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2)

三位大臣回過身來見著子嬰,也紛紛還禮。

子嬰道:“三位今日辛苦,這麽早就來朝會。”

老臣孟岐道:“公子來得也早。”

奉常趙吉道:“公子今日前來早朝,可知曉中丞相之宣?”

子嬰微微一笑:“趙奉常方才所說,不已經告訴子嬰了麽?”

趙吉聽了,不禁暗暗叫苦,他雖知如今朝堂大臣唯趙高俯首貼耳,公族勢力反而衰弱不振,但好歹子嬰是宗室公子,自己方才一番議論,盡全數被他聽了去。

這位趙吉,在鹹陽為官已有數年。他擔任奉常一職,掌管宗廟禮儀。

趙吉道:“嬰公子,這......”趙吉朝子嬰笑了笑,“一會中丞相前來主持完朝會,我等老臣,都要改稱公子為陛下了。”

孟岐和宋議郎湊過來,看著子嬰,眼裏深含意味。

子嬰聽了,冷冷一笑,道:“莫非這就是中丞相趙高之意?子嬰今番前來,可是隻知丞相是要朝議國策。繼位之事,嬰一概不知。”

趙吉聽了,呆了呆。他看看旁邊的諫議大夫孟岐,那孟岐對子嬰道:“公子,你不知道前天朝會,中丞相他已經和眾大臣宣布,要立公子做新君麽!”

子嬰搖搖頭:“這幾日趙高倒是派人往來興樂宮。傳言冊立新君之事,其中究竟,嬰多有不知。”

這時,剛待子嬰說完,宮殿外進來一位幹練老臣,他見了子嬰,徑直朝他這走來。

此人是關內侯,嬴顯。

子嬰見了嬴顯,上前拜禮道:“老公伯別來無恙。”

嬴顯擺擺手,道:“唉,老嬴顯這骨頭還硬著,每天能咥三大碗羊疙瘩湯喱。倒是公子幾年不見,憔悴了許多。”

子嬰道:“三年前,子嬰也是在這大殿之上和公伯見過一麵。彼時,正是叔父繼位。”

老嬴顯苦笑一聲:“三年,倏忽一瞬。”嬴顯看看四周人等,他歎了口氣接著道:“三年前,這大殿上站的可還是李斯,馮去疾,蒙毅他們,想不到現在竟成了這局麵。”

嬴顯一說完,子嬰身邊的幾位大臣臉色就非常尷尬。子嬰察覺到異樣,他怕幾位大臣下不了台,就和嬴顯說道:“公伯此番從老都而來,可是帶來了公族的名譜麽。”

先前眾大臣都說趙高要冊立新君,子嬰見到關內侯一來,便立刻問起名冊一事。

嬴顯點點頭,從懷裏拿出一卷竹簡。他低聲道:“公子,非老臣直言,今日公子恐怕要和趙高一黨好好交涉了。你且看看這名譜,朝會時,要交於宗正。”

子嬰明白嬴顯所說之事。嬴顯長久居住在故都櫟陽。嬴顯昔日為將,替秦國征戰四方。解甲之後,按照始皇帝之令,掌管宗族譜係。一旦朝中要立新君或者諸公子襲爵,庇蔭等,都需要通過嬴顯校對核正,待公族名譜妥當之後,再送與鹹陽掌管王族事務的宗正安排。況且今日趙高要會見群臣商談冊立之事,嬴顯是定然要來的。

子嬰接過來打開名冊一看,立刻倒吸一口涼氣。這名冊乃是記錄著始皇帝一脈,也就是從長子扶蘇開始,一直到子嬰為止的秦始皇子女的宗譜!

子嬰將竹簡展開,他看著這上麵一個個熟悉的名子:

他的父親扶蘇

秦公子子高,將閭

以及胡亥

子嬰再一直看到自己的名字,隻有他的名字,贏子嬰,孤零零地在名冊上顯示著。沒有任何注記。

而其他公族的男子姓名下,都有一點。這表示著,這些人都已經離開了人世。一卷始皇帝子女後代之名冊,二十四位皇子公主竟然有二十三位不在人世!

這些公子的死因,皆有胡亥和趙高而起。

其中除了嫡長子扶蘇和二世胡亥是被趙高一黨逼迫自殺之外,剩下的二十三位公子公主,都是被胡亥親手殺絕的。

三年前,秦始皇第十八子胡亥在李斯趙高的擁立之下登上帝位。胡亥作為幼子繼位,受到了不少大臣和公族的反對和質疑。

胡亥在位期間,生怕這些兄弟們以後於己不利,為了避免夜長夢多,竟然和趙高沆瀣一氣,下了一道清除王族公子的政令。把始皇帝一脈的諸公子、公主全部殺得幹幹淨淨。在始皇帝後代三十三人中,胡亥將十二個兄弟於鹹陽處死,在杜郵碾死六個兄弟十個姐妹,之後還害死了將閭等三兄弟,活殉了公子高。

而三年之後(公元前207年)的秋天,惡貫滿盈,雙手沾滿兄弟姐妹鮮血的胡亥又被趙高的女婿閻樂在望夷宮內逼死。

至此,始皇帝一脈,除了嫡長孫子嬰之外,悉數滅絕。

子嬰看著這名冊,他腦海裏不斷浮現那時候王子公主們臨死的慘狀。

那時他在這鹹陽宮裏苦苦勸說和哀求胡亥。然而胡亥不為所動,而奸相趙高更是在一旁大進讒言,迎合胡亥。

子嬰無法救下任何一人。

因為二世對兄弟姐妹們的屠殺,原本可以拱衛秦國朝政的宗室力量徹底衰敗,幾乎滅絕。

子嬰這時不忍再看,他合起竹簡,把它交還道嬴顯手上。他哀傷地道:“皇帝陛下原有子女三十四人,想不到這短短三年之後,我竟然是大秦最後一位公子了。”

老嬴顯拉其他的手,道:“公子,還有我嬴顯在,還有櫟陽那十多位老公族在,這天塌下來,由老臣給公子頂著!”

