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樂師(下)

以孝義蠱惑不說,鮑鴻轉眼又道:“何況五校皆缺樂師,各校之中有一些頑劣軍士難堪教化也是難免。故而,揚祖大可放心,隻要用心教授,不論成果如何,本官事後絕不追究。”

魏越見好就收,勉強點頭卻說:“鮑司馬,小吏學疏才淺,又經驗淺薄。故而,小吏無法一次教授百人之眾,至多一隊五十人。”

“隻要揚祖樂意就好!”鮑鴻眼眉綻笑,右手提筆,輕鬆一口氣的他朗聲笑問:“揚祖除音律之外,還有什麽特長一並說說。如善騎乘、舟船、攀登、目力過人、會禽獸之聲、懂天時變化都是特長。”

說著還挑眉示意:“一到戰時,有特長者多會編在校尉麾下充任機要。雖多濫竽充數之人,卻也是立功捷徑所在。”

言下之意直白,不求你十分精通,隻要會一點就說,不管是想濫竽充數還是想要立功都是你的事情,我的事情就是補償你。

魏越微微思索,就答道:“曾隨議郎會稽山陰陳公研習風角之術,自以為頗有心得;又屢次聽講兵法於諫議大夫會稽上虞朱侯處。風角、兵法自詡純熟,餘者碌碌不值一提。”

“山陰陳公?”

“上虞朱侯?”

鮑鴻放下筆,重新打量魏越,有些詫異,語氣疑惑:“若本官沒記錯,揚祖是太原陽曲人?”

魏越頷首:“正是。”

“容本官多嘴,為何揚祖卻求學於會稽?”鮑鴻疑惑發問,講道:“雒都、太原、潁川、濮陽皆是文風昌盛之地,揚祖為何舍近求遠?”

魏越麵綻微笑解釋:“說來話長,熹平六年朝廷征發鮮卑時我越騎舊部內遷入塞。當時議郎陳留蔡師獲罪朝中流放五原郡,我父在五原頗有人望,因景仰蔡師。故而我父子隨蔡師一家出塞,後五原太守、中常侍王甫之弟王智刁難蔡師,小吏又隨蔡師一家南下吳郡以避禍。”

鮑鴻嘴半張著,呢喃道:“未曾揚祖想是陳留蔡大家高足,失敬失敬。”

“因蔡師名望高隆,小吏追隨左右端茶遞水,倒也跟各地名士學了些許皮毛。如今七經石碑即將麵向世人,小吏這才北上雒都參與檢校一事。如今事畢,便厚顏請動尚書涿郡盧公,得以入職北軍,再續祖宗遺誌。”

魏越頗有感慨,踏入這座營壘開始,他將與過去的悠閑生活告別。

鮑鴻重新提筆,故作鎮定錄入魏越的兩項特長,分別注明師承。風角之術傳自議郎韓說,兵法學自諫議大夫、都亭侯朱儁(音、意同俊)。

再次放下筆,鮑鴻壓下驚訝之意,努力以一種平靜語氣說道:“大軍征伐糧秣為重,然排兵布陣尤以天時、地利、人和為重。地利取舍、人和聚散乃將帥本職所在,唯有天時變遷無從掌控。揚祖即會風角之術,一旦北軍調撥,本官將向中軍大將舉薦揚祖。”

一個懂天時變化的人,留在中軍大帳為大軍提供天氣預報才是最大的價值所在。

議郎韓說擅長的風角之術天下聞名,鄉野之中甚至流傳韓說能操禦日月。比如光合元年十月,韓說就預言日食,請皇帝命令召集百官以穩定人心,果然日食如期發生。

至於朱儁,以孝廉當縣令,然後一步跨升交州刺史負責平叛。先回到會稽召集各家家兵五千人,進軍交州先探明敵情,後同時調發本州七郡兵馬齊頭並進,一鼓作氣逼降數萬叛軍,因功升諫議大夫,封都亭侯,食邑一千五百戶。

魏越曝出來的這兩個人物,一個是神秘、常人無法理解又敬畏的風角之術;一個是崛起如火山爆發的將星朱儁。

鮑鴻態度的變化不離奇,魏越泰然處之。

至於借用蔡邕的名聲,魏越也無心理壓力,反正蔡邕那裏又不會反駁。蔡邕所謂的不支持,是指不會將魏越推薦給當世大族,如五世三公的弘農楊氏,或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又或者下邳陳氏。

交流完各項注意後,鮑鴻就派親兵領著魏越去營房休息。

止不住心中的激動,鮑鴻連連搓手,突然來了這麽一位大神……若魏越將他鮑鴻善於治軍的事跡流傳出去,那等於他治兵有方的名聲將流傳於京中百官之中。

可出於驕傲,又不想在魏越麵前過於主動,心緒實在是煎熬又雀躍。回憶再三,鮑鴻自覺得沒在魏越麵前失禮,心中緊張感漸去。

軍中百人將級別的屯長就是秩比二百石,戰死後不計撫恤、子弟恩養待遇,光喪葬費起步就在十萬錢,尋常軍士喪葬費也就三四千,待遇差別十分之大。

可升任軍官絕非勇猛就能成,首先要會官話、懂文化,然後才能學習律法、兵法,以及高深的武學。可以想想,有哪個武將是文盲?

