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一章 燃燈生蓮
北荒之北,名曰北溟。這裏不再是一望無際的皚皚白雪,而是一團看不透、摸不清的混沌。這裏沒有白天黑夜之分,看不到雨雪星辰,土壤黏稠腐壞,寸草不生,沒有一絲活氣。
相傳,這裏是上古眾神死後的埋骨之地,但說這話的其實不知道,人死可通往幽冥投胎,仙死也可再入輪,、重修仙身,唯獨上古之神,死便是死,神識潰散,消融於天地之間,那是真正的死亡。
天界流傳的是另一個說法:當年盤古大神一斧子劈出天地陰陽,不小心漏掉的一塊地方,就是這團混沌汙濁的所在就是北溟。也因此,北溟還有個別名,叫作“墮淵”。連神都厭棄的地方,自然是三界之中最墮落、最晦暗的存在了。
一襲墨色長衫的身影從混沌中顯出個模糊的輪廓,往日閃耀著金色流光的法衣此刻看上去灰撲撲、濕漉漉的,細看去,原本堅不可摧的法衣早被混沌割成了碎布,勉強維持原狀貼在身上罷了。至於貼在身上濕漉漉的一片,並非風霜雨露,實則早已被鮮血從裏到外浸透了。
額前的九珠冕旒輕輕晃動,青玄凝眉而立,自懷裏摸出一隻手掌大小的古樸木匣。
鎖麟匣打開,內裏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其實剛把這東西從北溟墮淵裏撈出來時,青玄就已覺察到了不對,但他將整個北溟都翻了過來,仍然沒找到半點蛛絲馬跡,除了這木匣底部沾著的一小片蒼青色鱗片……
青玄將那塊殘存的鱗片捏在指尖,輕輕一撚,一個幾乎早已湮沒在記憶中的名字,緩緩浮現腦際。
青玄蹙眉,心中默念一個名字。
片刻,一道清朗的男聲在麵前響起:“尊上。”緊接著,一張略顯消瘦的清雋麵容出現在眼前。
青玄道:“斛向秋,不久前你曾說,北海一帶有幾個村子接連消失,你帶千千同往查探,在海邊發現了顏色奇怪的鱗片。”他追問,“鱗片你可隨身帶著?”
斛向秋神色凝重,攤開手掌:“尊上請看。”他雖已修成散仙,仍不敢直接觸碰眼前這枚隱隱透出蒼青之色的鱗片。他以一枚法器盛著,若有所思道,“尊上,我有一個猜測,這凶獸膽大妄為,不僅吞吃整個村子,且所到之處,盡成沼澤,腥臭難聞……”
兩個人幾乎同時道出那個名字:“相柳。”
青玄將指尖捏著的鱗片遞向斛向秋,方便對方看得清楚。
也是因為他的這個動作,斛向秋才陡然看清,麵前的青華大帝不僅臉色蒼白,且身上的玄色法衣片片割裂,早已被鮮血浸透了。他不由得大驚失色:“尊上,您這是……”
青玄道:“我在尋找混元燈。”
斛向秋正在腦海中搜尋世間有什麽東西可以將青華大帝傷成這樣,聽到“混元燈”三個字,頓時一震:“您……您去了墮淵!”
相傳,混元燈是可以逆轉生死、重塑萬物的上古神器,但凡使用了混元燈達成所願,不論是神是妖,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甚至可能因此引發顛覆三界的災難。因為這樣法器太過逆天行事,早在數萬年前,就被女媧放入鎖麟匣,扔進了北溟最深的一條巨壑中。北溟也稱墮淵,是連盤古和女媧這些創世神都厭棄的所在,那裏常年混沌一團,汙濁不堪,因此哪怕是青華大帝這樣強大無匹的上古之神,輕易進出那裏,也難免要為混沌之氣所傷。
青玄看著斛向秋:“混元燈不在鎖麟囊裏,我懷疑是被相柳先一步取走了。你幫我隨時留意相柳的行蹤,我這就過去與你匯合。”
斛向秋欲言又止,在他遲疑的片刻,青華大帝的幻影已然徹底消失在眼前。
懷裏的毛球乖巧地拱了拱,斛向秋垂眸,看到臂彎裏被他施以障眼法幻為小白貓模樣的千千,他輕輕刮了刮她粉嫩嫩的小鼻子。這段日子他帶著千千四處行走,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好奇和矚目,就將她幻化成一隻小奶貓兒的模樣。畢竟在凡人眼中,一隻白色的小貓可比一隻皮毛雪白的小蝙蝠看起來普通平凡多了。
千千似乎感應到了他的不安,悄悄兒拿牙齒咬住他的衣袖扯了扯。
斛向秋安撫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我沒事。隻是,剛剛青華大帝說要尋找混元燈,總覺得,好像會有不好的事發生似的。”
他已修成散仙,在某些事上,總會在不經意間閃現一絲靈光。而類似這樣的預兆靈光,此前每一次出現都應驗了。斛向秋皺了皺眉,低聲說:“但願這一次,是我想錯了。”
一個時辰後,北海之濱,幽都山上一座道觀。
一襲蒼綠色長衫的男子拾階而上,看背影難免覺得此人身形羸弱,可但凡親眼看到他的容貌長相,無人會覺得他是個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他的皮膚是一種近乎病態的蒼白,一雙狐狸眼狹長妖媚,偏偏他極會裝扮,額間係一條色澤翠綠的碧玉抹額,一側耳垂也戴了一隻貓兒眼的寶石墜子。碧玉抹額和貓眼石的寶石墜子色澤穠麗,吸人眼球,尋常哪怕是女人戴了,也往往因為壓不住而顯得俗豔。可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這兩樣昂貴的飾物,也隻能淪為裝點他容貌的配飾罷了。
年輕人一路走到道觀的大門口,卻隻是倒背著手,站在門檻外似笑非笑地打量著當中那座神像。
一個少年道士見了,走上前道:“這位道友。”
年輕人幽幽一笑,形狀優美的唇輕啟,露出兩顆不似凡人的尖齒:“青華大帝的道,我可信不起。”
少年道士微眯起眼,目光定在對方幽綠光芒一閃而過的眼瞳:“既然如此,這裏也不是閣下該來的地方。”
話音剛落,少年道士眼前一花,一顆巨大的蛇頭陡然出現在眼前,以一種吞天食地之勢朝他席卷而來,淩厲而高昂的男聲也在這時響徹耳際:“區區凡人,也敢對妖神口出狂言!”
令人膽寒的蛇口大張,數不清的水漬沿著鮮紅的蛇信暴雨般落下,落在少年道士麵前的地上,轉眼就腐蝕形成一汪黢黑的沼澤。腥臭的勁風將少年道士連同不遠處的幾人一同卷起,與此同時,整座道觀也在令人齒酸的咯吱聲中搖搖欲墜。
“相柳!”被勁風席卷到半空的幾人張著雙臂,還未回過神來,已被一股更有力的清風托舉著,輕緩落到地上。
清越而冷淡的男聲仿佛自四麵八方傳來:“找死。”
伴隨著這一聲清叱,化作原型九頭怪蛇的相柳又在瞬間化為人形,踉蹌著後退數步,最終在百層台階之下穩住身形。
幽綠的眼瞳折射出驚人的厲光:“青華!”
