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初夏的傍晚,涼風送爽,雲霞漫天,曲蘇自鄰城折返,提著大包小包,不慌不忙走在返回棠梨鎮的小路上。說起來這條近路還是前不久去滄浪城趕集那日,青玄領她走的。

那日她好奇,問青玄是如何知道這樣走更近,那廝一如既往地狂妄,故意用那種淡淡的語氣道:“我說這條路最近,便是最近,你若不信,不妨你走你的路,看誰先一步到家。”

曲蘇當即便輕笑一聲:“你以為我會上當?”這家夥內力深厚,輕功也好,若兩人各自分開走,說不準他用其他什麽法子,照樣能比她先一步到家。

青玄看她:“我從不騙人。”

曲蘇斜睨他一眼,語氣裏有淡淡驕傲:“不必那麽麻煩,從前那條路我走過好幾回,出城門到小鎮門口,約莫一炷香光景。若走這條路少於一炷香,就證明你是對的。”計算時間路程這種事,對她而言都是基本功課,若是換了旁人,還真有可能被他輕易誆騙,可巧是讓她碰上了。

青玄唇角微彎:“若你故意拖慢腳步,我也無法。”

曲蘇道:“我沒必要做這種事。”迎著青玄看她的目光,她悠悠豎起兩根手指,“一來,若真能證明這條路近,無疑方便我日後行走;二來,我饞林梵做的香炙雞排了,她答應給我留一份的,能早點回去最好不過。”她聳了聳肩,“我沒必要做損人不利己的事,那太蠢了。”

回想起那天情形,曲蘇嘴角彎彎,今日出門前,她也和林梵約定好,單獨給她做一份辣味的香炙雞排。真是想想都忍不住要流口水。

“是曲姑娘啊!”

曲蘇聽到這聲喊,抬首遠眺,就見道邊站著兩人,其中一個是位年紀大的老伯,另一個卻是嶽周。

遙遙地,她聽到那位老伯對嶽周道:“是曲姑娘回來了。”

曲蘇覺得奇怪,連忙提氣加快腳步走到近前:“周周。”

她這樣走了一路,提的東西又多,難免微微氣喘:“周周,你怎麽來了?”

嶽周原本麵上含著淡淡笑意,聽到她這話,眉心一蹙,語氣也透出幾分遲疑:“不是你讓我這時辰過來鎮口等你的?”

曲蘇見他臉色微變,心中也跟著一沉:“我出門前隻和林梵說,讓你們給我留晚飯,別的什麽都沒說。”

這樣的事若放在尋常人家,隻是日常瑣碎,對嶽周和曲蘇這樣身份的人來說,任何微末之事的異常,都可能意味著滅頂之災。兩人各自沉默瞬息,幾乎同時覺出不妙,嶽周當即便道:“糟了。”

曲蘇將東西往肩後一扛,另一手拉住嶽周手臂,使出輕功一路往家的方向飛奔。

途中,嶽周臉色泛白,嘴唇緊緊抿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再度開口:“吃過午飯,我知道你今日要去臨城采買,也就未送你出門。”

曲蘇道:“我知道。”她每隔幾日都要去附近城鎮逛逛,家裏幾人都知道,嶽周更是早知道她最是閑不住的性子,平日根本不會專程送她出門。

“後來我坐在後院藤椅小憩,聽到你和我說話,說讓我飯前去鎮口接你。”嶽周越說,嗓音越是幹澀,“現在想來,應當是有人精通口技之術,模仿你的聲音,故意引我離開家中。”

那聲音聽來與曲蘇一模一樣,就連喊“周周”二字的咬字和停頓,都與曲蘇平日裏喊他如出一轍。加上他一貫知道,曲蘇買東西總喜歡買上一堆,喊他晚飯前去接一接,也在情理之中。

“是韓娘子?”曲蘇一聽就明白了,“調虎離山?可為什麽,他們的目標不應該是你……”話音未落,她已想明白。

對方應當是想以林梵來要挾嶽周,來達到他們的目的。

棠梨鎮不大,曲蘇和嶽周的輕功也上乘,幾句交談間,兩人已趕回家中。然而嶽周出來已有好一會兒工夫,這段時間,不論對方想做點什麽,都足夠了。

家中每個房間的門窗都關得好好的,一應物品擺放一如往常,唯獨沒有人在。

不論林梵,還是韓娘子,都如此前從未出現過一般,消失無蹤。

嶽周在林梵房間的圓凳坐下,模糊梳妝鏡中,露出他微微昂起的側臉。他眼上的藥已換過三副,如今這條用來蒙眼的淺藍色布帶也是全新的。殘陽如血,大片雲霞燒得如火如荼,在他臉畔映出金紅相接的斑駁色塊,連那布帶一角新繡的並蒂蓮也染上一絲凝重的血色。

曲蘇走進房間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無端生起一種揮之不去的不詳之感來,可她一貫是個跳脫的性子,幾步走上前,出聲打破滿屋寂寂:“周周,你手裏拿的什麽?”她故作輕快地道,“每個房間我都看了,沒有任何信箋或是字條什麽的,說不定……”

“我們等。”很多年了,曲蘇從不曾見嶽周這樣主動打斷他人講話,偏偏他麵上神色是讓人無法勸說的平靜,“既然他這麽用心,先是重金收買,後又安排溪邊刺殺,派美人離間我們,就連韓娘子都精通口技,今日又這般費盡心思調虎離山,那我等他就是了。”

