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4)

杜潼瞪大了眼,他道:“嬰公子,試問在殿大臣,有哪位不想早日隨中丞相擁立一位賢明新君,從而振我朝綱,翦除盜匪?”

杜潼這麽一說,原本在議論的大臣紛紛停下來,準備靜聽子嬰和杜潼論政。眾臣見到太仆和公子嬰在殿上唇槍舌劍,子嬰神情鄭重,似乎頗有擔憂,杜潼倒是鎮定不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滿口之言,皆是避戰之辭。

趙高也道:“杜太仆之言,當屬肺腑。老夫意下,朝堂之上還需要天子坐鎮,運籌定策,方能讓政事周轉妥當,從而讓上下共抵叛軍。公子貴為先皇之嫡長孫,繼任君位眾望所歸。公子又何必推辭?”

子嬰待他說完,心裏瞬時催生了大大的不滿。他心中對趙高弑君一事耿耿於懷。然而眼下更讓子嬰擔心的,卻是關外的軍情。

先前有使者來報,楚將劉季已經攻破了武關,屠略之後揮師進入了藍田一帶。此時劉季大軍約有兩萬。按照目前情形,逼近都城鹹陽也是須臾之間。目前鹹陽上下所應該做的,就是組織防守力量,先行抵擋進入藍田的叛軍。

換作以前,如果新立君王,那固然可以振奮士氣,坐鎮都城以指揮將士。然而,現下時局不同以往。鹹陽市井皆有傳言,趙高在望夷宮之變的那段時間裏,和劉季來往密切,私下多有勾結。

而子嬰所慮,趙高如今萬人之上,胡亥在世時他尚且和叛軍私下往來。如今這新君之位是他所定,一旦被他控製住自己,那時處處掣肘,戰也不行,和也不行,自己複興大秦的願望就無法實現了。

所以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要逼迫趙高在今日朝會上退步,讓群臣知道,要先撲滅劉季叛軍之後,再立新君。

群臣聽到子嬰說到:“中丞相,杜太仆,嬰之所見無非是為了大秦國是。既然已經在朝會上確定讓嬰繼承帝位,那何必急於一時?現在中丞相領政鹹陽,難道不應即刻和太尉府各部官員籌調糧草,組織兵士以應對叛軍對鹹陽的襲擊麽!”

子嬰一番言語,當真宛若驚雷,瞬時間在群臣之間激起了巨大反響。

一些大臣原本懾於趙高威勢,素來對趙高之意馬首是瞻,想到當初趙高在朝堂上指鹿為馬尚不敢持異見。眾人雖然明白趙高操縱朝政,但是誰都不願點明“獨攬朝政”之事。如今子嬰一語道破,又推著君王不做,其實也是要讓大臣表態,到底是支持儲君防禦抗敵還是支持丞相冊立皇帝。

而且他們心裏明白,抗敵遠遠比趙高立傀儡皇帝來的重要;他們又何嚐不知趙高私通劉季,通敵賣國之舉。隻是局勢所逼,現在又有誰敢站出來支持子嬰?

趙高看著階下群臣**,心理開始盤算。他原本打算立了子嬰做皇帝之後,再逼迫新皇帝禪讓,做一出堯禪舜繼的大戲。為此,趙高已經多有謀劃。

不久前,河北的信使來報,章邯王離被楚軍圍困,章邯在钜鹿戰場上堅守半年,最後背叛秦國,投降了項籍。致使秦國一夜之間損失數十萬大軍;而楚軍另一員大將劉季,率一支偏師由陳留進發武關,直指嶢關。

二世不思進取,聽取趙高建議,終日在望夷宮中尋歡作樂,根本不知關外戰事。趙高並非行伍出身,對於打仗平叛一事可謂一無所知。關外的戰事,之前全賴少府章邯負責。章邯王離既在河北戰敗,這關中之地又無善戰之士。趙高就和左右商定,決定私會劉季,投降楚軍,到時候得分關中之地,好有退路。

可是趙高的所作所為還是被胡亥發現了,趙高害怕胡亥治罪,索性先下手為強,派遣閻樂帶著部隊殺入望夷宮。謊稱盜賊入城,借此殺害了二世。

二世死後,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趙高變成了大殿之上人臣極位者。殺害二世後,趙高也曾想要自立,然而終究如老嬴顯所言,一有外敵而來,二因人心不歸,三者天象變異。趙高那自立為王的春秋大夢徹底落空。事後,趙高謀劃策動一番,決定先立子嬰做皇帝。

趙高道:“嬰公子,吾等扶立公子繼位,也是出於鎮守廟堂之慮。公子若是登基,老臣和這一眾僚臣自然竭力輔佐公子,消彌叛亂。”

趙高之言冠冕堂皇,子嬰聽罷暗自為恥。

然而子嬰固然多有思慮,但畢竟不及趙高這等權謀高手。子嬰自忖:“他口口聲聲要說輔佐新君,平叛平亂。但是整個鹹陽兵馬的調動治權都已經被他從太尉府收走。萬一登位,他按兵不發,那可怎辦?”

這時候趙高近臣閻樂道:“公子,你做了新君,到時候在這鹹陽宮發號施令,再由中丞相帶領百官協助公子,你還怕平不定諸侯之下那群烏合之眾?”

子嬰見此局勢不站在自己一邊。滿朝大臣沒有一個能站出來說話,現在唯一能做的,隻好走一走險著了。

隻聽得子嬰正色道:“子嬰敢問,足下身為中丞相,卻可以調派兵馬,接受官僚奏章,還能監察百官。這是為何!”

