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大郎,要壞事。”夏來一拉夏祥的衣袖,心中惶恐不止,“剛才你和夏小先說了些什麽?”

夏祥悄聲說道:“鄉親們認出先生是不可避免了,若是小先能為我們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就是萬幸了。”

“李鼎善,他是三年前來到中山村的教書先生李鼎善。”夏老成顧不上當年李鼎善教他和女兒夏香識字的情義,當即和盤托出,“李鼎善還有一個女兒叫肖葭,他們自稱父女,卻不同姓。”

“李鼎善現在何處?”國字臉眼神跳躍不定,嘴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夏老成回身一看夏祥,臉上的肌肉抖動幾下,猶豫片刻,銀子戰勝了鄉情,他開口就要說話……

“兩個時辰前,我見他父女二人向村西而去,應該是離開了。”夏小先搶先一步說出了口,他雙手一伸,“小的願帶都頭去村西山中追趕李鼎善父女,隻要一兩銀子就好。”

見有人搶他的賞,夏老成頓時急了:“我去,都頭,小的願帶路,小的常在村西放羊,村西的大路小路山路,都熟。”

“不早說!”國字臉怒極,彎腰伸手,一把將夏老成攔腰抓住,橫放在了馬背之上,雙腿一夾馬腹,大手一揮,“追!”

夏老成嚇得魂飛魄散:“都頭饒命,都頭饒命,我不要賞錢了行不?”

“少廢話。”國字臉不容夏老成再多說半句,一掌打在他的臉上,“再敢多嘴,一刀宰了你。”

夏老成的臉頓時腫了半邊,才知道貪心多嘴惹禍上身了,隻不過追悔莫及,不敢再多一句,連被馬背顛得喘不過氣來也不敢哼上一聲。

來時五馬五人,走時五馬六人,官差一走,人群如同炸鍋一般,議論紛紛。

“怎麽會是李教書?”夏去驚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李鼎善竟是欽犯,不敢相信。大郎,如何是好?”

夏祥見眾鄉親注意到了他們幾人,忙將夏來、夏去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噓,小聲說話,中山村誰不知道和先生關係最為密切的就是我們三人。若不是夏老成強出頭,若不是我讓夏小先橫插一手,夏老成說出了我們,被抓走的就是我們了。”

夏祥心中激起了驚濤駭浪。

三年前李鼎善和肖葭初來中山村時,母親就曾和他提及李鼎善和肖葭怕是大有來曆,他當時並未多想,隻當李鼎善不過是一個仕途失意的文人,來到中山村,隻為避世。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李鼎善居然是朝廷欽犯!

再如果追查下去,他是朝廷欽犯的學生,他也難逃其罪。

怎麽辦?夏祥心中隻計較片刻,便迅速有了主意。

“先生兩個時辰之前離開,對方就算快馬加鞭,想要追上,也要半個時辰以上。沒有追上,再返回的話,也差不多要一個時辰。一個半時辰,足夠我們遠走高飛了。”夏祥打定了主意,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大郎,你去京城趕考,十三郎也和你一起去,我又能去哪裏?”夏來也覺得夏祥的走為上策之計是最好的辦法,卻心中惶恐,不知道走出山村後,在何處落腳。

“你去參軍。”夏去比夏來要篤定幾分,反正他已經決定離開中山村,早走晚走並無區別,突起變故,他還能笑得出來,也不簡單,“日後你我兄弟,一武一文,輔佐在大郎身邊,成為他的左膀右臂,豈不快哉?”

夏來聽了,遲疑片刻便下定了決心:“事已至此,怕也無用,好,就這麽定了。幾時走?”

