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氣脈

曹姝璃以為夏祥的話被金甲當成了胡言亂語,忙為夏祥開脫:“先生,夏祥也是一片好心,他說得若有不妥之處,也是為了治病救人,並無賣弄之意。”

曹殊雋輕輕一推夏祥,小聲說道:“金甲先生怕是生氣了,他一旦生氣,六親不認,要是他說出什麽不好聽的話,你且忍著,不要反駁也不要爭辯。”

夏祥點頭,心中忐忑不安。若非曹用果病情如此嚴重,他斷斷不會在金甲麵前賣弄,名震朝野的金甲先生有在世華佗之稱,他在醫術上與之相比,有天淵之別。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甲才如夢初醒,他見幾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他,忽然笑了:“三郎,你不快去準備藥床藥椅所需要的東西,還愣著做什麽?”

什麽?曹殊雋一下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愣才明白金甲先生的意思,頓時欣喜若狂,大叫一聲:“遵命!”

曹姝璃一顆芳心此時才落到實處,分別朝夏祥和金甲各盈盈一拜:“小女子謝過夏郎君、金甲先生。”

夏祥忙還了一禮,金甲卻顧不上許多,伸手拉過夏祥,將他拉到屋外。

“說,剛才的法子,真是你想出來的?”金甲也曾設想過如何讓藥力達到最大效力滲入曹用果身體,以達到驅寒的目的,卻始終想不出來,他也曾和十數名太醫說起此事,眾人皆是束手無策,萬萬沒有想到,久而難決的問題竟被一個書生解決了,傳了出去,怕是太醫院無人相信如此奇思妙想會出自剛剛弱冠之年的夏祥。

夏祥忍住笑,實在是金甲的樣子太過滑稽和好笑,他很認真地答道:“就是在下所想,千真萬確。”

金甲一言不發,走到廊下,負手而立,仰頭望天。天高雲淡,有幾隻大雁飛過,遼遠而寂寥。

金甲不說話,夏祥也不開口,他站在金甲身後,也是負手而立仰頭望天。二人就如兩棵白楊,金甲挺拔而蒼勁,夏祥挺拔而秀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甲轉身一拍夏祥的肩膀,一臉肅穆:“夏祥,若你有意,老夫收你為徒,如何?”

夏祥愣住了,過了片刻,他才躬身一禮:“承蒙先生厚愛,隻是在下誌在仕途,無心醫術。”

“良相良醫,誰說隻能選擇其一?”金甲冷哼一聲,頗為不屑地說道,“你等讀書之人,向來看不起大夫,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難道有不識字的大夫麽?大夫也是讀書人。”

“上醫醫國,中醫醫心,下醫醫病,先生身為上醫,有醫國之術。”夏祥不著痕跡地拍了金甲一記馬屁,也是真心敬重金甲醫術,金甲身為太醫,醫治的皆是皇族以及王公大臣,每一個人都位高權重,事關百姓安危,“仕途也好,行醫也好,隻要都可濟世安民,又有什麽高下貴賤之分?”

金甲臉色稍緩:“你當真這麽想?”

“若是不這麽想,在下也不會在讀書之餘,學習醫術了。”夏祥除了感謝李鼎善的開明之外,還要感謝母親的博學。母親也略懂醫術,他從母親身上也學到了不少醫道。

“為何不是在學醫之餘讀書呢?哼,你說得好聽,還是重文輕醫。”金甲一拂衣袖,轉身就走,“老夫改變主意了,即便你想拜老夫為師,老夫也不收你為徒了。”

好……吧,夏祥算是服了金甲喜怒無常的性格,不過倒也是真性情,並不讓人覺得厭煩,反倒真實可愛。

正要隨金甲回屋,忽然一人翻躍欄杆跳到了走廊之中,擋住了金甲去路。金甲正在氣頭之上,伸手一推來人:“讓開。”

人一伸出,來人朝旁邊一閃,躲過了金甲的一推。金甲怒喝:“你是何人?”

