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擇手段 (一)

那晚,一行人回到嶽周的宅邸時已近子時。

韓娘子因養傷,就這麽順理成章地在嶽周家暫住下來。

曲蘇覺得如此很不明智,剛進家門,她便攀住嶽周肩膀:“周周,借一步,聊兩句?”

“姑娘家還是斯文些。”嶽周伸手,將她手肘挪開,他雖目不能視,可說話時雙眸一直望著青玄的方向:“青玄兄,可有興致秉燭夜遊?”

相識十幾載,這還是嶽周頭一次當著旁人的麵,要她舉止斯文些,曲蘇險些以為自己聽岔了。

青玄眸光在一旁微昂著頭的林梵麵龐一掃而過,點點頭:“可。”

嶽周側首對林梵柔聲道:“勞累了一天,你也早些睡吧。”和曲蘇說話時,又是全然不同的語氣,“曲蘇,韓娘子就勞煩你了。”

曲蘇雖然對好友非要舍自己而選青玄頗為不滿,到底還是皺著眉答應:“知道了,這事你就別管了。”

韓娘子傷口已妥善包紮,此刻麵色微白,看起來頗有幾分楚楚之姿:“嶽公子,叨擾了。”

嶽周微微一笑:“韓娘子哪裏的話,早些安置吧。”

林梵站在嶽周身畔,磨蹭著不肯走,看起來還有悄悄話兒想與她的嶽周哥哥講。曲蘇看在眼裏,有心把單獨相處的機會留給這對小情人,一把攙起韓娘子轉身就走,心裏忍不住暗暗嘀咕:也不知嶽周這家夥近來是怎麽了,連她都能看出今晚河岸邊這場“打戲”和韓娘子的“舍身相救”演得有多浮誇,以嶽周的敏銳和細致,又怎會全無覺察?可他不僅主動提出將人送到醫館醫治那本就不怎麽嚴重的寸許傷口,現在還順著那韓娘子的意思,將人一路帶回家妥善安置。她轉念一想,難道嶽周把人留下,是打算將計就計,主動出擊?這麽一想,曲蘇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連扶著韓娘子走路都輕快了許多。

曲蘇所住廂房隔壁就是一間空房,房間沒有她那間大,采光也沒有她的好,尤其那張床,別說躺了,一坐上去就咯吱作響。曲蘇進了那間房,四下打量一圈,心中頓感寬慰。她扶著韓娘子在床邊坐下,點上燈,又給她捎來一壺水,拍拍手就準備離開。

韓娘子卻在這時將人喊住:“這位姐姐,還未請教該如何稱呼。”

曲蘇滿腦子都是旁的事,一路上又吃吃喝喝不停,這會兒也有點乏了,不耐揮了揮手:“免貴姓曲,稱呼隨意。”

韓娘子道:“原來是曲姐姐。”昏黃的燈光下,韓娘子一手扶著床柱,勉強站直了身,朝曲蘇微一福身,“日後,還請曲姐姐多關照。”

曲蘇漫不經心地帶上門,待回到自己房間洗了把臉,才驟然反應過來:“日後,日什麽後?”

照她的意思,收留這韓娘子一個晚上,讓她就近早睡方便養傷,實屬仁至義盡,合著這姑娘還打算長住?

曲蘇將手上水珠兒一甩:“做你的春秋大夢!”

但她委實困得厲害,長發散開,洗過雙足,全身放鬆,側臥在**酣沉入眠。

前院一棵桃樹下,青玄等在那兒。

這些日子,桃花早謝光了,樹影婆娑,一旁梨花皎皎,映的此人身姿颯爽,芝蘭玉樹一般立於庭中。嶽周是看不到這般情形的,但不妨礙他徜徉在這夜色中,聞著周遭花的芬芳和手裏拎著開了封的酒香。

青玄也聞到了,他轉過身,沒說話。

嶽周道:“鎮北孤雁峰半山腰有座涼亭,去那飲酒如何?”他目不能視,嗅覺倒是愈加靈敏,“配上曲蘇給你買的炸物,這壇梨花白正合適。”

青玄沒有說話。

一黑一青兩道身影沿著街道疾行,隻是此時若有第三個功夫相當的追上兩人,就會發現,嶽周已使出輕功十成,疾奔如電,手中酒壇一滴未灑。他這樣的輕功,可算當世罕見。然而他身畔的那道黑色身影自始至終不疾不徐,一寸不落於人後,亦一寸不超越人前,如此這般,絕非塵世中人可以做到。

直至兩人坐在涼亭欄杆,夜晚山風颯颯,嶽周蒙眼那條布帶被吹得簌簌作響,他撫了撫額頭,笑著道:“想來以青玄兄的功力,若要到此,瞬息便可直抵。”似剛剛那般與他並肩馳騁,已算極難得的遷就。

青玄剛來那日午後,他已探知,眼前這位絕非凡塵中人。大家同住一個屋簷下,日日接觸,兩人也不止一次談天說地,青玄未經掩飾的種種特異之處,無疑為他的猜測增添更多佐證。

青玄並未多做解釋,隻是沉默片刻道:“你的輕功,在凡間,已是極好。”