夏祥抬頭看了看偏西的太陽,一抿嘴唇,無比堅定:“半個時辰後,村東池塘的柳樹下匯合。”

“村西才是出村的大路……”夏來愕然,以為夏祥嚇傻了。

夏祥悄然一笑:“村東的小路,村外的人無人知曉,又過不了馬。”

夏來讚道:“還是大郎想得周全。”

夏祥和母親的告別還算順利,明日一早走和現在走,隻不過差了幾個時辰,宋定娘也聽到了外麵的喧鬧,卻假裝不知,忙前忙後幫夏祥收拾好了行李,又叮囑一番,就隻送到門口。

倚門而望,宋定娘凝視夏祥毅然決然的背影消失在了村口,才收回了依依不舍的目光,悄然擦了一把眼淚,歎息一聲:“祥兒,報國若是無門,你即便學醫,母親也不怪你。你父常說,男兒讀書,隻為兩件事情,不為良相,必為良醫。”

夏來和夏去與爹爹和母親的告別就多了幾分曲折,夏得水驟然聽聞兩個兒子都要外出謀求功名,一人進京趕考,一人參軍,哪裏肯放行。吵鬧了半天,夏來和夏去去意已決,一個要上吊,一個要跳井,最後夏得水隻好讓步。

在夏得水再三叮囑和母親的眼淚中,夏來和夏去隻背了一個包袱,就踏上了征途。在村東和夏祥匯合時,夕陽西下,映照得四下金黃一片,多了蕭索和離別之意。夏祥幾人卻無意欣賞漫天紅霞的美景,三人三分興奮七分期待,分開茂密的叢林,一頭紮進了大山,很快身影就隱沒在了山林之中。

與此同時,出村西十餘裏的山裏,五匹高頭大馬圍在一起,地上躺著一具無頭屍體。頭顱滾到一邊,死不瞑目表情驚恐的一張臉赫然是夏老成!

國字臉猶不解恨,一劍又刺在夏老成的屍體之上,呸了一口:“老東西,想錢想瘋了吧?哪裏有李鼎善的影子?害得老子耽誤了整整兩個時辰。”

隨從中的矮個子說道:“高太尉,下官倒是覺得夏老成並未說謊,李鼎善必定就隱藏在山林之中,隻是山高林深,不易發現罷了。”

高見元氣憤不平地冷哼一聲:“死有餘辜,千刀萬剮也不抵他的過錯。”又掃了幾人一眼,“眼下我們人手不夠,太行山又綿延數千裏,即使是千軍萬馬怕是也難以發現李鼎善的行蹤。燕豪,你意下如何?”

燕豪既是高見元的隨從,又是他的軍師,高見元一向對燕豪信任有加,將他視為心腹。燕豪不但機謀出眾,更武功超群,別看個子不高,一身功夫出神入化,他是可以躋身前十的大夏頂尖高手之一!

燕豪畢恭畢敬地答道:“山高林深,搜山無異大海撈針。李鼎善既然逃出了中山村,必然要有一個落腳之地,他要麽北上京城,京城有可以庇護他的一幹老人;要麽南下泉州,以便可以從泉州出海,轉道瓊州直達南海諸國……”

高見元默然多時,才緩緩點了點頭:“一北一南,倒也符合李鼎善要麽置於死地而後生,要麽索性遠走高飛的性子,那麽你且說說,他到底是向北還是向南?”

“李鼎善在一個小小的中山村隱忍了三年,靈壽距離京城不過三百餘裏,他是身在山野心在朝堂,哪裏是避世,分明是靜候時機。”燕豪眼中精光閃動,目光遙望京城方向,“據下官推測,他多半前往京城而去,所以……”

“所以我們隻管回京,在京城布下天羅地網,等他自投羅網就是了?”高見元微露欣喜之色,燕豪的一番話讓他心中大定,之前的煩躁不安一掃而光。如果此來一無所獲,回京之後,被王爺一頓臭罵還是輕的,說不得還要重責幾十大板。

李鼎善此人是王爺的心腹大患,他一日不除,王爺就寢食難安。

“太尉英明。”燕豪清楚自己的位置,不管他的主意多高明多有決定性作用,他都會退讓到後麵,功勞永遠屬於高見元。

高見元十分滿意燕豪的表現,哈哈大笑,雙腿一夾馬腹:“駕,連夜回京。”

一行五人五馬,如一陣旋風,在山路上激**起一陣塵土,不多時就消失在了蒼茫的群山之中。

幾人走後許久,一男一女才從山林中一塊方圓數十丈的巨石後麵露出身影。正是李鼎善和肖葭。

“爹爹,前途險惡,我們還是南下泉州為好。京城……就不要去了。”肖葭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高見元和李鼎善的對話,原以為可以悄然地回到京城,現在看來,京城已然是一張大網了。

李鼎善背靠一塊大石,神態悠然自在,輕搖幾下手中折扇,淡然一笑:“知其不可而為之,是為君子也。三王爺能追殺到中山村,也一樣可以追殺到泉州、瓊州或是海外,總是逃,什麽時候是盡頭?天下之大,難道就沒有我李鼎善的容身之處?我偏不信了,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三王爺再權勢滔天,也不會一手遮天!”