子嬰這麽一說,眾人是明白了,他在質問趙高為何幹涉除了丞相以外,太尉和禦史大夫的職務。

趙高臉上開始不悅,他看了一眼杜潼。杜潼會意,站出來又道:“嬰公子,你可知道大秦丞相是為何職?”

子嬰故意裝作不知。他道:“太仆,嬰一介白身,朝中大事,在下一概不知。”

這時候眾大臣又開始議論紛紛,杜潼道:“嬰公子怎麽會不知道呢,今日在殿諸位大臣,誰人不知嬰公子精於政道,關心朝政?這丞相職務嬰公子若是裝作不知,那豈不是說笑?”

這時候,議郎宋照上前道:“杜太仆,嬰公子極少參與朝會,即便公子知曉朝中大事,對於一些相關官爵的職務,若是公子不是朝中之人,不知曉也是正常。”

杜潼道:“不然,我看嬰公子忠心大秦,若是連一個官職之責也不知,那豈不是不符常理?想是嬰公子不願說吧。”

子嬰冷冷地看著杜潼,杜潼見子嬰不答,便奏道:“中丞相,此事還需張衝張議郎與嬰公子對答。”

趙高點頭,於是杜潼頭對一個矮個子議郎道:“張議郎,望足下與嬰公子對答。”

那張衝道:“公子,這丞相職責麽,可是上承皇帝詔命,下統百官,總領政務。如今先君既薨,朝堂又不設禦史大夫和太尉,那麽自然這大小政務,都有中丞相處理了。”

秦始皇時代,自皇帝以下,下設三個最高權力職務:分別是總領政務的丞相,掌管軍事的太尉,以及監察百官的禦史大夫。

這三個職務,丞相分別由李斯,馮去疾擔任左右二丞;尉繚任太尉,馮去疾之子馮劫擔任禦史大夫。始皇帝一統六國之後,尉繚棄官而去,太尉自此虛設。因此,秦廷最高職務就分別成了丞相和禦史大夫了。

待二世繼位,趙高亂政之後,趙高害死了丞相李斯和馮去疾,禦史大夫馮劫不願受辱,也自殺亡。趙高在二世的支持下,終於坐到了丞相之位。二世封他做了中丞相。從此趙高獨攬大權,權傾天下。朝野之中各屬各部,自然都被趙高安插了黨羽。

子嬰也是料到張衝會這麽一說,他道:“太尉府既由中丞相督之,何不現下就調動人馬,行鹹陽守備?再者,依子嬰所知,這朝堂上有大臣和叛黨私下往來,丞相何不讓禦史大夫徹查百官,找出那些個通敵賊子!以正視聽!”

子嬰之言,擲地有聲,大臣們幾乎都被震懾。然而,階下百官皆是聽出了不妥之處。其中一人,便是關內侯嬴顯。

嬴顯心道:“真是糟也,百官眾意,此時不向公子,公子要禦史大夫徹查奸細,那豈不是讓群臣徹底倒向趙高麽。”

百官之中大部分都受趙高脅迫過,他們其實並不擔心所謂奸細之事,他們怕的是因為別的事端引發牽連,從而遭受連坐之罪。趙高執政期間,這些大臣震懾於趙高之威勢,為求自保,不得不與趙高合流。

現在公子嬰竟然要禦史大夫重查百官,一下子就使得人人自危了。

趙高聽完子嬰的一番進言,不禁想道:“公子嬰今日衝著我來。要和我趙氏做對。”不過畢竟是趙高,他早已經看穿了子嬰的目的。趙高明白公子嬰要借監察百官來讓自己交代和劉季暗通文書的事情,以此拉攏百官反對趙氏一黨。

趙高想這如此忠勇直率的公子,加以曆練,真是公室之棟梁。然而公子嬰如此言語,畢竟缺少遠見。

現下這鹹陽都城的權力,全在趙高的手中。即便查到趙高頭上,大小官員也定然撤而不辦。即便要朝堂對峙,百官之中又有誰能站出來反對趙氏一族。就憑趙高手握鹹陽戍衛的兵力,不過是要再行一次指鹿為馬之事罷了。

旁邊的杜潼已然揣摩到趙高的意思,他道:“中丞相,公子提議倒也很好。今日雖然立了公子做儲君,但是公子一心為了大秦著想,要先禦外敵內振朝綱。不如,先請丞相代公子發布一條詔令,今日便讓禦史寺查辦朝中與叛軍往來人士。待查處細作,丞相再行處理可好?”

趙高仔細想了想,此刻隻要他批準下來,這子嬰就把自己推倒了百官對立一麵,待子嬰孤立無援,到時可以再看支持公子嬰的人還有多少,借此之機再反手把這些人一網打盡。那麽登位自立之事再無障礙。

趙高思畢,他做了個手勢,讓左右近侍擬了個詔令。讓禦史寺自行處理查證。

子嬰環顧四周,見周圍大臣麵有難色,場麵十分不堪。他不及多想,因為現在要做的是盡快扳倒趙高,早日讓公室取回權力。

這時候,老嬴顯從人群中站出,他對著趙高道:“中丞相!老臣還請丞相撤回禦史府的詔令。切勿查證百官。”

關內侯的話立刻讓群臣為之嘩然。子嬰也是頗為不解。不知道嬴顯之意。

閻樂道:“關內侯,中丞相已經下達詔令。現在說改就改,豈不是兒戲?”

嬴顯道:“兒戲?老夫懇求丞相收回一道還未傳出這鹹陽宮的詔令而已,於中丞相而言又有何難?”他掃了一眼閻樂,說到:“以趙丞相之身份,還不到糾正一道詔令就讓天下百姓恥笑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