“在下蕭五。老人家,你又是誰?”

來人正是蕭五。蕭五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卻並不合身,稍大了一些,他笨手笨腳想要收起過長的袖子,動作幅度過大,如同跳舞一般滑稽。

夏祥笑道:“你去了哪裏?怎麽頭發濕了?”

“我剛才下水遊泳了。”蕭五性子簡單,以為曹府池塘和外麵的安定河一樣,可以隨意下去遊水。

“粗俗無禮。”金甲對蕭五的狂放隨意心中有氣,打量蕭五一眼,“曹府池塘,豈是你遊水的地方?看你衣冠不整,一舉一動都沒有規矩,你是夏祥的隨從?”

“正是。”蕭五才不管金甲對他是什麽態度,再者他也看不出來金甲對他厭惡之極,他也顧不上和金甲多說什麽,迫不及待地向夏祥獻寶,“水不深,魚不多,不好玩。不過也有好玩的地方,水底很冷,跟冰一樣冷。要是早知道有這麽好的池塘就好了,夏天就不用捱熱了……”

金甲無比輕蔑地吐出兩個字:“傻瓜。”

夏祥卻聽出了什麽,忙問:“蕭五,你說水有多深?”

“最深的地方也就是這麽深……”蕭五右手高舉過頂,比劃高度,“我伸出手可以露出水麵。”

“你也傻了不成?”金甲見夏祥既不嗬斥蕭五,又不向他道歉,更是怒了,本想一走了之,卻又邁不開腳步,想聽聽夏祥和蕭五兩個傻子為什麽會對曹府的池塘大感興趣。

夏祥不忘衝金甲點頭一笑,隨即若有所思地回身望向了池塘。池塘碧波**漾,並無異常之處。他想了片刻,開口問道:“以先生所見,現在的氣溫,在一人多深的水底,會有多涼?”

“真是無聊之極!”金甲無比氣憤,拂袖而去,“老夫沒有閑心陪兩個傻子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先生,老先生怎麽生氣了?難道我哪裏說得不對?”蕭五撓頭揉鼻子,“老先生,水底確實冰涼,不信你下去一試便知。”

夏祥想了一想,見金甲就要邁進房門,忽然說道:“金甲先生,水底有寒氣……”

金甲身子一頓,一隻腳邁進了門檻,另一腳卻無法邁動,他愣在當場,喃喃自語:“寒氣,水底有寒氣,寒氣入體!”

“有道理!”金甲也不知想通了什麽,驀然一拍大腿,轉身飛奔,幾個起落就來到了池塘邊上,衣服也不脫,縱身一跳,以一個什麽優美的入水姿勢跳入了水中。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濺了蕭五一臉。

蕭五一抹臉上的水,張大了嘴巴:“先生,老先生也傻了不成?”

夏祥顧不上理會蕭五,脫下長衫扔給蕭五,也跳入了水中。蕭五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金甲和夏祥要一先一後跳水,難道是因為天氣太熱了?可是剛才金甲先生明明說在曹府池塘遊水是粗俗無禮的行為,為什麽一轉眼他又遊水去了?難道是他想自己遊水而不想讓別人遊,所以才故意這麽說?

先不說蕭五如何想不通金甲的行為,隻說金甲和夏祥一先一後入水,二人心意相通,都朝最深處遊去。不多時來到最深處的地方,二人對視一眼,同時潛入水中。

池水並不清澈,看不清水底。水麵水溫因有陽光直曬的緣故,尚有溫熱,一到水底,池水轉為冰涼,觸之刺骨,猶如數九寒冬。夏祥冰冷難忍,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蕭五正值血氣方剛年齡,他說水底冰涼,必然是真的冰涼過人。夏祥也清楚蕭五斷然不會說謊,一試之下,才知比他預想得還要冷上不少。

隻在水底呆了片刻,夏祥便覺遍體生寒,無法忍受,隻好浮出水麵。睜眼一看,金甲也出水了。

二人遊到岸上,夏祥還好,陽光一照,轉眼便恢複了體溫。金甲卻嘴唇發白,身體發抖,可見水底之寒,徹骨入肌。蕭五也有眼色,脫下身上長衫披在金甲身上。金甲翻了蕭五一眼,想說什麽,卻又咽了回去。

過了少許,金甲才臉色恢複了幾分血色,他坐在了走廊的長椅上,氣喘籲籲地說道:“夏祥,你怎麽說?”

