裏不由也跟著嗬嗬做笑,笑道:“惠子相梁。”

惠子與莊子是至交好友,惠子當魏國丞相時聽說莊子來魏國,聽謠言以為莊子要搶走自己的相位,就派人搜捕莊子,被莊子拿貓頭鷹擔心鳳凰搶老鼠的故事諷刺。

“否也,此二人若有惠子百分之一的才幹、德行,本官又何必如此為難?”鮑鴻說著擺手,展臂示意魏越起身:“先生今日還是佐吏,晚餐時可與鮑某同席,如此一來可以將先生介紹給各處,第二嗬嗬……”

餘下的鮑鴻沒細說,魏越也理解他的意思,相視一笑:“小吏悉聽尊便。”

軍中夥食是根據官秩、職位高下進行分配的,有著嚴格的等級差別。

用餐後,鮑鴻為魏越介紹,那位雅樂郎杜燮的兒子杜猛並不在軍中,每日早唱時杜猛會入營,早唱結束後杜猛還要入宮跟隨他父親學習。

這下魏越不得不為鮑鴻感到悲哀,其他的樂師都跑到鴻都門學等著做天子門生,剩下的三名樂師都有各自的原因,為的還是官秩百石的職位。估計這位杜猛,也是在軍裏掛個名號方便領取俸祿;隻是礙於其父杜燮名聲太大,鮑鴻不好說什麽。

餘下的兩名樂師裏,張襲就沒來用餐,人的影子都沒見到;高寵倒是個麵目清嚴,留著山羊須的儒雅中年,看眉目方正的樣子,跟鮑鴻描述的形象出入極大。

很快魏越的猜想被打破,鮑鴻介紹他之後,唯一在場的正牌樂師高寵也隻是出於禮貌的頷首微笑,連基本的交談意向都無。這種處世冷漠的人倒也稀奇,難免讓魏越嘀咕,真是白瞎了這一副親和氣質。

至於其他係統的軍吏,鮑鴻就沒做介紹,彼此又沒有隸屬、同僚的關係,在軍中就不要有什麽牽連,這對誰都好。軍吏如此,軍官更是如此。

清洗餐盤後,負責統率新兵的屯長韓舒送魏越返回庭院,據韓舒介紹原來這所庭院是給正吏樂師使用的,隻是因為樂師團隊轉投鴻都門下搞樂律創作之後就空了下來,而杜猛、張襲又是夜不歸營,高寵家室又在營壘側近,所以空****的隻有魏越一個人居住。

對此魏越隻能感歎皇帝的魅力很大,因為一個鴻都門學,幾乎將隸屬於北軍五校的樂師團隊盡數拉走。

屋中,入夜後寒風席卷,韓舒自提著一籠木炭,在火盆旁引燃。搗著火,這個留著八字胡,麵如炭燙坑坑窪窪的壯年漢子掃視屋中,見書架上擺著的竟然全是書籍,雖沒有擺滿書架,可這是紙質書籍,不是竹簡,不由開口讚歎:“魏先生當真博學!”

魏越正準備筆墨以便記錄一些綱要,抬頭一笑:“這哪算博學?古有學富五車,與我同學的吳地顧雍此番入京,足足裝了半船書冊、紙墨。他嫌自己的書不夠,準備在京求訪各家以便於相互謄抄。”

學富五車,五車竹簡承載的信息量還不如魏越一箱書籍。造紙技術的革新,極大的方便了文化傳播。

而今,青州東萊人佐伯這位擅長書法的年青士子混跡於鴻都門學之中,並在三年前改進造紙工藝,造就的‘左伯紙’質美堅韌,不似蔡倫紙懼潮怕濕缺乏韌性。左伯紙的出現,短短時間內取代蔡倫紙,並徹底擊潰竹簡這類繁冗、過時、陳本極高的藏書方式。

魏越說著來到火盆旁,鋪好紙頁提筆,問:“韓屯長不妨說說本屯軍士情況,如籍貫、出身或為人等等。如此也便於小吏因材施教,節省時間。”

近兩年流行起來的左伯紙很貴,韓舒猜測那位顧雍帶了半船的左伯紙,心中訝然又不敢相信,索性略過這個話題,坐正身子回應魏越前卻問:“聽鮑司馬身邊軍吏閑聊,魏先生是三河子弟?”