道觀之外的空地上,少年道士連同其餘幾人,早已朝著來人的方向長跪叩首:“尊上。”
青華大帝神情冷峻,垂著眼道:“三萬年前饒你一命,如今你膽子肥了,竟然敢來毀我的道觀。”
相柳手撫心口,露出兩枚尖齒:“三萬年不見,你小子比從前更狂了。也是啊,天界那些上神,早已死的七七八八,也就屬你命長,如今的人間是沒什麽可拜了嗎?竟然饑不擇食到要拜你為尊。”他眉眼猙獰,“嘶”了一聲,“真是天沒長眼!”
“八寶琉璃盞裏關了兩萬多年,把你關傻了?”
提起這事相柳就氣不打一處來,氣得一雙俊眸猩紅上湧:“要不是你不守信用,明麵上放人,背地裏又把我供了出去,老子會被天界那幫老東西關進那勞什子裏頭?”
青華大帝輕撫手中楊柳枝,冷笑了聲:“我若一心想讓你死,早在你被丟進琉璃盞之初,動動手指就能想法子把你融了。”
相柳額前的抹額都歪了,此時滿頭烏發淩亂,聽到青華這話,頓時氣血上湧,幾綹兒發絲擰成小蛇的模樣,齜牙咧嘴立在發頂:“你……”
青華大帝淡淡一笑:“隻要你不是笨到了家,就該知道,本尊沒有誇大言辭。”
相柳氣得嘴唇直打戰,多少年了,隻要遇到青華這廝,他是打也打不贏,罵也罵不過,天道生了這怪胎,簡直就是命裏注定來克他的。
相柳袖子一甩,轉身就想溜。
轉過身,青華大帝早已立在了他後頭。
相柳瞬間身形一扭,滑出三丈遠:“你有病啊!”
青華道:“你心虛什麽?”
相柳嗤笑了聲:“我心虛個什麽?明明是你不依不饒。”
青華道:“當年那女人死了,你不是說,隻要你活著,就必定會為她複仇,置我於萬劫不複之地嗎?”
相柳沒忍住反唇相譏:“什麽那女人,她有名字,她叫魚若。”他一雙妖異的眼瞳盯住青華,“當年是你輕薄魚若在前,狠心殺她在後,到如今你竟然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了。青華大帝,你可真是薄情寡義!”
青華輕垂眼簾,語氣淡漠地道:“輕薄?憑她也配。”
相柳被青華激得飛身向前,一拳朝青華打了過去。
青華身形一閃,已經站在了幾步開外的地方。相柳呆呆望了自己拳頭半晌,陡然露出一個詭笑:“原來如此。”
他轉過身看向青華,發頂九條發絲化為的小蛇呲著嘴嘎嘎發笑,他本人也露出前所未有的明燦笑容:“我聽說你修了個叫炁淵的玩意兒,耗去不少修為,前不久,你又為了修補這東西,元氣大傷。我本來以為流言傳到我這兒,也沒幾分可信了,想不到啊,原來他們說的那些,全都是真的。”他朝著青華緩步走去,“憑你現在,根本打不過我。”
青華的神色平靜至極,仿佛壓根兒沒將相柳那些話聽在耳中:“混元燈是不是在你手上?”他抬起眼,第一次正視著這個多年前的手下敗將,“你去過墮淵,打開了鎖麟匣,盜走混元燈,為的就是複活魚若。”
相柳停住向青華迫近的腳步,臉色劇變:“你不是來找我打架的?”他突然回過味兒來,“你也想要混元燈?”
青華大帝攤開手,掌心朝上:“燈給我。”
相柳暴怒:“你做夢!”他幾乎是嘶吼著朝青華叱道,“你以為你還是從前的殺神,你可真是死到臨頭,不知悔改,你現在根本打不過我,憑什麽用這種命令的語氣和我講話!”
他的身軀瞬間拔高數丈,九隻巨大的蛇頭在空中擺動著,如同一株迎風搖擺的巨大柳樹。相柳之名,本身最早便源自對這怪物長相的描述。
然而青華大帝手中,也有一束楊柳。萬事萬物相生相克,青華大帝手中的楊柳,至陽至清,而相柳這種天生地長的怪物,至陰至濁,簡而言之,青華大帝生來就是相柳的克星。哪怕他隻剩下三四成的修為,僅憑這束靈力豐沛的楊柳,相柳就不敢輕易上前。
可出乎青華大帝和在場所有人意料的,相柳竟然克服了骨子裏對“清楊玉柳”的恐懼,片刻的遲疑之後,九顆頭顱一同發動了對青華大帝的進攻。
青華反手就將身後不遠的少年道士和其他幾人遠遠推出數丈,與此同時,他也騰空而起,手中楊柳朝著麵前的怪蛇輕輕一掃:“孽畜。”
相柳搖頭擺尾,巨大的蛇身快如閃電,蛇口一張,數道又酸又苦的毒液如同毒箭一般,朝著青華大帝盡數射去。
青華大帝掌心朝下緩緩一壓,那些毒液便停在半空,須臾之後,反朝相柳噴射回去。
相柳氣得狂嘯一聲,當中那顆蛇頭上,依稀是他為人形時妖異俊美的臉龐:“青華,你……”
青華大帝道:“混元燈給我。”
相柳:“你做夢!”
青華大帝淡淡地道:“我記得從前那個叫魚若的女人,第一次找到我時曾說,最不能接受你的地方,就是你時不常變回蛇身,她雖愛看你的臉,卻實在看不慣你的蛇身。”
“你……”九顆蛇頭仰天長嘯,可緊接著,羸弱卻俊俏的男子代替九頭怪蛇,立在半空,臉色陰沉看看青華大帝道:“你若敢騙我……”
青華道:“如果她不是真這樣想,當年為何又會舍你而就我?”
相柳道:“魚若才沒有心悅過你,從始至終,都是你單方麵地糾纏她、輕薄她,最後還下了狠手。魚若死得好慘。”
青華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中,許久才道:“你信嗎?”
可能天長日久,當年拚了一條命也想殺了青華那種濃稠的恨意,隨著幾萬年來滄海桑田的變化,不知不覺間已然淡了。也可能是青華大帝直到此時此刻有傷在身,不可能如當年那般和他放開拳腳大戰一場,卻仍然淡定如初的模樣,太具有迷惑性了。有那麽一瞬間,相柳內心的天平竟然罕見地向眼前這個自己厭恨了三萬多年的仇人傾斜了。
甚至他自己也有幾分迷茫。他遲疑道:“當年你真沒有對魚若動過一絲一毫不該有的心思?”
青華冷淡道:“如果想把她千刀萬剮也算的話。”
相柳眼眶濕漉漉的,他本就生得俊美非凡,眼睫又長又卷,此事幾顆晶瑩的淚珠兒沾在眼睫上,顯出幾分近似凡人的脆弱:“我不信你,她當年明明跟我說……”
青華道:“你與她相識那麽久,難道一點也不清楚她的為人?”