夏祥此刻還沒有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水底和水麵溫度之差如此巨大,他搖頭說道:“不知道為什麽會如此怪異。”

“你原來也是不知道的事情。”金甲冷笑一聲,“水底的水如此冰涼,若不是下麵有冰窖,便是下麵有一個天然巨洞。”

“先生不是神仙,自然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難道你是無所不知的神仙?”蕭五氣不過,反駁金甲,“老先生,你說,水底冰涼,是不是因為水底有一條巨蟒的緣故?”

傳說中蟒蛇體涼如冰,蟒蛇出沒之處,盛夏變冬。

“無稽之談。”金甲此時已經恢複體力,起身進屋,正好迎麵走來了曹殊雋,“你家可有冰窖?”

大夏高官權貴、富商鄉紳,幾乎家家都有冰窖,以備夏日儲藏冰塊之用。朝廷還設置了專門管理“冰”的機構“冰井務”。有詩讚道:“灑然墮冰井,起粟豎寒毛。”

曹殊雋手中正拿著一碗雪花酪,吃得正甜,他點頭答道:“當然有冰窖了,否則我的雪花酪從何而來?”

將淡黃色的細冰,一勺一勺地裝進一個木碗裏,裝到一半多時,再往裏麵加各種佐料,炒熟的花生仁、瓜子仁,葡萄幹,小山楂塊,豆沙,麥仁,等等,澆上不同口味的果汁,然後,舀起一大勺細沙往杯上一扣,抹一個圓圓的“帽子”出來,如此,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雪花酪就可以入口了。

雖說大戶人家家家必備冰窖,但並非家家都可以做出色香味俱全的雪花酪。也是曹殊雋生**吃,平常喜歡琢磨各種小吃的做法,有時也和賣冷飲的商販閑聊,久而久之,他無師自通,也學會了許多小吃冷飲的做法。

“冰窖可是在池塘下麵?”金甲的目光落在曹殊雋手中的雪花酪上,喉頭不自由主動了幾下,“你吃的是什麽?”

“冰窖怎會在池塘下麵?冰窖在後院。”曹殊雋將手中的雪花酪藏到身後,嘿嘿笑道,“我吃的是冰飲,不過並不適合先生。夏日雖熱,但人體是外冷內熱,吃冰的話,體內陰陽失衡,就會百病叢生。先生是大夫,怎會不懂養生之道?”

“冰窖不在池塘下麵?看來水底寒氣不是冰窖的原因……”金甲思忖片刻,忽然想通了什麽,“拿上京地圖來。”

曹殊雋應了一聲,放下雪花酪去拿地圖,金甲二話不說拿起雪花酪就吃,還警惕地看了夏祥和蕭五一眼,唯恐二人和他爭搶。夏祥啞然失笑,金甲如此一個國醫聖手,竟如孩童一般爭強好勝不說,還有率真的一麵,也有意思。

曹殊雋拿來地圖,發現雪花酪被金甲吃了,懊惱不已。金甲卻不理他,展開地圖,在曹府和文府之間劃了一條線,卻又不得要領,想了一想,索性將線畫長,貫穿了整個地圖。

“中線?竟是上京城的中線!”夏祥驚呼出聲。

曹殊雋、蕭五麵麵相覷,不知道金甲所劃之線有什麽用處,就連曹姝璃也是一臉茫然,夏祥卻是看了出來,曹府和文府的連線若是向上向下延伸開來,正好將上京城一分為二!