嶽周聽到“凡間”兩字,知道青玄這是默認了自己的身份,心中頓時了然,他將手上酒壇放到兩人中間,自懷裏掏出兩隻酒盞,分了一隻給青玄。

梨花白清冽甘爽,青玄嚐了一口,又默默咬了一口手上的炸食。

曲蘇說得沒錯,這種炸食趁熱吃最好。嶽周說得也不錯,雖然涼吃有失風味,但就著手邊這壇梨花白,明月清風相伴,也算別有滋味。

月光照映下,嶽周的臉龐看起來多了兩分亮色。他微側過臉:“嶽某有一事不解,希望青玄兄可以看在這些日子相識的緣分上,知無不言,為我解惑。”他放下酒盞,雙目看向青玄的方向,“青玄兄來此,可是一心要帶走林梵?”

青玄望著滾圓的月,從這個高度去看月亮,倒有幾分昔日在九重天賞月的熟悉之感:“我可以不帶她走,但前提是,她不可越界。”

嶽周追問:“何謂越界?”

青玄道:“不虐,不殺,不擾太平。”

嶽周沉默片刻,問:“如若犯戒,可有補救之法?”

青玄道:“有一,便有二,若是放任自由,再難回頭。”他飲盡盞中酒,淡聲道,“不過,我會在她墮入那般境地之前先一步了結了她。”

嶽周知道眼前這人與芸芸眾生天差地別,所以此人始終保持置身事外的態度。這是唯一一次,青玄在他麵前毫不掩飾自己的能力。

但他隻沉默了一瞬,就開口:“有我在她身邊,我會看著她、伴著她,永遠不會有那一日。”

青玄側眸掃了他一眼,道:“但願如此。”

嶽周默默良久,突然道:“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不知仙君可否出手,保林梵一世平安,讓她遠離這些紅塵糾葛?”

青玄淡聲道:“她的紅塵糾葛,從遇到你那一刻便開始了。”

嶽周道:“但你是仙人,當日你來尋她,不也是想將她帶走嗎?”他垂下眸,嗓音幹澀,“若是,若是帶走她,可以讓她平安、幸福,那麽帶她離開人間,回到她最初居住的地方,也是很好的。”

青玄倏然一笑,道:“這世上,哪怕是仙人,也不能保證誰一輩子都過得平平安安,幸福無憂。嶽兄這是關心則亂了。”他側過臉,看著嶽周許諾道,“你放心,有我看著,沒人敢把歪心思動到她的身上。至於她每日是喜是憂,是留還是走,就不是我能管了。”

嶽周沉默良久:“我知道了。”一壺酒喝完之前,他問了青玄最後一個問題,“人真的有來生嗎?”

月色溫柔,嶽周麵上的神情似也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頗為向往,顯出幾分平日少有的繾綣期待來,青玄凝視著他的麵容,道:“與其寄望來生,不如好好珍惜今生今世。”他稍稍停頓,終究還是開口指點,“因為哪怕真有來生,你也不是此刻的你了。”

嶽周點了點頭:“多謝仙君,我知道了。”

一壇梨花白見底,兩人再未交談,回家的路上,也都默默無語。

走進院子時,不論嶽周還是青玄,步子都很輕,很快,院內兩個房間先後亮起了燈。

“吱呀”一聲,一扇門緩緩推開,韓娘子身披一件粉色外裳,斜倚門邊,軟軟喊了聲:“嶽公子。”

嶽周耳尖動了動,麵龐仍朝向前方。

幾乎瞬息之間,他麵朝那個方向的門也打開了。林梵一身橘色長裙穿得整整齊齊,顯然嶽周離家之後,她一直未睡,此刻她從門邊探出小腦袋,桃腮半露:“嶽周哥哥。”

嶽周還未開口,就聽那頭韓娘子又道:“抱歉,我剛剛傷口疼得厲害,想尋一口熱水喝,卻不知廚房該怎麽走。”她衣領微敞,外裳隻是披在肩頭,顯然是才從**爬起來,因身上有傷,臉色慘白,勉力扶著門板,整個人看起來如風中的菟絲花般,搖搖欲墜,好不可憐。

嶽周側過臉,卻發現身畔早已空無一人。顯然兩人一同進了院門,早在聽到門板作響的那一刻,青玄已悄無聲息地溜了。

林梵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嶽周身邊,剛觸到他的手,便“呀”了一聲:“手怎麽這麽涼?”她拉起嶽周的手,在自己唇邊連連嗬氣。

嶽周淺笑道:“不妨事的,我不冷。”

林梵才不聽他的,一路將人推到自己房門口:“等著,我去燒水。”她轉過臉,半咬著唇看向韓娘子,“既然韓娘子也要熱水,那我就多燒些。免得後半夜韓娘子再覺口渴,還要這般衣衫單薄著滿院子找水喝。”

韓娘子眺望著站在門口的嶽周,嗓音柔柔:“有勞林姑娘了。”

