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莫失莫忘 (一)

夜色如一口黑沉的大鍋,悶聲倒扣在這片土地。曲蘇突然發現,這一晚與夢中的那個夜晚一樣,是個無星亦無月的暗夜。

曲蘇點燃桌上的油燈,房內一片靜謐,唯有燈芯的嗶剝聲偶爾響起。

她與嶽周一同坐在林梵屋中,兩人之間桌上的那壺茶早已冷了,可誰也沒起身去添水。

殺手的必修課之一,便是耐心。

曲蘇有這個耐心,嶽周也有。

可隨著時間越來越晚,曲蘇發現嶽周的臉色一點點蒼白起來。曲蘇正要出聲詢問,就聽院門傳來“吱呀”一聲。

“嶽先生可在嗎?”清脆的女童聲,在這寂靜的夜晚,聽著不複平日的活潑可愛,反而有些瘮人。

曲蘇想起身,但被嶽周按住了,就聽“咣當”一聲,是木門撞到牆上的聲響。緊接著,院子裏似乎傳來什麽人的腳步聲,卻又不是尋常人的腳步聲。非要形容的話,那更像是釘了蹄的馬掌落在地上的聲音,一下一下,如同金石擲地,鏗鏘有聲。

那聲響如將一把粗砂粒灑入瓷碗細細研磨,聽著令人十分不適。曲蘇皺緊了眉,搭在椅子扶手的右手食指有些焦躁地飛快輕敲兩下,可隨即她便意識到,這點聲音放在平時並不起眼,可在此刻這樣極度安靜的環境裏,輕易便可聽得一清二楚。她自己能聽到,走在院子裏那人也能循著聲兒找來。

曲蘇的手指便這麽懸在距離扶手隻有半寸的地方,她忍不住偏頭去看嶽周,卻見他也微側著頭,極為認真地探聽著院中動靜。

“找到你了,嶽先生。”

饒是曲蘇膽大慣了,也被突然響徹耳畔的童音驚了一跳。

之前為了不錯過任何風吹草動,房門本就是敞開的,就在她剛剛一偏頭的工夫,門口已站了一個穿著紅衣紅褲的女童。

女童小臉兒雪白,嘴唇紫紅,眉心一點嫣色,貼了格外精巧的落梅花鈿,愈加映得一雙貓兒眼烏沉沉的。之前離得稍遠,聽著她聲音還尋常,如今離得這般近,曲蘇才發現她的聲音聽起來比同齡的女童更為疏冷、僵硬,每說一字,都有短暫的間隔。

“給嶽先生的信。”女童身軀一動不動,唯有右手如木偶般節節抬高,那隻雪白的小手掌心朝上攤開,是一塊包好的紅色絲帕。女童抬著手臂,微喇的衣袖滑落臂彎,剛好露出一截細藕般的小臂,蒼白的手肘處,似有有什麽東西微光閃爍。

曲蘇凝眸,就著屋內微弱的光看去,驟然發現那樣閃光的物事不是任何女子佩戴的首飾,赫然是一枚閃著寒光的镔鐵釘!

細細打量,女童手腕下方也有一枚,隻是之前隱沒在暗影中,若不近距離仔細探查,根本不會看到。

女童之前一直望著嶽周的方向,也不知是因為兩人遲遲不理會,還是曲蘇凝視的目光太過明顯了些,她突然扭頭,雙瞳直直看向曲蘇。

“給嶽先生的信。”

她的雙瞳沉如暮色,仿佛蒙了一層什麽東西,讓人看不真切,但她確實在看著曲蘇。也不知為什麽,曲蘇總覺得那種眼神,絕不該是眼前這女童的。又或者,是有什麽別的人,借女童這雙眼在凝視著她。

饒是曲蘇從前見過許多血腥可怖的情形,也被眼前這女童的種種怪異之處驚得心頭微跳,但她麵上不顯,格外平靜地起身,走到女童前,接過那用一塊紅色絲帕包裹的東西。她滾動著喉頭正欲開口,那女童卻已抬腳邁過門檻。