故而學習文化,是軍士為國賣命該得的資格;這種學習文化的資格是用生命換來的,故而絕大多數軍士以一種熱切的態度對待學習。

軍中等級森嚴,軍官、軍吏、軍士之間的待遇天差地別,懸殊差別最能刺激軍士的上進心。

故而,教授軍士文化是穩定軍心的大事,魏越還在新的屋舍中擺列書籍時,一名軍官順著廊簷疾步而來,立在門前抱拳:“可是新來的樂師魏先生?”

魏越扭頭見這青年軍官身形清瘦,與絕大多數的射聲軍士不同,射聲士大多高近八尺,略長的手臂、精瘦卻肩闊的體形:“正是敝人,閣下何人?”

“在下左曲後屯左隊率,馮翔高陵人遊殷。受鮑司馬之命,充任樂師已有三月之久。得悉先生入營,遊某如釋重負不勝感激,特來與先生商議教授《詩經》一事。”

魏越一愣,皺眉問:“遊隊率言下之意,莫不是除去你我之後,軍中僅有三位樂師,再無第四人?”

遊殷苦笑:“遊某與鮑司馬曾有同席求學之誼,先邀遊某來京等待七經盛事,遊某便住宿其宅。未曾想受人恩惠卻成把柄,不得已入營充任樂師。鮑司馬又覺得虧欠太多,又乞言於北軍中侯處,為遊某求得隊率之職。”

見魏越沉眉不語,遊殷又道:“自鴻都門學後,五校樂師不愁生計、無家室拖累者皆入鴻都做天子門生。如今五校樂師不足二十,鮑司馬為新選軍士著想不得已如此,還望先生見諒。”

魏越展臂示意這人進來說話,兩人來帶廳中,跪坐草席,魏越問:“遊隊率此前是如何教授軍士的?”

“魏先生不怪罪?”

見遊殷還關心這個,估計真的是鮑鴻的好朋友,先是訴苦拉近關係,然後再說明鮑鴻的難處,魏越也是露出苦笑:“既來之則安之,半路而逃非魏某習性。”

如釋重負,遊殷輕呼一口氣道:“遊某也無良策,如教習童子一般,每三五日教成一首。諸求學軍士用心刻苦,某卻分身乏術。總之今有先生協力分憂,此事不難成。”

魏越也表態:“軍士樂學,我等亦樂於教授,自然不難。我所疑慮者,便是每日有多少時間?”

遊殷伸出食指比劃,眼神無奈:“隻有正午一個時辰,此前遊某顧此難顧彼,難見成效。”

“那軍士每日如何安排的?如果可以,日暮時再有半個時辰用以溫習,可增成效。”魏越說著眨眨眼,又問:“軍士以何習字?”

不隻是教授軍士雅言、如何歌唱《詩經》,還要軍士學會書寫文字,還要不斷複習前文,直到徹底學會《詩經》國風篇為止。

“軍士以沙盤練字,每日訓練不同……”遊殷說著搖頭愧笑:“若先生有恒心,日暮時多半個時辰並非難事。”

見他這模樣,魏越也理解,哪怕關係再好,是鮑鴻為了自己的治軍效果騙了遊殷。遊殷能認真教學已經是品德高尚了,沒理由再給自己找麻煩每日多辛苦那麽半個時辰。

多半個時辰,又不會多拿半個時辰的俸祿?何況一個有錢、有關係能學音律,並不受鴻都門學**的人,怎麽可能在意這麽點俸祿?

遊殷也有不信任魏越的因素,後續交談中詢問魏越樂律相關的底蘊,見‘八音’之中魏越隻會絲音之琴、土音之塤、革音之鼓。雖教學軍士音樂不成問題,可後續訓練軍官時會有所不足。

音律是軍士學習文化、保持士氣的有效手段;也是軍官階層必須掌握核心技能,一個合格的北軍軍官能以音節變動傳遞號令。

魏越察覺遊殷顧慮,直問:“遊君,莫不是魏某就職樂師有所不妥?”

搖頭,遊殷解釋道:“先生能棄鴻門捷徑而不入,高潔品行昭然於世,豈容他人置喙?”

聽這話裏意思似乎有人會不滿意?魏越眨著眼睛一臉疑惑,見遊殷引出話題又閉口不言,便皺眉不快:“遊君,魏某自知年幼恐難服眾。此番入職北軍,不做點功績,魏某無顏麵見父母、師長。”

見遊殷還是猶豫不言,魏越微微側身留了半個背影給遊殷,下巴揚起一副不待見的架勢:“若是遊君心存顧慮,大可不言。反正魏某絕非知難而退之輩,迎難而上才是我輩少年風采。”

“唉!”遊殷長歎一聲,道:“其實此事與先生並無瓜葛,先生安心教授《詩經》,軍中自無人敢滋擾先生。適才,是遊某失言,此事確實與先生無有幹係。”

說罷,這人起身踱步來到魏越麵前,深深作揖以示歉意,並提醒:“軍士操訓後,屯長韓舒會來拜謁先生,磋商後續教學事務。”

遊殷腳步聲漸遠,魏越分析線索,隻能斷定遊殷非常的不待見鴻都門學,可能包括心向鴻都門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