“北軍之中上下軍吏不是三輔,即是三河。”魏越見他有心聊別的,先放下筆笑著:“某河東魏氏,韓屯長如此問,那韓屯長又是何出身?”

韓舒不由露笑,雙目微微綻光,神情期盼:“某乃河南韓氏,姬姓韓氏,以弓弩之技傳家。”

魏越卻是搖頭:“某鬼(音槐)姓魏氏,世入北軍,以兵家、醫家技藝傳家。”

韓舒的失望毫不掩飾的表露在臉上,見此魏越也明白為什麽韓舒會那麽體貼的帶了一籠木炭來。眾所周知,三家分晉的魏國、韓國都是姬姓,故而絕大多數的魏氏與韓氏有同祖情誼。

很遺憾的是魏地最早由共工氏占據,最早的魏氏是共工氏分支,與共工氏、蚩尤氏一樣使用的圖騰是雙頭單身雙尾肥遺龍。鬼字,就是肥遺龍的象形字。說的直白了,魏越是炎帝一脈的,韓舒是黃帝一脈的。

韓舒感歎一聲稀奇後,開始講述:“遊先生教授用心,曆時二月餘,屯中軍士已學會王風十首、秦風十首、邶風十九首、鄭風二十一首;眼下當學衛風十首。”

詩經有風雅頌三篇,風是各地民歌的集合子篇,歌詞重複易學,又多反應時政、感情、風俗,貼近軍士的生活氛圍,主要教完‘風’就算完事。如果有參與祭祀、出征等表演活動,軍士還要學習反應貴族生活的‘雅’,以及重大祭祀中,歌唱的‘頌’。

隨後韓舒又開始講述新兵屯裏的軍官,他手下兩名隊率一個名額被遊殷占走,另一個隊率周兼與他一樣都是北軍三河出身,升遷羽林騎士後又下放北軍。除了這三人,其他軍士、伍長、什長都是從京畿營兵中選拔而來的銳士。

自光武皇帝廢除內地郡國動員體係後,大漢就維持著邊軍、中央北軍、地方營兵這三種常備。邊軍自成一係,依舊保持著傳承自先秦的動員機製;北軍五校也不必細說,而營兵就是設立在險要處的常備兵,多是幾百人一部,主要選拔途徑就是招募良家子、地方豪強、勇健。

魏越細細聽著,遇到疑惑處便發問,比如:“遊殷所充任的隊率……未免兒戲。不知教完《詩經》後,這隊率一職有何說法?”

屯長是百人將,具有最低的指揮權,僅次於屯長的隊率一職,豈能因鮑鴻個人的感情就授予遊殷這麽一個初入營伍的人?

他的疑問隻是讓韓舒頓了頓,笑著解釋道:“屯中軍士學會《詩經國風》後,將解散編入另外五屯,轉而由曲樂師教授大雅、小雅、三頌。明年七月上旬,又會有一屯新軍入營,遊先生繼續擔當隊率也未嚐不可。不過遇到戰事,關係軍士性命生死,軍士自不會樂意聽命於遊先生,屆時校尉部自會任命新的隊率。”

“那新軍教授完畢後,韓屯長何去何從?”

“韓某是留在射聲部,還是升遷羽林郎,皆是說不準的事情。”

魏越見韓舒說這句話時一副拿不準、患得患失的模樣,心中計算,羽林郎是秩比三百石,高出秩比二百石的屯長兩級,榮譽也高於屯長,可升遷機會遠不如有實際帶兵經驗的屯長。

至於打仗的風險……北軍精銳,即便吃敗仗也敗到哪裏去,尤其是軍官往往是很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