曲蘇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開國侯,可她一時間有些迷惑,嶽周此刻實在太平靜了。沒有憤恨,沒有焦慮,隻有一種濃重的、讓她看不破參不透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平靜。

她曾跟著君翊一同去看過大海,因此她知道,風暴來臨前的寧靜才最可怕。

“周周。”曲蘇伸出手,覆在嶽周手臂,“不論任何時候,你都不是一個人。你有我在,你我的身後,還有大哥和落羽。”

曲蘇進房前,嶽周手裏一直緊緊攥著什麽東西,直到這時,他才攤開那隻手,並將其中一隻遞到了曲蘇手裏:“曲蘇。”

那是林梵從前最喜歡戴的一對耳鐺。從前他們四人同遊燈市那晚,曲蘇曾見林梵戴過,一對毛茸茸的白雪團子,戴在耳畔又靈動又別致。當時她看得實在喜歡,林梵還贈了一隻同款的白雪團子給她,卻被青玄故意弄丟了。為這事,她有好長一段時間都生青玄的氣,卻怎麽都不敢告訴林梵,生怕她誤解自己不珍惜她的禮物。

就在前不久,嶽周親手為這對白雪團子耳鐺綴上了一對彎月形的翠玉,看起來更添華美,也更匹配林梵的氣質。這對月形玉佩據說是嶽周娘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取下來嵌合在一起,剛好是一枚圓形的碧玉環,就如同他們兩個人的相遇相逢一般,是個美滿團圓的好寓意。曲蘇更知道,“月”通“嶽”,若是雪團子代表著林梵,那兩枚月形玉石就代表著嶽周。這對耳鐺,可以說是林梵和嶽周的定情之物了。

正因為知道的格外清楚,曲蘇第一反應就是推拒。

嶽周卻將她四指緊緊扣攏,曲蘇抬起眼,就見嶽周在朝她笑:“這個你好好拿著。”約莫知道曲蘇不可能答應,他又接著道,“你暫且替小梵保管。”

曲蘇直覺不對:“這耳鐺本就是一對……”

“所以一隻我留著,另一隻,小梵戴著。你是她在這世上最信任的朋友,你拿著她才安心。”

曲蘇已站起身:“你再說這樣的話我要生氣了。”她從一進屋就感到莫名不安,隨著嶽周古怪的態度,逐漸顯出清晰的輪廓,“不論是韓娘子也好,開國侯也罷,龍潭虎穴,我陪你闖!周周,你不要隨意說喪氣話,我不愛聽。”

嶽周仍淺淺笑著:“你這才是孩子話。曲蘇我問你,如今到底是誰有求於誰?”

曲蘇道:“自然是開國侯有求於你。”可她緊接著又道,“可他到底是皇親國戚,財雄勢大,身邊能人異士無數,總而言之,這人不好惹。”

嶽周隻微微一頓,又道:“不論他身邊有多少幫手,我身上有他稀罕的東西,他如今綁走林梵,無非也就是要我答應他的條件。他的目的尚未達到,便不會輕易傷害小梵。”

曲蘇問:“那你會答應嗎?”

嶽周似乎早想好了這個問題:“為了林梵的安全,我會答應。”他微笑著,不疾不徐道,“至於我能做到的,是不是他想要的,那可就說不準了。”

曲蘇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似乎另有計策與那開國侯周旋,心中多少安定:“你可不準胡來。”她將腿往旁邊凳子一橫,“從現在起,咱倆綁在一塊,你不許單獨行動。”

嶽周似乎被她逗笑了:“我如今這樣,還要仰仗曲女俠照顧起居,引我走路,就算我想單獨行動,條件也不允許。”

曲蘇悶頭喝了口茶,嘀咕道:“每次一到關鍵時刻,青玄這家夥就消失的無影無蹤,真是溜得比風還快!”上次他借口說什麽躲在大柳樹後麵是受嶽周所托看著韓娘子,這回她可是把整個院子裏裏外外都翻了一遍,好像自從那天傍晚有個穿白衣的人來找他後,這家夥轉眼沒影兒,之後也一直沒回來過。

等這家夥回來,看他又能找什麽借口開脫。

嶽周卻並不介意青玄的缺席:“這本就是我個人的事。少牽連一個是一個。”說到這兒,他側過臉,雖然瞧不見曲蘇,但雙眼的方向卻是朝著她的,“曲蘇,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曲蘇才不會輕易上當:“你先說清是什麽事,我再考慮要不要答應你。”

嶽周鄭重其事道:“此事暫且保密,不要告訴翊大哥。”他知道曲蘇不願輕易答允,耐心勸解道,“你也說了,開國侯勢大,手握重兵,又與一些江湖中人過從甚密,而如今正是壯大落羽的關鍵時期,若在此時將他拖入局中,可能對整個落羽都會有不好的影響。”

嶽周說到了點子上,曲蘇也知君翊接管落羽之後的種種不易,尤其前些年與幾位元老斡旋良久才奪回對整個組織的掌控,如今落羽正蒸蒸日上,但也正是君翊發展落羽的關鍵期。兩邊都是她相處多年近乎親人的存在,這一回,曲蘇沉默良久,才緩聲答應:“若有朝一日,單靠你我兩人難以應對……”

“不會有那一日。”嶽周為曲蘇又倒了一杯水,“相信我,此事我能處理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