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日,曲蘇難得起了個大早,出發前往滄浪城一處地下錢莊。錢莊歸落羽所有,她來此處點卯,順便查看有無往來信件。連同大哥留給她的一封短箋,一共得了三封信,這一趟還真不算白來。

正事辦完,正式開始采買各色吃食玩意兒,等她從傳說中滄浪城那間規模最大、生意最紅火的脂粉鋪子裏擠出來,日已西斜。她拎著大包小包,正愁還有一大堆東西沒買,一抬頭,就見街對麵站著一道頗為熟悉的身影。

曲蘇突然看到熟人,連忙把東西往腳邊一撂,朝那人揮了揮手:“青玄!”

那人一襲霜色長袍,白玉蓮瓣發冠在日光照耀下,光澤流轉。聽到她呼喚,他側眸朝她看來。曲蘇也在同一時間看清他身後的招牌,不由在心底“謔”了一聲。

路上行人如織,曲蘇連連招手,又指了指自己腳邊重物,好一會兒,這家夥總算肯挪動步子。可走到近前,他卻隻是看著,半點也沒有要出手幫忙的意思。曲蘇因為那晚在街邊同吃湯圓的情分,加上嶽周每每提及這人時的態度,已經沒有那麽討厭他了。而且這滄浪城這麽大,他們兩人竟然還能在逛街時遇到,也當真是巧。

迎著夕陽,曲蘇仰起臉兒,將手在前額搭個“涼棚”,眸子半眯望著他:“吃飯了沒?”

青玄搖了搖頭。

曲蘇今日搶購到許多稀罕物件兒,此時心情大好,也懶得跟他計較這一貫傲慢的態度:“晚飯我請你吃,還有今日買的這些東西,除了藥材都要留給周周,其他的每一樣,都分你一份。”說著話,她將東西拎起來,往他懷裏一塞,“作為回報,你幫忙拎著這些,怎麽樣,這筆買賣你不吃虧吧?”

青玄瞥她一眼:“讓我拎東西,放眼這天上地下,是你賺了。”

曲蘇懶得同他鬥嘴,不管怎麽說,經過那晚燈市夜遊,她對青玄這家夥的印象倒是比從前好了那麽一點點。至少這人話不多,不太招人煩,心也還算仔細,關鍵時刻還知道借個火兒、撿個燈籠什麽的,倒也勉強可以算得半個相伴逛街的合格工具人。

至於為什麽是一半,自然是因為這家夥身份不詳來曆不明、話少卻嘴毒、飯桌上總跟她搶食、外加格外厚臉皮地賴在嶽周家裏蹭吃蹭喝。

兩人從一間淮陽菜館出來,約莫是見曲蘇咬著糖葫蘆還總皺個眉頭,青玄終於開口:“若沒有吃飽,待會回到棠梨鎮,可以再去吃那家鮮肉元宵。”

曲蘇都被這家夥的厚臉皮給逗樂了:“是我沒吃飽,還是你沒吃飽?”這是嫌剛剛那三菜一湯油水不夠,找借口還想加個餐?

青玄道:“我見你的樣子,和平日裏沒吃飽時很像。”

“我的樣子?”曲蘇平日出門在外,並不太講究,因而未如其他同齡女子那般,隨身攜帶小鏡,她忍不住納罕,“我剛剛是什麽樣子?”她回想片刻,突然“噢”了一聲,“我剛才不是餓,是在愁一件事。”

青玄道:“說來聽聽。”

曲蘇瞟他一眼,心想反正這一路也沒別的事,倒不如聽聽他的見解,自己能豁然開朗也說不定。

曲蘇想了想,道:“也是嶽周的事。”

青玄若有所思:“你是說嶽兄今年命犯桃花?”青玄話說的不多,卻似乎意有所指,“但嶽周真正的問題,可不在桃花上。”

曲蘇聽他說得玄之又玄,不由打趣了句:“說得這麽玄乎,難道你還會算命?”