林梵扭頭,在韓娘子看不到的角度悄悄掐了一下嶽周的手臂:“外麵冷,你快進去。”

灶台還熱著,燒水也快,不多時,林梵就燒了兩壺熱水,一壺她親自給韓娘子提到屋裏。看到桌上那隻水壺,她“咦”了一聲:“這不是曲姐姐提的那隻水壺?我記得這裏麵就有不少熱水呀。”

韓娘子坐在床邊,素手攏鬢,麵上的笑淡淡的:“也不知怎的,今夜格外口渴些,水都被我喝光了。”

林梵走上前一拎,還真是輕飄飄的,這一大壺水,足可以倒出滿滿兩盆來,如今卻半點也不剩。她朝韓娘子笑了笑:“熱水送到,保管韓娘子今夜喝個夠。你身上有傷,還是早點休息吧。我和嶽周哥哥就不打擾啦。”

韓娘子沒有說話,也沒有起身相送,隻是望著林梵轉身走遠的背影,目光幽幽。

她的手上攥著一張從醫館藥童那兒得來的字條,字條攥了這一路,已略略沾了汗濕,上麵的蠅頭小楷卻仍清晰可辨:小樹林死傷慘重,非人力所為,留在嶽家,細查細探。

林梵提著水壺剛一進門,那頭嶽周已起身來接。林梵將把手一遞,空出的雙手徑直攀上嶽周肩膀,仰著小腦袋,嗬氣如蘭:“嶽周哥哥。”

嶽周被她推得接連倒退幾步,勉強站穩,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都說了讓你早些休息,怎麽不聽話?”

林梵不吭聲,轉過臉兒低頭去解自己的扣子。

嶽周敏銳地感覺到哪裏不太對:“小梵,你在做什麽?”

他話音剛落,林梵已經貼了過來,柔軟的手撫上嶽周突起微挺的喉結:“我比她好看,嶽周哥哥。”

嶽周感覺到她的手很柔軟,跟他常年拿刀的手完全不一樣。她就那麽一點一點地撫摸在他最脆弱的地方,慢慢停在他的脖頸處。

作為殺手,他永遠不會將這樣敏感而脆弱的地方交付到別人手中,可林梵,她總是不一樣。

他總是無條件信任她,或許也是因為,她永遠無條件愛他。

“嶽周哥哥,你不能看別人,你隻能看我。”林梵大抵是踮著腳的,在他臉側吞吐著熱氣。

嶽周抬手握住她的腰,呼吸微緊:“我一個瞎子,都看不見她長什麽樣,這樣也吃醋?”

林梵哼了聲,抬起一隻手,指尖落到他眉眼處,另一隻手拉住嶽周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反正我比她好看,我們一族長得都很好看,你摸摸。”

她的大膽帶著一點稚嫩的天真,嶽周的喉結克製地上下滾動了下,帶著薄繭的指腹描摹過她的眉眼,鼻尖,唇邊。

他當然知道她生得好看。

“小梵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仙女。”

“真的嗎?”林梵心裏樂開了花,嘴角拚命控製,都沒忍住上揚的趨勢。

“自然當真。”

林梵捏捏他的手,踮著腳就去親他,溫軟的吻落在他唇邊,嶽周有一瞬間的僵滯,下一秒,林梵就被嶽周捉住雙肩,輕輕地拉開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怎麽了?”林梵有點迷茫。

嶽周握住她的手,問她:“燒了兩壺水,很重吧,累不累?”

原來是關心她,林梵晃晃腦袋,又將頭伏在他肩膀,模仿著剛剛從韓娘子那兒學來的語氣,柔聲柔氣道:“不累的。”

嶽周聞聲眉間微皺:“怎麽了,你哪裏不舒服?”

“沒有呀。”林梵學著韓娘子的調調,說話時將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拉長,顯得整個人都軟綿綿的。她趴在他肩頭,側過臉講話時,呼出的熱氣全噴在嶽周耳根:“嶽周哥哥,你覺得我這樣講話會不會比較好聽?”

她刻意這樣,讓嶽周無奈失笑,卻還要一本正經地跟她說清:“不會,我喜歡小梵平時那樣講話。自自然然的,是你本來的樣子,就很好。”

“真的嗎?”林梵將臉頰在他衣衫蹭了蹭,春日裏衣衫單薄,她這樣蹭幾乎與徑直貼著他肩膀無異,“那我……”

嶽周神色微滯,抬手像揉一隻毛茸茸的小獸那般,揉了揉她後腦,又扶著她站直了身體:“當然了。”他微微笑著,微垂的雙目望著林梵,他的眼眸因失明而有些難以聚焦,可他眼底的神色卻是那樣溫柔,讓林梵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跟著阿娘和族人一同生活在青丘時,每天夜晚倒映著廣袤星辰的那條寬河,那樣廣闊、深邃,仿佛蘊藏著無數常人難解的謎,卻又好像什麽都知道那般,溫柔滿溢,包容萬千。

她看到嶽周輕啟唇瓣,笑著對她道:“小梵,在我身邊,你隻需要做你自己。無須為了任何人、任何事而刻意迎合改變。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