青華一句話,將相柳徹底帶回三萬五千多年前,他與魚若相識相戀的那段熾烈回憶。
四萬年前,初見魚若,就是在這北海之濱。彼時他還是妖神之子,徜徉四海,不論誰見了,都要恭恭敬敬稱他一聲“王”。天界那些神仙也對他有個美稱,因他有九顆頭顱,姿容不凡,都稱他為“九命相柳”。
那天,他被身邊一群鶯鶯燕燕纏得煩了,一口氣從南邊遊來北海。就在他前幾天吞吃幾個村子的地方,他遇見了魚若。她的原身是鯪魚,那天見到她時,她下半身雪白晶瑩,如同鯉尾,上半身卻是人類女子的模樣。與鮫人不同的是,鯪魚人身的背脊之上,還保留著魚類的背鰭,晶瑩剔透,宛如兩片蝴蝶的翅膀。臉頰兩側,也依稀可見花朵般的鰭翼。她生得好看極了,是他有生以來見過最漂亮的妖族。
可當她轉過身,看到他的第一眼起,眉心就微微蹙起。她側過身,手臂微曲,轉身就要遊入海裏。
相柳身形更快,長尾一勾,已將她整個人環入自己的勢力範圍。可那條生著倒刺的蛇尾,卻和它可怖的蛇身截然不同,它棲息在與她手臂相距不遠的一塊石頭上,向前悄悄地挪了兩步,見她盯著它瞧,又戰戰兢兢地後挪了小半步。那模樣哪裏像是九命妖王的蛇尾,更像一隻怯生生的小獸。
魚若雪白豐腴的臉頰微動,轉過臉來,看清他此刻的麵容,她那雙飽滿的紅唇彎出一抹笑弧,她說:“你還挺會討人歡心的。”
相柳的上半身已化為人形,他緩步上前,迷戀道:“你叫什麽名字,我還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好看的女妖。”
魚若眼波如絲,睇著他道:“那你記好了,我叫魚若。”
說話間,相柳已近身上前,額頭輕抵著魚若的前額,吐息灼熱:“真是個好聽的名字。那從今往後,我喊你若若,好不好?”
魚若半仰起臉,靠在身後的大石,雪白豐澤的臂膀攬住相柳,笑嘻嘻對他道:“妖王有命,若若豈敢不從?”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相柳都待在北海一帶,和魚若兩人形影不離,幾乎好成了一個人。
妖生第一回,相柳發覺自己對著一個女人,久看不厭,久處不煩。但他畢竟還是彼時的海底妖王,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像這樣膩在一個女妖身邊太久,若是傳出去,實在墮了他妖王的名聲。
他有幾分試探地跟魚若提起,自己要離開一段時間。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魚若一點也不像他從前交往過的那些女人。既沒有哭哭啼啼,也不會要死要活,她隻是如初見那天那樣,斜倚在一塊大石上,雪白的魚尾在海麵上從容地鋪展開來,如同一朵浪花,迎著海浪輕輕擺動著。她的臉上,沒有一絲傷感,相反,她的笑容仿佛比這些天他陪在身邊時還要燦爛:“好呀。妖王大人何時得了空,再來找我,我必定掃榻恭迎。”
話說得很有誠意,可看她此刻那副懶洋洋又怡然自得的小模樣,隻要眼沒瞎,都能看出來,眼前這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女人,實在巴不得他趕快消失。
彼時的相柳,一則確實覺得再待下去沒什麽意思,和一個女人在一起這麽久,對他來說實在是一樁從未有過的新鮮事兒。對妖來說,“新鮮”本身有時就意味著危險,因為這打破了他幾萬年來養成的習慣。二則心底的隱秘之處,被魚若當下的神態和刺傷了。
她看起來與那些女妖完全不同,不會為他的離開黯然神傷,也就意味著,在她心裏,他並沒有那麽重要。
那一次,相柳的離開著實有幾分狼狽。
之後過了差不多半年,他再一次去了北海。
這一回,他又在魚若那兒待了個把月才離開。可這回不論是甜蜜的朝夕相伴,還是她不久之後的離開,兩個人都沒什麽不快。
相柳漸漸摸清了魚若的性子。
每一回離開,魚若都坐在一塊大石上,甩著魚尾巴甜甜地笑著朝他揮手。每一回他再回來,見到魚若時,她也會露出欣喜的笑容,那雙漂亮得仿佛會說話的眼睛裏也都是他的身影。
一開始,相柳覺得這樣挺好。兩個人在一起,不就是為了比一個人時更快活嗎?像他從前認識的那些睡了一夜就糾纏不休的女妖,相比魚若,心胸和格局實在是小了點兒。
想明白這一點,相柳也不再糾結。兩個人就這樣閑時聚忙時散,處了幾千年。因為並不是天天膩在一起,兩個人的相處可以說非常愉快,也很默契。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相柳發現,自己去找魚若的時候越來越多,幾乎不再獨處。至於從前那些個鶯鶯燕燕,也在不知不覺間,被他遣散幹淨了。
既然那些女人本來也不是自己真心喜歡的,也沒什麽好留戀的。把一顆完整的真心送到一心癡戀的女人麵前,不丟人。
相柳打從心底裏覺得,一個頂頂好的女人,可抵十個百個一般般的好。
抱著這樣的心思,除了偶爾為了正事兒外出,相柳幾乎一年到頭都住在魚若這裏。
可一百年過去、兩百年過去,相柳發現,魚若在對待兩個人關係這件事上,似乎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樣。
比如有一回,他跑去北海更北的一個山坳裏,和商羊打了一架。這一架打了足足多半年,直到分出勝負,那家夥顯出人身,相柳才發現,對方居然是個漂亮得不得了的女人。
商羊一襲青色羽衫,把玩著自己的一綹赤色流光的發絲,希望他能留下一段時間。
放在從前,類似這樣的事,相柳定會留下了。可看著商羊嫩滑如羊脂的臉龐,骨肉勻稱的姣好身段,相柳的眼前突然一閃而過魚若委屈落淚的麵容。
他一把推開已然伏到他懷裏的漂亮女人,頭也不回地趕了回去。
可回到魚若在北海之濱的宮殿時,他卻在那兒看到了本不該存在的身影。
那是一個身形俊秀的男人,一襲白衣飄飄,正站在魚若的榻前,俯身和她說著什麽。從相柳的角度,他看不到魚若當下的神情,可當著這男人的麵怡然自得側臥著的姿態,那模樣該是何種的嬌柔嫵媚,也不難想象。
妖生第一次,相柳體會到了什麽叫作“綠雲罩頂”,什麽叫作“血衝腦門”,可就在他露出原身險些一口吞了那雜碎的瞬間,魚若突然縱身一躍,當著他和那個陌生男人的麵,破窗而出,飛身落入了遠處的深海。
臨走前,她還丟下一句:“平時也不見你多想這個家,一回來就打打殺殺,沒意思。”
那是相柳有記憶以來,第一個進過他蛇口,又完好無缺活了下來的人。
準確地說,那家夥也算不得人,而是個小有修為的一個地仙。
放走了那殺千刀的地仙,相柳遊進宮殿後頭直通山中暖泉的一汪泉眼,還沒近身,就被一股滾燙的泉水兜頭澆下。
魚若麵若桃花,眼波灩灩,氣哼哼地道:“什麽味兒,洗幹淨了再過來。”
相柳聞了一圈,也沒覺出自己身上有什麽氣味兒。魚若身邊的侍女提醒說,魚若早就聽說了這半年多來相柳在山中和商羊相依相伴的消息。
相柳聽了,一方麵驚異於這樁八卦傳得實在離譜;另一方麵,卻是蛇生頭一回感到了一股說不出的甜蜜之意。
小小的風波之後,半年多沒見的兩個人相處得愈加蜜裏調油,過起了沒羞沒臊的幸福生活。
之後又有兩回,一次是聽聞,一次是親眼所見。相柳逐漸明白過來,魚若雖然心裏最愛是自己,但對於主動湊上前獻殷勤的男人,尤其是模樣俊秀又裝得仙裏仙氣的類型,多少還是缺乏幾分定力。
好在每一回他當著魚若的麵提起,她也能分出輕重,對那些人的死活,並不多麽在意的模樣。
相柳嗜殺,但那是針對妖族和凡。那段時間,適逢神魔大戰,妖族和另外兩界的關係,有幾分劍拔弩張。相柳也無意在這個節骨眼上出手傷人主動挑事,把整個妖族架在火山烤。再則,在相柳心裏,總覺得那幾個礙眼的東西,並不會多麽影響他和魚若如今的關係,反倒是他若真的動手把人殺了,才會令魚若小瞧了他。仿佛他心眼多小似的,連一兩個她的裙下之臣都容不下。
因而明知有幾個仙族中人和魚若關係不遠不近,相柳也沒如幾千年那般,動不動地就張嘴把人吞了。
直到有一天,他自魔族回來,還未進宮殿,就聽到那些侍女的哭聲。
進門一看,魚若躺在平日裏最心愛的那張鳳尾貝大**,臉色蒼白,滿臉淚痕。見到他來,她剛要坐起,就先吐出一口血來。
再細看,隻見平日裏被他捧在心尖尖上的美人,臉頰一邊的鰭不知被誰狠心削掉一半,背部和腰側也不斷滲出淺藍色的鮮血。好端端一條美人魚,竟然被傷得隻剩半條命了。
相柳當即暴怒,把魚若抱在懷裏,為她輸送妖力療傷,一邊問跪在榻前的婢女:“是誰!”
