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子門生

曹殊雋圍繞夏祥轉了一圈,在夏祥麵前站住,忽然正容斂色,朝夏祥深施一禮:“先謝過夏郎君的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在下永生不忘,定當供奉夏郎君的長生牌位,日夜焚香,祈禱夏郎君長命百歲,平安無憂。”

夏祥還了一禮:“如此小事,不足掛齒。供奉長生牌位就更是折壽,我可消受不起。若是曹三郎心中過意不去,送我一把扇子,我也就忘了此事。”

曹姝璃掩嘴而笑,笑而不語,心中卻想,夏祥當真聰明之極,曹殊雋以一個長生牌位來報答夏祥的救命之恩,言下之意便是五十緡的錢引並非是救命的回報,而是另外事情的報酬,二者不能混為一談。夏祥一點就透,直接回應索要一把扇子,既風雅又大度,同時還暗指他對救人之事並未放在心上,揮扇之間,風輕雲淡。

曹姝璃不免又多看了夏祥幾眼,愈發認定夏祥是一個非但不迂腐而且還頗有雅致的讀書人。

曹殊雋沒想到夏祥如此氣量,微微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妙,妙。好,扇子送你,不過,長生牌位也還要供上。”

夏祥接過曹殊雋遞來的扇子,也不打開,拱手一禮:“多謝曹三郎贈扇之誼,長生牌位你直接送我便可,不必供奉,否則我每每想起你每日都會對著我的牌位焚香,我以後還怎麽睡得安寧?再萬一哪一日你和我反目,將我的長生牌位踩在腳下,我又會渾身不得自在,所以,不如直接將牌位送我,我自己供奉自己,我自會盡心,你也省事。”

如此回答,曹姝璃不禁莞爾:“如此也好,作兒,讓曹伯準備一個長生牌位送與夏郎君。”

“知道了,娘子。”曹姝璃話音剛落,作兒的聲音便在門外響起,幹脆並且歡快,說明她並未走遠,就在門外候著。

夏祥哈哈一笑,知道該說正題了:“現在我最關心的事情是,五十緡錢引需要我做什麽?”

“事情很簡單……”曹殊雋意味深長地看了曹姝璃一眼,搖頭晃腦地說道,“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若遂平生誌,六經勤向窗前讀……先帝的這首勸學詩,害苦了天下多少讀書人,也害苦了我。夏郎君,若是你能勸說爹爹不逼我參加進士考試,錢引我自當雙手奉上。”

“這……”夏祥倒吸一口涼氣,曹殊雋為他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大夏重文輕武是自太祖立朝以來定下的規矩,時至今日,已然蔚然成風,莫說曹家是大戶人家,便是小門小戶,但凡能夠讀得起書,誰不想考中進士謀求一個出身?

“我的誌向是當一個遺世而獨立的散人,**灑脫在世俗之中,不被世間的規矩束縛了手腳,不被世俗之事約束了逍遙,就像當年的李太白,一個人‘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是何等的自在何等的瀟灑。”曹殊雋頭呈四十五度角朝天空仰望,一臉無限向往之意,可惜他身在屋內,隻能看到房頂卻看不到天空。

況且現在又是晚上,即使看到天空,也是夜空。

夏祥背起雙手,也學曹殊雋的樣子頭呈四十五度角仰望屋頂,喟歎一聲:“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又淡然一笑,“曹三郎,李太白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放,也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失落,更有行路難的感歎,想要**灑脫,哪有那麽容易?”

“你的意思是,你做不到勸說爹爹不逼我參加進士考試了?”曹殊雋微有失落,一甩袖子,麵露不悅之色,“不早說,害得我白白浪費時間。”

說實話,他想請夏祥出麵說服爹爹,並非看重夏祥的才學,何況他也不知夏祥到底是不學無術之人還是博學多才之輩,是因夏祥救他一命,夏祥出麵懇求,爹爹必定無法回絕,畢竟救命之恩恩重如山,爹爹又最是遵循孔孟之道,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誰知夏祥也是深受儒家思想毒害,並不想為他出麵,不由他不大為失望。