肖葭知道李鼎善心意已決,多說無益,卻還是擔心前路太過凶險,她連想見夏祥之心都壓了下去,隻想爹爹平安無事。

“聖上重用奸相候平磐,候平磐和三王爺聯手把持朝政,就連司馬飾、連車和祁伯水也被貶謫出京,朝野上下,無人不避其鋒芒。爹爹如今一介布衣,如何能和候平磐、三王爺分庭抗禮?”肖葭想要勸李鼎善放棄進京的想法,三年前,候平磐剛剛拜相就將爹爹免職,三年來,候平磐在朝中地位不但穩如磐石,還和三王爺聯手,局勢比起三年前更加嚴峻。

聖上也不知怎麽就如此重用候平磐,無論是誰,隻要上書彈劾候平磐,聖上一概置之不理。若是再三上書,龍顏大怒之下,會嚴懲上書之人。一時之間,朝堂之上無人敢再提及候平磐半分不是。

“聖上兄弟五人,除了聖上和三王爺之外,還有大王爺、四王爺和五王爺。”李鼎善自信滿滿地笑了,“我在中山村隱世三年,除了收了一個好學生夏祥之外,還想通了許多事情。再回京城,我不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了。”

肖葭本來蛾眉不展,一聽此話,忽然展顏笑了,如旭日初升明月乍亮,明豔照人。

“說得也是,爹爹再有夏祥相助,也未必會再輸給候平磐。”肖葭想起夏祥,心跳莫名加快,忙一攏頭發掩飾自己的慌張,卻不知道,此時夜色降臨,李鼎善已然看不清她臉上紅暈,“再有三年來,葭兒也不再是當年柔弱無助的弱女子了,自保之外,還能助爹爹一臂之力。”

話一說完,肖葭縱身一躍,跳上了身邊三尺多高的一塊巨石,手腕一翻,手中多了一把小巧玲瓏的弩。手腕對準三丈開外的鬆樹,“嗖”的一聲,一枝長約半尺的小箭疾飛而出,箭頭直沒入了鬆樹之中。

以鬆樹木質之硬,箭頭可以全沒其中,可見力度之大。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哈哈,若非生死攸關時,切不可逞匹夫之勇。”李鼎善目露慈愛之意,示意肖葭下來,雙手一背,安步當車大步前行,“你我父女二人,就此隻身入京,如果讓三王爺知道了,會不會驚掉大牙?”

“三王爺是一個雅人,他隻會黃土鋪地淨水潑街,大開大門,降階相迎。”肖葭莞爾一笑,芙蓉如麵柳如眉,若不是一路奔波略有風塵仆仆氣息,她絕然是一個令人為之目眩的美人。

隻是如果細看之下,肖葭美則美矣,雙眼眼波流轉,嫵媚叢生,多了嬌豔之氣,少了端莊之意。

“也許還真有機會和三王爺坐而論道,聽說他府上又新進了一批好茶,是長溪白茶。”李鼎善放聲大笑,笑聲回**在山林之間,驚起一群夜宿山林的鳥兒,撲愣愣飛向了夜空。

肖葭無奈搖頭笑了笑,自言自語地說道:“爹爹是時而憂鬱時而狂放的性格,他可以應付自如朝堂上的傾軋,夏祥又懂什麽?他才剛剛弱冠,一入京城,如果被卷入漩渦之中,說不得會死無葬身之地。”

李鼎善耳尖,聽到了肖葭的話,笑道:“葭兒你多慮了,高見元有勇無謀,一劍殺了夏老成,夏老成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夏祥是我的學生,所以說來,還無人知道夏祥和我的關係,他進了京城,隻要不自己闖禍就好。”

夏祥到了京城會不會闖禍先不好說,但現在,他已經闖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