領頭的婢女頭都不敢抬,顫顫巍巍地答:“是天族的青華大帝。”
相柳雙眸泛起血色,追問嬌嬌弱弱躺在懷裏的寶貝:“你認識青華?他為何傷你?”
魚若嘴唇慘白,一雙美目瞥向一邊,嗓音顫抖:“他……他說心悅於我,想要與我歡好,我不願意……”
相柳疑惑道:“怪了。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和魔族那些怪物打架?”
魚若將臉埋在相柳肩窩,嗓音嬌軟無力極了:“我怎麽知道,反正他就是突然出現在這附近一座山上。”
魚若平日裏一貫明豔大方,罕見這般柔柔弱弱躺在懷裏撒嬌的模樣。相柳看得心疼極了,又為她強輸了一道內力,將人一把抱了起來:“寶貝,我要讓你親眼看著,本王如何為你報仇。”
魚若當時似乎有些遲疑,可他當時怒火攻心,顧不上深思她當時的反應。
之後的三萬年裏,相柳每每想起,就覺錐心刺骨,日日夜夜都難以忘懷。
他抱著魚若,依照她所指的方向,果真在那不遠的幽都山上,找見了一襲玄色長衫的青華。
相柳將魚若放下來,質問青華:“你可知道,這是誰的地盤?”
這樣眉目如畫的俊美少年,恰恰是魚若此前一直偏愛的仙君類型。
相柳不免更為狐疑,他看向身旁的魚若:“若若說,你想輕薄她,若不是她拚死反抗,險些被你得手。”
彼時的青華並沒有後來那麽好性兒,隻聽到相柳後頭這句質問,臉色便難看到了極點:“白長了九顆腦袋,不僅眼瞎,心也瞎。”
說完這句,不等在場兩人反應過來,青華一道掌風隔空拍出,正中相柳身旁緊挨著的魚若。
一代傾國傾城的妖族美人,就這麽香消玉殞了。
相柳目眥盡裂,當場化為原身,與青華死鬥。
可連小半個時辰都不到,九顆腦袋全是傷的相柳就驚恐地發現,自己今日就算死在這兒,也打不過青華,更沒法替魚若報仇。
就算再讓他再強十倍,對上青華,尤其是他手中的“清楊玉柳”,自己連一成的勝算都沒有。
青華大帝是他天生的克星。
於是相柳在被揍得隻剩半條命的時候,趁機逃了。
事後回想起來,就連相柳自己都覺得奇怪。
因為當時青華隻要有心殺他,肯定能追得上。但也不知道為什麽,青華沒有那樣做。
之後過了不久,相柳因為在北海一帶肆虐殺人,被佑聖元君收在一尊八寶琉璃盞裏,關了足足兩萬多年。
琉璃盞裏什麽都沒有。相柳被關得要發瘋,沒別的事做,過往那些回憶就成了最珍貴的東西。那些英雄戰績和風光過往,自然是他最經常回憶起的,可他更難以忘懷的,還是與魚若的千年愛戀。
想起魚若,那些仿佛閃爍著星光的甜蜜與溫柔,自然也就難以避免地想起她蒼白嬌弱地躺在他懷裏的模樣,她姣好的臉龐隻剩一半的鰭片,身上不斷滲出的鮮血,還有當時他帶她去找青華算賬的路上,她纖白的手指輕輕揪著他的衣襟,說她害怕的那刻。
他最不願回憶起,卻總是穿插在和魚若的回憶裏,不時閃現的,是魚若的死。
他恨青華,但他更恨當時的自己。心裏頭有一點隱秘的不可言說,事關魚若。如果今天和青華見麵之初,他就一掌結果了自己;如果今天他身上沒帶著混元燈;如果剛剛青華沒有反問他:“你信嗎?”相柳覺得自己不會想起那麽多,也不會如現在這般,麵對著一個隻有個三四成修為的青華大帝,反倒質疑起昔日的戀人。
相柳沉默了許久,突然笑了一聲:“青華,你說這麽多,不就是想從我的手上得到混元燈?”
他抬起頭,越過百層台階,看向那位數萬年來不論在誰麵前都高高在上的青華大帝,似笑非笑地道,“這混元燈是幹什麽用的,想必尊上比我清楚多了。尊上四處尋這燈,是為了誰?你無親無故,少有的幾個朋友,也沒聽說誰近來遭了不測。該不會,你也和我一樣,一著不慎,痛失所愛,想拿這混元燈改換前塵,複活一個死人。”
青華大帝卻隻是垂著眼眸,神色平淡,從相柳的角度看去,那樣令他看不透的眼神,仿佛憐憫,又好像早就看透了他心底的彷徨:“混元燈雖是上古神器,卻並非萬能,哪怕你有混元燈在手,也複活不了魚若。”
“你胡說!”相柳一聲尖嘯,整個人瞬間拔高數十丈,他與青華平視,“你為了得到混元燈,竟然不惜說謊騙我。”
“我從不說謊。”青華大帝道,“是三界的流言越傳越離譜,放大了混元燈的神跡。魚若已死了幾萬年,當今世上,不論誰來了,都沒辦法複活一個死了幾萬年的妖。”
相柳眼珠微顫,死死盯著青華,隨即從懷裏取出一物,朝著青華似笑非笑道:“我可以把混元燈給你,唯一的要求,是你要當著我的麵,複活你想救活的人。”
青華搖了搖頭:“我從沒想複活任何已故之人。”他看著相柳,“我想救的人,尚在人間。”
“你騙我。”相柳露出原身,九顆頭顱同時發出淒絕的尖嘯,附近的山川河流亦受到這位昔日妖神的影響,山石崩塌,飛快滾落,河流湍急,直衝山腳。
“我不信你!”相柳搖頭擺尾,幾近癲狂,“今日你要麽助我複活魚若,要麽你和我一起死!”