曹殊雋太清楚如夏祥一般的讀書人,儒家思想深入骨子之中,是為人處世的行為準則和安身立命之本,即使被殺,也不會違背聖人言教。

“誰說我做不到?”夏祥自得地笑了,“在沒有見到令尊之前,若說能做到,是為大話。若說不能做到,也是對自己的不自信和沒有擔當。”

曹殊雋聽明白了夏祥的意思,忙收起之前的不屑,一臉討好的笑意:“夏郎君,家父為人刻板,事事喜歡引經據典,他又甚是推崇科舉,認為科舉最為公平合理,可以為朝廷選拔人才……想要說服他,實在是太難。”

“曹三郎,你可曾通過州試?”夏祥並未在意曹殊雋所說,問到了他關心的問題。

大夏初年,僅有兩級考試製度,一級是由各州舉行的取解試,一級是禮部舉行的省試。太祖十年,為了親自挑選德才兼備者,太祖實行殿試。自此以後,殿試成為科舉製度的最高一級的考試,並正式確立了州試、省試和殿試的三級科舉考試製度。

夏祥在一年前便通過了真定府的州試,州試得中是為舉人。大夏的舉人不是功名,隻是可以參加省試的資格,而且還是一次性有效。若是省試落榜,三年後再來參加省試,還需再州試通過才可。

太祖推行殿試,是為了江山大計,殿試之後,不用再經吏部考試,直接授官。殿試因為是皇上親自主考,及第後,所有考生不再對考官稱師,也不自稱門生。如此,所有及第的人都成了天子門生。殿試後分三甲放榜,還要舉行皇帝宣布登科進士名次的典禮,並賜宴於瓊林苑,故稱瓊林宴,

大夏的科舉製度不僅比前朝更加規範,也更加嚴謹。從大夏開始,科舉開始實行糊名和謄錄,並建立防止徇私的新規則。糊名,就是把考生考卷上的姓名、籍貫等密封起來,又稱“彌封”或“封彌”。太宗時,隻是對殿試實行糊名製。後來,當今皇上下詔省試、州試均實行糊名製。其後有人指出,糊名之後還可以認識筆跡。因此進一步采取了防範措施,將考生的試卷由他人另行謄錄。考官評閱試卷時,不僅僅不知道考生的姓名,連考生的字跡也無從辨認。

司馬飾有一年擔任主考官時,讀到了連車的文章,拍案稱好,有心錄取為第一名,卻又從筆法和才學上斷定是自己弟子的文章,於是列為第二。拆封之後才知道是連車文章,不由引為憾事。

“今年開春剛剛通過州試。”曹殊雋一臉自得之意,負手而立,傲然而笑,“我並非不會不能讀書,而是不想考取功名罷了,別說州試,即便省試,對我來說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先生,一路上我也識了字背了詩,州試這麽容易,要是我去參加州試,說不定也能考中。”蕭五不知道曹殊雋的話是自誇自負之語,當了真,“明日我便報名試試,膽子一定要大,萬一就成了呢?”

“哈哈哈哈……”曹殊雋開懷大笑,蕭五一臉懵懂之相,言談舉止也可看出不是聰慧之人,重文輕武並非大夏傳統,古往今來,都是文人執掌天下,可見讀書並非是誰都可以勝任之事,以蕭五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資質,也想參加科舉,當真是癡人說夢。

蕭五再傻,也能聽出曹殊雋笑聲中的嘲諷之意,憨憨地撓頭笑了:“曹三郎莫要取笑我,我會識字能背詩,卻不會寫字,考取功名一說,不過是隨口一說。我雖然愚笨,卻也懂得追隨先生報效朝廷。曹三郎不想考取功名,隻想逍遙自在,我就不明白了,你既沒有一技之長可以謀生,又沒有功名薪俸,莫非以後要坐吃山空令尊留下的家業?男兒生於天地之間,當自強自立為國效力為民請命,怎能為了一己之私而不報效朝廷孝敬父母?豈不是枉為臣子和人子?”