青玄默了片刻,道:“其實你也知道嶽周的問題,你很了解他。”說完睨了她一眼,那一眼大有深意,隻是彼時的曲蘇全無覺察,仍興致勃勃拉著青玄,讓他詳細講講。

可青玄卻沒再繼續之前的話題,隻是淡淡道:“凡人這一生,真正需要時時提防、對抗的並不是外界外物,往往是自己的心魔。像你現在這樣,凡事過眼卻不存於心,其實很好。”

曲蘇說道:“你這話乍一聽是很有道理,可是細一想,換個說法不就是一個人再悲慘再倒黴,都是自己不好,與人無尤,哪怕走路上被強盜殺了,也要怪自己平日裏不夠修身養性,走錯了道?”

青玄被她說得一噎,又道:“簡直強詞奪理,本尊懶得同你多解釋。”說罷,他臉上居然泛出一絲紅暈,估計他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一個凡人女子說得詞窮。

曲蘇盯著他的側臉,唇角彎彎,心情大好:“喂,你好像臉紅了!”

青玄一甩袖子,快步走在了曲蘇前麵。

回到棠梨鎮的家中,天早已黑了。

林梵接過大包小包的東西,和曲蘇兩人在堂屋逐一拆開,兩個女孩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曲蘇見嶽周站在身後不遠處,不說話,但也不走,心中有數,走上前貼了封信在他胸口:“這封是你的。”

盡管知道嶽周瞧不見,她還是將另外兩封在他麵前扇了扇:“我比你多一封!”

嶽周感覺到涼風輕拂,不禁笑著道:“定然有一封是翊大哥給你的。”

自打嶽周金盆洗手,他與曲蘇提起落羽如今的掌舵人君翊時,便以一聲“大哥”相稱。一則是為了避人耳目,免去不必要的麻煩;二則,他可以說是君翊一手提拔的,君翊之於他和曲蘇,既是師長,又是兄長,稱他一聲“大哥”一點都不為過。

曲蘇笑眯眯的:“對呀!但另一封你肯定猜不到是誰。”

嶽周將信收入袖中,尋了青玄旁邊的椅子坐下:“哦?”他最了解曲蘇的性子,她這個人若在興頭上,隻要給她搭個梯子,她自個兒就能嘰裏呱啦說個不停。

果然,曲蘇興致勃勃地道:“周周,你還記得芸芸嗎?”

嶽周一邊為自己和青玄盞中添些新茶,一邊道:“白帝城主之女,秦芸芸。”

“就是她!”曲蘇從懷裏摸出信,這兩封信,剛回來時她已反複閱讀過,現在想起來還頗為興奮,“芸芸自小體弱,我之所以會認識她,不也是因為那次順手抓了個愛偷各樣珍奇異寶的盜賊,從他手上拿到專治芸芸疾病的紫清丹?”

嶽周點了點頭:“因為此事,秦城主視你為白帝城的貴賓,芸芸也引你為閨中密友。”

“哎呀,我們倆交好倒不是因為這個,主要還是愛好一致。”曲蘇說得有些口渴,從桌上取了杯茶,“反正我和芸芸一見如故,這幾年每年春夏時節,她都給我來一封信,因為以前一位很有名望的大夫給她瞧過病,說她這病最怕春天。隻要熬過三春,那麽接下來一整年都會平安無虞。”

嶽周道:“聽你的語氣,是如今芸芸姑娘的病好多了?”

“知我者,周周也。”曲蘇笑著坐在椅子上,舒坦地長舒一口氣,“她信裏說,今年孟春,秦城主得了一道偏方,一開始她還覺著不可信,但用了這些時日下來,她的病果真大好了!這次寫信就是邀我過些日子去參加她今年的生辰宴呢!”

嶽周道:“你若去白帝城,此事還需事先和翊大哥打聲招呼。”

“放心吧,我明日就寫信給大哥申請一下。”說完這話,她又斜著眼睛望青玄,“喂,你去沒去過白帝城?”

青玄淡聲道:“許久之前,去過一次。”

“哦?青玄兄也去過?”嶽周聞言不禁也來了興趣:“白帝山勢奇絕,景色秀美,我曾同曲蘇去過一回,至今對那兒念念不忘。”

青玄輕蹙著眉,似是想起了什麽不太愉快的回憶:“風光確實不錯,就是食物……”

曲蘇哈哈大笑:“我就知道!”兩個人初次相識那天,這廝非要跟她搶食糖醋魚,彼時她在後廚看著林梵做魚,特意讓她多放些辣子。後來在飯桌上,她沒吃到最愛的魚腹肉,心裏別提多氣悶了,可她也是眼看著這家夥一頓飯筷子不停,麵上雖淡淡然,耳朵尖卻有點泛紅。

如今聽他親口承認不能吃辣,他這樣的飲食習慣,偏要在蜀地一日三餐,諸般情景,細細設想,真是大快人心!