話音剛落的一瞬間,青華已然出手。
他飛身上前,一把將混元燈抓在手裏,飛身向後;可相柳瘋狂撕咬,也在同一時間,以生著倒刺的蛇尾筆直穿透了青華的心髒。
這是青華大帝一心奪燈,近身搏鬥付出的代價。
蛇尾的倒刺上,依稀可見閃耀著金色流光的碎肉,那是來自上神的鮮血。
青華大帝臉色蒼白,飛身遠走間,隻留下一句話:“當年真相是什麽,你早就知道,自欺欺人四萬年,不累嗎?”
直到數千裏內再也尋不見青華大帝的身影,相柳看到自己尾巴尖上那一抹金紅,抱起自己的尾巴,如同個被遺棄的孩子似的大笑出聲。
可笑著笑著,那淒絕之聲又轉為低低的嗚咽。遠遠地,隻能依稀聽到他喊一個女人的名字:“若若……”
相柳似笑似哭,抱住尾巴喃喃道:“若若,我為你報仇了。”
青華臨走前的最後一句話,言猶在耳。當年魚若死後不久,他也斷斷續續從別的精怪地仙那兒,聽到了一些流言。
有人說,當年並非青華大帝以勢壓人,而是魚若存心勾引。
有人說,當年也不知那隻魅人的鯪魚用了什麽妖法,天界那位清冷孤傲了幾萬年的小殺神青華,險些真被她得了手。
還有人議論,說九命相柳並不知道,他養在北海之濱的那位嬌軟美人,暗地裏不知給他戴了多少頂綠帽子。
流言很多,隻要有心打探,簡直花樣百出,多得聽不過來。相柳質疑過,憤怒過,也崩潰過,他沿著北海一路虐殺吃人,也是因為那些惹人煩的家夥話太多的緣故。也是因為此事,他才會引起天界的注意,後來又被匆匆趕來的佑聖元君用一盞八寶琉璃盞收服。
但最終,他還是選擇忘了這一切,琉璃盞裏兩萬多年,他心裏隻記得魚若的好和兩人當年那些朝夕纏綿的甜蜜過往。
有時,真相是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人想要相信的真相,可以給予一個人支撐他活下去的力量。
“我替你報仇了,若若。”
那天之後,再也沒人見過相柳。
有人說,幽都山上那座供奉著青華大帝的道觀前,青華大帝被相柳重傷,但青華大帝是誰,怎麽可能打不過一個被三界追殺的敗將逃兵?因而真實情況,應當是相柳傷得更重。
附近成片的土地化為焦壤,五穀不生就是鐵證,隻有被相柳的鮮血沾染過的地方,才會形成這樣可怖的怪景。
還有個不入流的說法,是說相柳並不是為青華大帝所殺,而是自戕。但這個說法實在有損青華大帝的赫赫威名,因而不足為信。
然而彼時的青華並不知道後人會如何議論他與相柳在幽都山那一役,事實上,當時的他也顧不得去在意別人的看法。
他抱著混元燈一路北上到北荒。
等了足足三天,終於等來北荒的又一場暴雪。
漫天風雪中,青玄伸出食指,反手插進胸前被相柳用蛇尾豁出的那條口子,片刻之後,他用沾著鮮血的食指,輕輕觸在混元燈的燈芯。
青玄不知道自己試了多少次。
到後來,甚至連心口那處新傷都開始緩慢地愈合了,混元燈仍然沒被點燃。
青華大帝一頭墨發,早已被落雪覆滿,變成一片霜白。
腰間那枚古鏡已然亮起數次,又熄滅數次。最後一次,是紫微隔空喊來的聲音:“青華,你在發什麽瘋!”
青玄跪坐在雪地裏,麵前的混元燈上,分別排列著一抹星光、一團曦光和星星點點數之不盡的冰魂雪魄,但混元燈仍然沒有半點要被點燃的跡象。
青玄青華的目光一瞬也不敢離開,聽到紫微的叫喊聲,他隻是微抿著唇,仿佛百般想不通:“我點不亮混元燈。”
紫微驚叫:“你點那東西做什?你瘋了,我聽九靈說你跑去北邊,想要找法子重塑司寒的元身,還在想北邊能有什麽正經東西,你竟然要拿自己的心頭血去點混元燈。點燃混元燈的代價太大,說是一命換一命也不為過。所以當年女媧大神才將這東西丟入墮淵,別人不知,你還能不知!”紫微深吸了一口氣,他又急又氣,幹脆站起身來回踱步,“不行,你人在哪兒,我現在就過去!總不能司寒活了,你卻死了,真是瘋魔了,難道你想當第二個明閻嗎?”紫微大帝喃喃低語,小鏡之中,他的身影已然失去了蹤跡。
然而就在紫微話音剛落不久,隻見一片蒼茫雪白之中,一點幽微的紅色,驟然亮了起來。
明亮的紅芒為青華大帝的鳳眸增添了一絲暖色,他小心翼翼地自心口取出那半朵殘蓮,輕輕放在那一小點紅焰之上。不消片刻,一朵清瑩純澈的青色花苞緩緩顯出身,隨著它輕輕旋轉,一瓣又一瓣漸漸綻開,伴隨著點點金色流光,那朵青蓮終於真正顯出盛放的模樣。
做完最後這個動作,他已經很吃力了。
紫微大帝匆匆趕到時,隻見青華就那樣跪坐在一片冰天雪地裏,一手撫在心口,另一手置於膝上,唇角含笑,眉發全白,儼然已成了一個雪人模樣。
紫微大帝見狀,飛快上前,推掌為好友渡修為。直到青華眼睫輕輕抖動,緩緩張開雙眸,他總算鬆了口氣。
“你啊。”他低聲道,“罷了,這番為了司寒豁出命去,也算是應了命劫了。”
青要界,姑射蓮池。
曲蘇坐在池邊,掬起一捧,看著清澈澄碧的池水自指縫緩緩淌落指尖。她才不過坐下須臾,可她所在的那一小片天地,霜花飛旋,雪片飄零,轉眼之間,就連附近的池水都有凝冰之勢。
盡管她已經恢複了身為司寒神尊時的全部記憶,但仍然無法控製體內神力不斷流逝外泄。
沒有了元身,就等於通身神力沒有一個穩定的容器。不論多厲害的神仙,也不過是混日子等死罷了。
身後緩緩走來一個滿頭銀發的身影。
曲蘇望著水中倒影,笑了笑道:“聞著味兒,這回的湯是紅蓮熬的?”