再往上一看,中線正好直通皇宮,沿皇宮正中,將皇宮也從中分開。

是了,上京城初建之時,由高人觀天象論地形劃線而建。一條貫穿南北的中線是皇宮的起點,皇宮所有房屋皆沿中線兩側依次而建。

年深日久,到了今日,數百年過去了,上京比之前擴大了十幾倍有餘,當年的中線早已被人遺忘。不過奇怪的是,擴大了十幾餘倍的上京,依然沿當年的南北中線呈東西對稱之勢。

曹姝璃微微點頭:“不記得在哪一本書上看過,上京中線是上京的氣脈所在……怎麽,我家竟是在中線之上?”

“準確地講,曹府池塘正在中線之上。”夏祥朝曹姝璃微微一笑,繼續侃侃而談,“傳說中線是氣脈所在,而氣脈事關上京的興衰。一般來說,建在氣脈之上的府院,應該人丁興旺、諸事如意才對。”

“也不全是,朝代有更迭,人事有滄桑,中線也並非一成不變。退一萬步講,姑且就算中線還在,但中線不一定就必是上京的氣脈。”曹姝璃微微簇眉,思忖再三,說出心中擔憂,“或許天數變化影響到了上京氣脈,現在的中線已經不再是氣脈所在之處了。”

“皇上龍體欠安,有多久了?”夏祥腦中驀然閃過一個念頭,仿佛打開了一扇門,“金甲先生,皇上之病,是否也是寒氣之症?”

金甲身為太醫院太醫,自然清楚皇上的病情。夏祥一問,他赫然而驚,手中的雪花酪沒有拿穩,失手落地:“知我者,夏祥也。夏祥,日後老夫一定會收你為徒。”

說完,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又站住,回身說道:“藥床藥椅做好之後,若有效果,馬上讓老夫得知。告辭!”

金甲說走就走,片刻也不停留,轉眼就不見了人影。

真是一個怪人,夏祥搖頭一笑,一抬頭,正遇到曹姝璃好奇而熱烈的目光,他心中不由一動,曹小娘子知書達禮,且有學識,又舉止得體,更不用說秀麗端莊,是一等一的美人。又想起曹殊雋一再提及他和曹小娘子是天作之合,不由走神了。

曹姝璃被夏祥盯著不放,不由臉色上發燙,感覺渾身發熱,心跳加快,左右不安,不由期期艾艾地說道:“夏、夏郎君,金甲先生要收你徒,你可是要答應他?”

夏祥一時驚醒,見曹姝璃麵紅過耳,粉頸如雪,低眉順眼,無比惹人憐惜,不由心神一**,哈哈一笑:“他說收我為徒就收我為徒,也太便宜他了。我夏祥誌向遠大,日後一飛萬裏,金甲先生想收我為徒倒也可以,隻要他追得上我就好。”

曹姝璃心中忽然黯淡了幾分,是了,夏祥高中進士之後,必然前程遠大,到時不一定會有多少高官想招他為婿,榜下捉婿時,以他的相貌和才情,必定會有無數高官爭相拉攏。

“榜下捉婿”是大夏的一種婚姻文化,即在發榜之日各地高官權貴、富商鄉紳全家出動,爭相挑選登第士子為女婿,由於登第士子少而嫁女者多,眾人一哄而上,和搶並無分別,坊間便稱其“捉婿”。

如今爹爹式微,罷官也許隻在朝夕之間,他日夏祥一旦高中便是魚躍龍門,又如何看得上爹爹一個小小的鴻臚寺少卿?況且爹爹又重病在床,是否康複還不得而知,萬一爹爹有一個三長兩短,她和曹殊雋姐弟二人相依為命,更是會被夏祥輕視。

一時想得多了,曹姝璃隻覺心情沉重,再無半分興致,草草向夏祥道謝之後,便以服侍爹爹為由告辭而去。

夏祥不覺有他,和曹殊雋又興致勃勃地談了一番藥床和藥椅的製作,以及好景常在商行會徽——夏祥正式將他設計的金銀銅木標識命名為會徽——的規格,又在曹家用過午飯,方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