曲蘇發現自己根本沒看清女童的動作,她已站到嶽周麵前。

嶽周坐在那兒,微垂著頭,女童立在他麵前,身量剛好與他臉貼著臉,兩人的鼻尖幾乎隻差毫厘便可相觸。

“周周!”曲蘇深知以嶽周的聽覺敏銳,觀察細致,早就發現來者絕不尋常,她此刻徹底摸不清麵前這女童的來路,因此一直慎之又慎,哪怕心中驚疑無數,卻始終沒有輕易開口,但親眼看著這樣的情形,她絕不可能忍住不出聲提醒。

紅衣女童沉默地看著嶽周,紫紅的櫻桃小口突然咧開:“真有趣。”

本該是歡欣鼓舞的語氣,但女童的聲音卻涼冰冰的,仿佛她的心緒與表達徹底割裂,互不相通。

曲蘇走上前想要阻止,盡管她也不知自己要阻止什麽,女童卻在同一時間轉過身與她錯身而過,身形之快,如同魅影,幾乎眨眼間便出了屋。

但曲蘇在兩人身影交錯那一瞬清楚看到,她麵上仍是笑著的,小小的嘴巴似乎難以承載那樣燦爛的笑,兩邊嘴角甚至牽引出龜裂。她臉孔白如骨瓷,毫無瑕疵,因此哪怕那紋路又細又小,依舊清晰可見。

曲蘇站定在嶽周麵前,唇舌微僵,告訴他:“她走了。”

她打開手裏的紅色絲帕。是一撮沾著斑斑血跡的雪白絨毛,和一張字條。

曲蘇將絨毛放入嶽周掌心,又念出字條上的內容:“請嶽先生今夜子時,鎮北銀花林一敘。”

棠梨鎮北是一片梨樹,因梨花開時樹白如雪,宛如千萬銀花綻放,漸漸就得了這麽個名字。曲蘇知道銀花林的說法,卻想不明白對方為何把時辰定在子時,她喃喃低語:“莫非是想以此耗費我們的耐心和體力,屆時便可將我們一網打盡?”

可開國侯既然安排了韓娘子日夜監視,自然明白他們攏共也沒有幾個人手。如今青玄不在,更隻剩下她和嶽周兩人。對付他們兩人,難道也值得如此費盡心思?

曲蘇知那撮絨毛是林梵之物,畢竟就在不久前,她和嶽周還談及林梵的雪團子耳飾。可她卻不明白嶽周到底想到了什麽,臉色會如此難看,甚至連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她聯想到絨毛上的血漬,安慰道:“你放心,今晚我們一定可以救出林梵的。”其實絨毛上沾的血並不多,且早已幹涸,頂多就是尋常人紮傷手指流的一點血。或許這正是開國侯的意思,就如嶽周此前猜測的那樣,這點血漬就是一個警告。

告誡他們乖乖按照字條上的指令去做,如若不然,他們就會對林梵不客氣。但在此之前,他們也不會真的傷害林梵。

嶽周問曲蘇:“那個傳信的女童是不是臉色慘白,關節僵硬,不似活人?”

曲蘇點點頭:“沒錯。你是如何知道的?”她倒是不曾聽說江湖上何時有過這樣一個怪人。她向嶽周詳盡描述女童的容貌穿著以及她所觀察到的種種奇詭,末了她遲疑片刻,還是如實道,“我看到她手腕和肘彎,各有一枚镔鐵釘。镔鐵比尋常鐵器更為堅硬,不知她小小年紀,經曆了這樣殘酷的手段,是怎麽活下來的。”

嶽周搖了搖頭,聲音喑啞:“隻是想起從前在書上看到的一個傳說。”

可接下來不論曲蘇怎麽問,他都不肯再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