清沅走上前,輕聲道:“神尊,您多少喝一點。”
曲蘇搖了搖頭:“我現在這樣,就是再禍害千百朵蓮花,也都是枉費。”她側過臉,看向清沅,嗓音含笑,“清沅,你也消停幾天,別再折騰族人跟著你一起‘殺生’了。”
“您的元身就是青蓮,隻要能為您補養身體,就是把這天下的蓮花都采盡了,清沅也在所不惜。”清沅雙手捧著碗,半跪在曲蘇的身邊,仰著臉懇切道,“神尊,您一定會好起來的。如今不僅是我和其他的族人,還有許多您從前的朋友,都在為您想辦法,還有青……”
“從前的朋友?”曲蘇牽了牽唇角,臉上的神色似笑非笑,看起來有一種從前罕見的孤冷之色,“回想從前,我都不記得了,自己還有什麽朋友。”
清沅雙眸蘊淚:“神尊大人。”
司寒順手地揉了揉她發間的鹿角:“差點忘了,我還有你。啊,好多年沒摸了,你這對鹿角倒是生得越來越漂亮了。”
清沅卻止不住泛出眼眶的淚水:“您就總是說些沒正經的哄我。”
“這怎麽能是沒正經的呢?”說話間,曲蘇已然站起身,“等我回來,再找你討教駐顏變美的法子!”
眼見曲蘇周身霜雪漸起,那雙純澈的眉眼,不知何時湧起一股子肅殺之意,清沅先是一愣,隨即大驚:“神尊,您這是要去哪兒?”
曲蘇身形靈動,仿佛流風,又似回雪:“別擔心。我去去就回。”
清沅心底陡然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可她攔不住神尊,眼見她飛升而起,身影消失在雲層之上,她驚叫了聲,連忙自袖中取出之前青華大帝贈予她的金甲片,一邊飛快往青要界的大門跑去。
可他們所有人都忽略了一點,外麵的人輕易進不來,卻攔不住曲蘇自己主動走出青要界。
九重天上,凝冬閣前。
一抹青霜色的身影站在那塊鐫刻著“凝冬閣”三個大字的界石旁,墨發如瀑,身姿綽約,乍一看去,隻覺此人穿得簡素,可稍加打量就不難發現,對方身上那件淺青色的法衣仿佛無數冰花凝成,天上月人間雪,也不足以比擬那一抹流光閃爍。
瑩冬剛從練武場回來,此時仍穿著一身盔甲,見到站在巨石前的人影時,不知怎的,心就一下比一下跳得快了起來。待看清對方發間那支瑩潤欲滴的瑤碧小荷簪,有那麽一瞬間,瑩冬覺得自己仿佛又重回那些怎麽都醒不過來的噩夢裏。
那個人仿佛也覺察到什麽,她轉身的瞬間,瑩冬卻覺得仿佛比過往三萬年都要漫長。
周身不知何時飛起了霜雪,而瑩冬也終於看清了她的臉。
那是一張無數次午夜夢回時,讓她冷汗涔涔掙紮坐起的容顏。但其實,她的臉一點都不可怖,三萬多年前,不知多少上神仙君趨之若鶩、瘋狂追逐,不正也是因為她這張臉?
她仍穿著那件從前每每來九重天上,最常穿的淺青色法衣。仍是一貫的疏懶,堆雲般的烏黑發間,隻簪了一支瑤碧小荷簪,她沒有耳洞,也從不佩戴任何多餘的墜飾。可越是這樣清淡的打扮,愈加襯得那張臉清雅出塵,又不乏一種天然的甜潤嬌憨。她一張麵皮生得欺霜賽雪的白,清淩淩一雙眉目,平日裏不論看向誰,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人間有一句詩,說一個女子多麽容色出眾,“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隻能形容出她三四分姿容。
唯獨額間那抹霜色的雪花印痕和當中那粒淡淡紫痕,是她通身上下最特殊的裝飾。
天上地下,三界之中,唯有上古之神青女,那位當年眾仙口中津津樂道的司寒神尊,眉心有這樣一抹天然印痕。
那個名字已經衝到嘴邊,瑩冬嚅動著嘴唇,卻怎麽都喊不出來。她甚至覺得眼前這一切太可笑了也太虛假了,她忍不住短促地笑了一聲,一手撫額,可能最近真的太累了,竟然青天白日都會看到眼前這幅幻景。
“瑩冬。”那個本應該是幻影的故人竟然開口說話了,還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語調念出了她的名字。
瑩冬搖了搖頭:“你……”她本想說,你不是真的。因為真實的司寒,從不會用此刻這般神色專注看著自己,更不會用這種腔調和自己說話。
“怎麽,短短三萬年不見,已經不記得我是誰了?”依然是熟悉的嗓音,卻和以往不太一樣,泛著一種冷冰冰的不似活人的語調。
原來一切並不是她的幻覺。
周遭風雪彌漫,霜花飛舞,正是司寒神尊真身的最好證明。
看清眼前的一切,再看向司寒那張欺霜賽雪的臉龐,一抹笑,緩緩漫上瑩冬的唇角。
她甚至開始有閑情逸致,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打量眼前人的每一個細節,端詳的時候,還不忘順口問候了句:“原來是司寒神尊。真的是好久不見了,您看起來,仿佛比從前更有精神了。”
她蹙著眉,裝模作樣地思索著,看向司寒的眼裏卻綻出一種說不出的光芒。真是沒想到,一個連元身都沒了的上神,竟然還有膽子徑自跑來她的凝冬閣。
她該說司寒膽子夠大,還是該說她一如既往的蠢呢?
難怪三萬年前,她幾乎沒費多少思量,就輕而易舉弄死了她。
曲蘇卻不管她在打量什麽,隻是自懷中取出一柄宛如冰雪塑成的笛子。
瑩冬饒有興致地望著那支笛子:“雪鳳霜凰笛?”
曲蘇卻反手一擰,隻見白光沒過,那柄笛子轉眼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霜鋒雪刃的長劍。
雪鳳霜凰笛是司寒的本命法器之一,身為上神,再強大的法器,也會聽從主人心意任意變幻。這在如今天界的諸多神仙眼中,已然是非同小可的神跡。但對於司寒這樣從上古時代誕生的神來說,不過是隨心所欲的小事一樁。
瑩冬眼瞳微暗,翹起唇角一笑:“多年不見,神尊大人,還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客氣啊。”
曲蘇抬眸,那雙清淩妙目朝瑩冬睇來,看似輕描淡寫的一瞥,卻令瑩冬幾乎凍在原地,動彈不得。
眼前這個人,仍是許多年前,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但她整個人從內而外,又有什麽東西,與三萬年前全然不同了。或許換作天界任何一個人,再見到司寒時,都不會這麽快就覺察到了什麽,但瑩冬不一樣,她就是本能地覺察到了這種巨大的轉變。
司寒已經死了三萬年,但在瑩冬心中,在那些無數個被噩夢和過往糾纏的深夜,司寒雖死猶生。她的一顰一笑,甚至是一個轉身回首,都在瑩冬的記憶裏不知重複了多少遍。因而對於她身上一點一滴的變化,哪怕是眼角眉梢最細微處,都能輕易觸動瑩冬的每一根心弦。
曲蘇動了動唇瓣,她在看著瑩冬,卻又好像全然沒把她這個人放在眼裏似的:“見到我這麽你這麽愧疚,可見我不在的時候,你的日子也不怎麽好過。”
瑩冬本來還在思索她身上的怪異之處,卻被曲蘇那個幾乎和從前一模一樣的眼神擊中,心中早已湮滅的怒火難以控製地燃起,又在看到她的下一個動作時,瞬間燒成了一場燎原大火。
其實曲蘇也沒做什麽。
那個動作在瑩冬眼中,幾乎與三萬年前陸波仙子的動作完美重合。
纖長柔韌的手指緩緩落下,界石上的“凝冬閣”三個字隨之被抹去,露出被隱藏了整整三萬年的幾個大字:武羅殿。
曲蘇又在這時笑著道:“這麽看著,舒服多了。”她微微偏頭,看著瑩冬,“我的武羅殿,冬神住得可還舒心啊?”