子嬰朝嬴顯深深一拜,他感激這位年過半百的公伯,隻是此時此刻,大秦正在風雨飄搖之中,他想想留在櫟陽的那些老公族,隻怕現在是於事無補了。

一旁的孟岐道:“公子,這宗譜之上隻剩下你一個人了。待會趙丞相來了,恐怕這君位......”

子嬰看了看四周,他剛想說話,這時候嬴顯卻一把拉著他道:“公子,借步說話。”

子嬰走到旁邊,這時候嬴顯道:“公子,前日趙高主持朝會的時候,其實已經有自立的意思了。”

子嬰有點詫異,他問道:“公伯何出此言?”

嬴顯正色道:“前日,老臣聽聞返回回櫟陽的幾位大臣說,趙高主持朝會的時候,其黨羽提出秦國無君,應該要另立新君領導秦國。郎中令趙成更是帶頭勸諫,要趙高速做決斷。”

子嬰凝神靜聽,嬴顯接著道:“此言一出,殿下大臣基本都讚成立新君以盡快穩定政局。原本準備殿論之時,其下黨羽以鹹陽令閻樂為首,進言要帶領群臣奏請趙高自立。”

子嬰皺了皺眉頭,他道:“趙高這段時間以來以中丞相身份攝裏朝政,那已是和君王無異。我原本就聽說此人有自立的意圖,想不到他還讓手下惡黨造勢進諫,真是不知廉恥。”

嬴顯道:“都是朝上手段罷了。幾位長史告知老臣,趙高剛開始還推辭,言曰無德無能,隻是代秦國百姓受理政務,沒得到朝野首肯,唯有帶領百官穩定局勢罷了。”

嬴顯說完,他臉色一沉,言曰:“公子你猜他怎著,過了一會竟然又說眼下諸大臣讓他登位,他隻好勉為其難,鑒於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王族公子,他就先做君王,待扶立秦之宗室公子做了皇帝,日後再還政於新君。他這麽一說完,殿下竟然大部分人都表示讚成。準備擁戴那趙高做了皇帝,以後就叫趙始皇帝。”

子嬰道:“既然前天朝會上都這樣說了,那麽今日還召我來此又是為何?”

嬴顯這時候看了一下殿門,他對子嬰道:“公子可瞧見了殿簷邊那幾處缺口?”

子嬰一怔,他剛進來的時候也才看到,他問“公伯是說那幾處缺口?”

嬴顯點頭道:“那日趙高帶著皇帝璽印上朝,一群黨羽滿是恭維迎合,趙高忘乎所以,竟然親自把璽印綬帶帶在身上。不想他這麽一帶,宮殿一角就崩塌了。”

子嬰大感驚訝,他實在想不出這事件和趙高有何關係。嬴顯接著道:“確有此事!那幾位老侍中都是親眼所見。趙高自帶印璽三次,這宮門一角,就倒塌了三次!”

嬴顯緩緩道:“公子,趙高素來崇信鬼神。此人欲圖自立,可是畢竟還有大臣反對,朝廷人心不定......且這浩**蒼天也不答應!”

子嬰想了想,他道:“偌大秦國,如今隻剩下關中之地還尚能支撐。他趙高做了皇帝要是連關中百姓都不支持他,難道他還指望函穀關之外的叛軍不成?”

嬴顯道:“朝中大臣固然有反對之聲,但是關中百姓豈有支持趙高之理?關中為老秦世代根基之地,民心所向,豈是他趙高一言之間就能顛倒黑白?那日趙高據說罷了閻樂的建議,‘自領相國,準備立新君’。於此,仍舊是要總領朝政。”

子嬰聽完他的陳述已然心知肚明。趙高今日朝會,乃是明圖冊立新皇,暗則攝政自立。

於趙高而言,丞相之位和皇帝之位根本毫無區別。然而天象怪異,終究不讓趙高稱了心意。這大殿一日崩塌損壞三次。到底還是天命所為。趙高也忌憚天象怪異,隻好選擇立秦國宗室公子為皇帝,自己繼續擔任中丞相之職。

子嬰道:“依公伯所言,諸公子隻剩下子嬰了。然今日嬰即便做了秦國皇帝,也不過是他趙高的傀儡罷了。”

嬴顯沉默不語。子嬰望著玉階看了看,神色嚴肅。

此時,大臣們陸陸續續來到了大殿。子嬰在一旁看著這些大臣,見他們暮氣沉沉,絲毫沒有銳氣。不多時,又有一位大臣進來。但見此人雙目尖細,額頭飽滿,看上去頗為善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