“呃……”曹殊雋的笑聲戛然而止,生生被蕭五的話噎了回去,他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你,你一介武夫一個下人,懂得什麽是道法自然之理麽?老子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我是不懂。”蕭五倒也實在,畢恭畢敬地拱手一禮,退後一步,一臉謙卑之色,“我有自知之明,隻管跟著先生便是,先生說什麽我便做什麽,就不會有錯。”

曹姝璃暗暗稱奇,蕭五看似愚笨,卻純樸天然,言談舉止彰顯善良天性。也不知夏祥是如何和蕭五相識,看上去二人不是主仆關係,也不是同窗同鄉,蕭五卻又對夏祥言聽計從,究竟是夏祥的才學還是他的品行讓蕭五甘願追隨左右?

曹姝璃有意見識一下夏祥的真才實學,淺淺一笑:“讓夏郎君見笑了,三郎生性喜歡辯論,就連爹爹也說不過他。若是夏郎君能說服三郎去考取進士,爹爹也會歡喜。”

夏祥豈能不明白曹姝璃之意,是想讓他知難而退,轉而勸說夏殊君參加省試,他也看了出來,曹姝璃也是願意曹殊雋考取功名,曹家也隻有曹殊雋一人不想科舉。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夏祥微微一笑,心中有了計較,“我既然答應曹三郎在先,自當信守承諾,為曹三郎解憂。”

曹姝璃又氣又惱,不由說道:“你到底是因為拿人手短還是要信守承諾?”

夏祥既不拔高自己的情操,又不掩飾自己的需求,不慌不忙地笑道:“兩者兼而有之。”

“你……”曹姝璃反倒被夏祥氣笑了,“這麽說,你真要為三郎出頭了?莫要怪我沒有提醒你,若是一言不合,爹爹趕你出門也有可能。”

“莫要聽姐姐亂說,爹爹是講道理之人,怎會趕客人出門?”曹殊雋心生歡喜,方才蕭五的一番話雖然令他無比尷尬,但隨從尚有如此才學,可想而知夏祥更是博學之士,想到夏祥若能真的說服爹爹不再逼迫他參加省試,他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夏郎君,拜托了。”

“好說,好說。”夏祥嗬嗬一笑,眼光一掃,注意到了曹姝璃微露不悅之色,便道,“曹小娘子不要生氣,我隻不過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者說來,人各有誌,不可強求,若你不喜歡一人,令尊非要你下嫁於他,你又當如何?”

“你莫要胡說,功名和婚姻,怎能相提並論?”曹姝璃一時羞澀,臉上紅雲飛起,“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功名大事,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

“娘子不喜歡的人,她才不會嫁。”不等夏祥回答,作兒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門一響,她腳步輕快如貓,悄無聲息地來到夏祥身前,遞上一物,“夏郎君,你的長生牌位。”

一塊長形木牌,是上等的檀香木所做,還好上麵沒有寫上名字,否則倒讓夏祥心中發怵了。也是,任誰看到自己的名字在牌位之上,也會在心裏留下大小不等的陰影麵積。

蕭五伸手接過長生牌位,嘿嘿一笑:“謝過作兒。”

作兒白了蕭五一眼:“要你謝?不稀罕。叫我李作作,不許叫我作兒,記住了!”

“記住了,不叫你作兒,叫你李作兒。”蕭五懵然而笑。

作兒十分不滿地瞪了蕭五一眼:“你這麽笨,怎麽就當上了夏郎君的隨從?也是怪事,難道你賄賂了夏郎君?也不對,你又沒錢,拿什麽賄賂夏郎君。更怪的是,夏郎君到底看上了你什麽,讓你跟在身邊?你完全就是夏郎君的累贅,不但幫不上什麽忙,還會添亂製造麻煩,唉,要是我,我早就知趣地自己走掉算了,省得到時被夏郎君趕走,得多難堪多丟臉……”

蕭五也不辯解,隻是傻笑不停。

“作兒,你趕緊下去。”曹殊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他急於告訴夏祥爹爹的性情和喜好,好讓夏祥胸有成竹才有勝算,才不想聽作兒的聒噪,“夏郎君,爹爹最推崇儒家學說,也喜歡佛家經典,最不喜歡……”

“咳咳……”

一陣威嚴的咳嗽聲從屏風後麵響起,隨後腳步一響,一個身材高大,國字臉,濃眉,長須的老者閃身出現在了眾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