瑩冬幾乎控製不住全身的微微顫抖,但她臉上的神色,卻比之前更為堅定,唇邊的笑容也更深了兩分:“您也是健忘,哦,是我記錯了。”她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我搬進來那會兒,聽聞神尊大人早已死在您親手養大的那隻蛇妖手上,所以您不知道,從前這裏,確實是武羅殿。可後來承蒙玉帝親賜了‘凝冬閣’三字,我作為玉帝親封、天族公認的‘冬神’,順理成章搬了進來。”
曲蘇看著她,一字一句地道:“殷和是妖,憑他自己,永遠也接觸不到誅神陣法。況且,隻一個須彌鎖仙陣,也要不了我的命。”她看著瑩冬,試圖從她的臉上找出一星半點除了強掩的得意和興奮之外的情緒,卻發現她其實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聰明。想到這兒,曲蘇不由嘲諷一笑:“吹進青要界的厲風,你費了不少心思吧?那麽重的怨氣,真不知道你從哪兒收集來的。”
瑩冬笑容明媚,神情落落大方,她鬆了鬆手腕,垂下眼眸笑道:“看來,今日若是不把前塵往事論清楚,神尊是不肯離開了。”
曲蘇把劍橫在眼前,兩指輕輕抹過劍身:“我動手之前,隻想問一句明白。”
寫著武羅殿三字的大石旁,風雪之勢愈盛,數不盡的霜花雪花簌簌落下,小如碎珠,大如鵝卵,幾乎不過眨眼之間,周遭就落了厚厚一層霜雪。
瑩冬望著眼前這冰雪盛景,唇邊綻出一抹勢在必得的笑。
司寒沒了元身,還這般毫不節製地催動神力,照這樣下去,她也沒幾個時辰可活了。
她今日剛從練武場回來,一身亮銀色的盔甲,在周身冰霜雪片的映照下,愈加顯得寒光凜冽,一如陡然出現在她手中的那把長刀。那是跟隨她四方征戰多年的法器,也是父親犧牲之前,親手交到她手上的家族傳承。
瑩冬將手中長刀一揮,以司寒身後的界石為線,兩人周遭瞬間靜謐得鴉雀無聲。她這是化出一片結界,將兩人與界石之外的世界徹底隔絕。
長刀在手,瑩冬終於不再掩飾眼中迸出的得意之色:“神尊大人想知道什麽,盡管問,今日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此,才好送神尊安心上路。”
反正過了今日,反正出了這道結界,這世間沒有第三個人會知道,她和司寒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
已然沉寂了三萬年的真相,還將繼續湮沒在時光的長河中,無人過問,亦無人知曉。
瑩冬搖了搖頭,提起此事,她便忍不住想笑:“我隻是在臨走前,故意遺落了一隻卷軸。又無意間和我的隨從談起,這個陣法真的不能隨意亂用。因為,哪怕是麵對最強大的上神,此陣也能將之鎖住,動彈不得。至於那小蛇妖自己要怎麽想,又想拿這陣去做什麽,就不是我能控製的了。”
她就是故意誆騙那隻小蛇妖,說那陣隻是鎖住上神,那又怎樣?到頭來親手把救過他、養過他的恩人上神鎖進誅神陣裏的那個人是殷和。她既未授意,也沒介入,貪心撿起她遺落的上古陣法密錄,又鬼迷心竅犯下誅神之罪的那個人,還是殷和。
歸根結底,是青女自己作死,非要養個心比天高的小蛇妖在身邊,最終落得個作繭自縛的結局,又能怪得了誰!
曲蘇神色未變,隻垂眸看著眼前那柄雪鳳霜凰笛化作的長劍:“收集怨氣,製造厲風,毀我青要界的人,也是你。”
“是我。”瑩冬道,“可是在玉帝和眾神眼中,甚至在你青要界族人的眼中,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離開了。無人目睹,無人作證,如今隻有你一人知曉真相的滋味兒怎麽樣啊,神尊大人?”
曲蘇周身,風雪愈濃,她的眉毛和眼睫,不知何時漸漸凝結一層薄薄的冰霜,她的臉色也不再是健康的瓷白,而是一種失去了全部生息的蒼白。
此時的司寒,美則美矣,卻不似真人,更像是一尊供世人祭拜的雕像。
瑩冬看在眼中,終於忍不住一聲溢出喉嚨的笑聲。
曲蘇就在這時朝她看了過去。
曲蘇的眼神很冷,可瑩冬卻再也不會害怕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有趣至極的事,瑩冬笑得更開懷了:“好歹我也在青要界小住過一段時日,看在咱們的過往情誼上,我想提醒一句。神尊,您如今的身子,最好平心靜氣,如此,還能多活兩日。否則,若是就此倒在了我這凝冬閣前,日後眾仙追問起來,我還真有點說不清了。”
曲蘇的嗓音聽起來冷淡極了,似在強裝鎮定:“我有何妨?”
瑩冬覺得此時此刻的司寒看起來真是好玩極了,就像許多年前,父親帶她去人間遊玩時,凡人口中說的“紙老虎”一樣。
看似威嚴,一戳就破。
瑩冬歎了口氣,學著司寒從前一貫說話的語調,似笑非笑道:“您連元身都沒了,左右也沒幾天好活,為什麽不珍惜這有限的辰光,好好留在你的青要界終老呢?青女啊,你也不想想,你如今這副模樣,若是被從前認識的天界故人看道,該多給人家添堵啊!”
從前青華說,上神就該像司寒這樣。可今時今日司寒在她眼前的這副模樣,可還有半分身為上神的風光和尊嚴?