此時,韓娘子跟在林梵身後進屋,手上還端著一份羹湯,聲音更是綿柔:“嶽公子,這是我親手做的蓮杞桂圓銀耳湯,最是滋潤明目,請嚐一嚐吧。”

“隻有嶽周的,沒有我們這些人嗎?”曲蘇把玩著一對剛買回來的蓮蓬耳墜子,她沒有耳洞,這東西是她乍見之下,看著可愛,買回來給林梵戴著玩的。

韓娘子笑語盈盈:“自然是有的,我特意煮了滿滿一鍋。”看向曲蘇時,麵上神情還有點嬌怯怯的,“隻是我力氣小,一回拿不動那麽許多,所以才隻端了三碗過來。”

眼瞧著韓娘子雙手遞來盛得滿滿一碗甜羹,林梵微側過身:“晚飯吃了許多,我還不餓,就不吃了。”那碗看著搖搖欲墜的,當她不知道這小蹄子打的什麽鬼主意,隻要她一伸手,這湯定要灑在她們兩人身上。

到時灑在她林梵身上,苦要她自己受;灑在韓娘子身上,她就成了嫉妒狹隘不容人的壞女人。

她才不會上當呢!

韓娘子淺淺一笑,又將碗朝曲蘇遞了來。

曲蘇“呀”了一聲:“我怕燙,勞煩韓娘子幫我放在桌上。”

“沒關係的。”湯碗確實燙得很,這麽一折騰,待碗放在桌上,韓娘子的纖纖指尖已染上緋紅,看起來好不可憐。

嶽周道:“突然想起來,曲蘇剛才說明日中午要吃青魚?我去池塘看看魚養得怎麽樣了。”

林梵連忙跟著起身:“我也幫忙。”

從林梵折返,一直在埋頭翻書的青玄突然抬首,他一手卷著書,看向林梵的目光,了然之中帶著幾分不可思議。

曲蘇心裏一整晚都不怎麽得勁兒,這種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的怪異之感在青玄的注視下達到了頂峰。她咳了一聲,側過身舀起一勺甜羹送入口中。剛煮出來的銀耳羹又稠又燙,曲蘇從椅子上彈起來,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一隻茶盞遞到麵前,曲蘇一扭頭,正對上青玄的眸:“這盞我沒喝過,已涼了。”

曲蘇一聽是涼的就立即接了過來,哪兒還顧得上是誰喝過的。她接連灌入喉嚨兩口,又抿了些含在舌尖,總算勉強止住了嘴中難忍的燙感。

“想不到曲姑娘愛好如此別致,真是令人眼界大開。”

“噗!”曲蘇一口茶沒忍住,先是噴出半口,又覺如此舉止實在不妥,硬生生咽了回來。

她一手撫著心口,忍不住瞥了青玄一眼,正要開口說什麽,卻見青玄神色倏然一變,已朝門外走去。

隔著一段距離,曲蘇依稀看到,院門口處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一襲素白的衣裳,隔得老遠也能看到那料子光澤流轉,雖然比不得初見青玄時他身上那件,卻也不是如今世麵上能買到的綾羅綢緞。

曲蘇正在好奇,卻見青玄微微動了動,將他麵前對話那人遮了個嚴嚴實實。

曲蘇:“……”

她又沒有多想看,曲蘇扭過臉,卻在這時聽那人言語間又喊了一聲“尊上”,不由哼了一聲。

嶽周走近,聽到這哼聲,不由笑著問了句:“誰又惹你了?”

曲蘇道:“沒誰惹我。就青玄那個家夥,一天到晚的,幹活兒從來指望不上,排場倒是不小。”

門口有人來找青玄,這些嶽周都聽得一清二楚,再聯想不久前他與青玄的那次夜談,嶽周淡笑道:“青玄兄確實有些來曆,約莫在他家鄉那邊,一貫都是如此。”

說話間,曲蘇已又轉過了身,她正想順著嶽周的話調侃那家夥兩句,卻發現院門口空****的。

不僅先前那白衣人不見了,就連青玄,也一並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