隻要一想到青華大帝若此刻就在此處,看到如今這副模樣的司寒,瑩冬心裏,就忍不住地湧起一陣快慰。
曲蘇卻在這時突然開口:“毀我元身的人,也是你。”
瑩冬愣了一瞬,不是因為司寒突然提起這件事,而是她開口談及此事的語氣,實在太平淡了。
她那麽篤定,那麽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全然無關的小事兒。瑩冬原本還有些鼓噪的心跳在這一時刻,終於徹底安然。
她笑了笑,不再是偽裝的強撐的笑,而是一抹真誠而坦然的笑弧,她頷首:“是我。”
曲蘇道:“你還真是有心了。”
瑩冬笑著道:“不怕你笑話。與你有關的事,我得時時處處,謹慎入微。十幾年前,我聽說上神歸位之前,可能會在人間轉世,積攢修為。我特意托太陰元君卜了一卦,算出你應當生在西南。為此,我還專程跑了一趟,在你降生的那一帶,日日降下厲風。寧可錯殺千萬,也不想放過你一人。”
說到這兒,瑩冬似是感慨,似是遺憾:“但我沒想到,即便轉世被滅,元身被毀,你居然還能回歸神位,你的命,還真硬啊。”
曲蘇道:“你沒想到的事還有很多。”
說完這句,曲蘇手中長劍以一種劃破長空之勢,直朝瑩冬刺了過來。
瑩冬不慌不忙,長刀一抬,輕輕鬆鬆擋住攻勢。
她這一擋,是十成的自信。不僅因為這些年,明知司寒已死,她卻未曾荒廢過一日。且如今的司寒根本比不上昔年萬一,她再怎麽想殺自己,也都是垂死前的掙紮罷了。
可緊接著,“哢”一聲脆響,令瑩冬整個人僵在當場,她不由順著聲音來向望去——隻見家族傳承了一代又一代的神兵利器,竟然生生被曲蘇劈出一道裂痕。
瑩冬難以置信地放下刀,她想看得更清楚些,可麵前的曲蘇卻不會輕易放過機會,反而手腕一旋,隻用腕力,就將她手上的長刀整個兒挑飛。
“噌”一聲,長刀落地,發出一聲悲鳴。
原本隻是綻出一道裂痕的地方,竟這麽生生斷成了兩截。
曲蘇手中明明隻有一柄笛子化作的長劍,卻被她使出了淩厲之勢。她明明隻是個將死之人,卻偏要在死之前弑神殺佛。
是了,她本就是上神。而在上古時候,神與魔,本沒有那麽明顯的區別。他們一樣的強大,一樣的弑殺,甚至比所有後世所知的所有妖魔都更瘋狂更可怕。
片刻之後,瑩冬突然揮手,撤去屏障,轉身就逃。
瑩冬感覺到身後有什麽東西破空而來,她矮身躲過,就地一滾,反身往她的宅邸跑去。
可曲蘇身形輕靈得過分,身邊有風,她和風一樣迅疾;麵前有雪,她和雪一樣輕盈。不過轉眼之間,當瑩冬再轉眸看向眼前,曲蘇和她的劍,同時趕在了她的前麵。
不過兩招,她怎麽都沒想到過去了三萬年,她夜以繼日未有一日懈怠地修行,竟然在司寒手裏還撐不過兩招!
瑩冬朝曲蘇看去,麵前的上神,麵孔蒼白,眉眼清澈,唇邊仍是經年不改的似笑非笑,瑩冬被她這副表情刺激的赤紅了眼。
司寒從來如此,她生來就是上神,所以她狂傲自大,目中無人。當年自己在青要界養傷的時候,司寒便看不上自己,如今三萬年過去,即便都沒了元身,司寒依舊看不上她,不把她當回事。
瑩冬幾乎感覺不到疼,她伸出手,攥住劍鋒,看著曲蘇的眉眼:“你很得意,但你別忘了,我也是神,神……沒那麽容易死!”
曲蘇卻露出一抹笑,她將手中的劍更往前抵了半寸,瑩冬幾乎整個人被她釘在半空,動彈不得。
隨後,她鬆開手,兩指做筆,沾著周身降落的霜雪,在瑩冬周身繪起了陣法。
瑩冬的反應很快,幾乎眼看著司寒落下第一筆,她就已經反應過來。
“不!”她不再顧及平日裏的優雅端方,她難以抑製自心底蔓延的恐懼,尖聲指責道:“你不能這麽對我!”
“司寒!”瑩冬拚命掙紮,嘶聲怒吼,“我是冬神,玉帝敕封,三界奉養,你沒資格殺我!”
曲蘇頭也不抬,邊繪陣邊道:“放在從前,我確實會覺得,殺你這種人,都髒了我的手。可經過這麽多年,我已經明白了。”曲蘇道,“有些人,留著不殺,就是禍害。殺幹淨一個,勝過救人千萬!”
“你不能殺我!你早就該死了,你已經快死了!”瑩冬唇角漸漸溢出鮮血,她越掙紮,穿胸而過的那柄長劍便將她釘得更深,她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叫聲,“司寒,青女,我真恨天道不公!你明明沒有轉世,明明連元身都沒了,怎麽天道還會允你回歸神位,你怎麽不早點死!”
轉眼間,瑩冬周身的陣法已然完成一半。那日殷和暗算她,照著瑩冬故意遺落的須彌鎖仙陣,提前一天偷偷繪成,隻等她為救族人毫無提防一腳踏入。而曲蘇今日是當場布陣,能這麽快完成一多半,已經是不計代價透支神力的結果了。
曲蘇抬起頭,耳畔傳來瑩冬的求救聲和叫喊聲,但她幾乎已看不清她人在何處。她的眼前,又是白茫一片,就如三萬年前死的那天一樣。
曲蘇忍不住彎了彎嘴角,想不到啊,身為上神,她這命好像還真是有點淒苦。
上一世稀裏糊塗地死在瑩冬與殷和的陰謀裏。這一世更慘,才活了不過短短二十一年,就要再一次神力耗盡而死。
她張著雙眼,目無焦點,唇角浮笑:“放心,我向來有仇必報。你當日如何對我,如何對我的族人,今日司寒必定一一報償。你死幹淨了,還有你的族人,還有當日所有縱容你、包庇你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蘇蘇!”
瑩冬眼看著青華大帝神色凝重卻溫柔地將昏過去的青女抱在懷裏,轉身就走,卻連多餘的一點聲響都不敢發出。
不論是瑩冬,還是抱著曲蘇急於離開的青華,無人看到,曲蘇緊緊攏著衣襟的手裏,攥著一顆小小的、晶瑩剔透的雪靈珠。
直到眼前再也沒有那兩個人的身影,瑩冬才嘶啞著嗓子,向好友求救。
太陰元君趕到時,看到的就是瑩冬胸口淌血,無力躺倒在繪成一半的誅神陣裏。
她正想質問元凶是誰,一轉眼,就看到不遠處的界石上,三個蒼遒有力的大字:武羅殿。
太陰元君雙眸圓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這是誰幹的?”
瑩冬一想起青華將司寒抱在懷裏如同珍寶的神色和動作,就忍不住心髒鈍痛,那種疼,簡直比司寒再用她的法器捅她一百遍,還要錐心刺骨。
瑩冬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她伏在太陰元君懷裏,嗚咽著道:“是司寒,她回來了,說我搶了她冬神的位置,半點道理也不講,一心要殺我。若不是青華大帝趕來,我差點就要被她用陣法折磨致死。”
太陰元君蒙了片刻,後知後覺地道:“你是說……司寒,她活了?”
瑩冬渾身顫抖,哭著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你帶我去見玉帝,不然她醒了,還會來殺我。”
太陰元君淡眉倒豎:“她敢!”她一把扶起好友,“她還當如今的天界是三萬年前的舊世呢。就算她是從前是神力最拔尖的上神,可這是九重天,不是她一個人的青要界。果真是蠻荒之地養出來的野人,一點規矩都沒有。別怕,我這就帶你去見玉帝,讓他代為主持公道。”
“我……你幫我多找一些仙君來。”
“這是自然,大家知道此事,必定不會坐視不管。你放心,這裏是九重天,不是她青女想來便來,打打殺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