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卿卿

“客官裏麵請! ”門口的小廝殷切地引著三人,麻利地尋了一張靠窗的桌子, 招待人坐下。

“幾位客官吃點什麽?”小廝擦著桌子問。

萊落看了看桌上的單子,咕噥著:“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那個……”

梁未平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慌忙摁住她的手:“你晚上沒吃飽?”

“嘖……”萊落很不耐煩, 拿著單子的手甩了甩, 把梁未平的爪子抖下去, 然 後她一臉理直氣壯地道: “吃飽了就不能再吃點? ”語氣和眼神裏,都是明晃晃的 威脅。

梁未平抽了抽嘴角,默默埋下了頭。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這個胡姬哪兒 都不對勁。她除了對著林晚卿,看其他人的時候,身上總是透著一股駭人的殺氣, 能止小兒夜啼的那種。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將身上的棉袍攏緊了些。

“嗯,再來六碗荔枝膏水吧。”萊落終於點完了,將手裏的單子還給小廝。

梁未平心口一跳,慌忙拉住小廝的袖子道:“我隻要一碗!”

“哦。”萊落“哼”了一聲,對著小廝補充道:“那就來七碗吧。”

梁未平: “……”這個胡姬還是飯桶……他不由得捂緊了腰間的荷包。照這個 吃法,這兩個人若是在他這裏待到開春,那他非得被吃破產不可。

林晚卿看出梁未平的窘迫,摸了自己的錢袋子遞給他道: “這頓我請,已經叨 擾梁兄的住處,自然不好意思再讓梁兄破費了。”

梁未平一時有些為難,伸到半空的手忽然頓住,捏成拳頭: “賢弟真是小看兄 長我了,賢弟落難,兄長自然應當兩肋插刀,區區小錢不算什麽。”一番話說得義 正詞嚴。

林晚卿愣了一下,見他堅持,隻得揣回了自己的錢袋。

“嗯。”萊落這才收回抵著他肋骨的手,讚賞地拍了拍他的大腿,將一錠銀子 塞到了他的錢袋子裏。梁未平怔忡著,不知所措地扭頭去看萊落,卻見她用食指抵 著薄唇,對他眨眼,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明明是嬌俏可人的動作,梁未平愣是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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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冷汗。

東西很快被端上來,擺了滿滿一桌。三人邊吃邊聊天,很快就笑成一片。

“哎! 你還記不記得你剛去京兆府的時候, 有個證人被凶犯追殺, 摔斷了腿。 大夫那天出診沒能及時趕過來,他躺在京兆府一直叫喚,最後還是……”

“啊!”林晚卿崩潰地大叫,起身去捂梁未平的嘴,“你不許說!”

梁未平被她捂得快要斷氣,身體後仰,一雙手在空中亂舞。

萊落本來是不怎麽感興趣的,見林晚卿這麽大反應,她不由得起了一點好奇, 趕忙放下手中的碗,湊過去問道:“最後怎麽了?”

“唔唔唔唔……”梁未平掙紮, 好不容易脫離了林晚卿的控製, 將她的雙手控 製住,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最後還是林錄事說,之前聽得一個法子,人在 性致上頭的時候,會對疼痛感知不明顯,所以……”

“梁未平!梁未平!你敢說我就跟你恩斷義絕!”

“所以她就給那人講段子,那人果然就沒再喊過痛。”

“哈哈哈……”梁未平和萊落同時大笑出聲。

林晚卿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

“姑娘講了個什麽段子?”萊落追問,一雙碧藍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她講了個……哎呀! ”梁未平被林晚卿扯住了臉皮, 一張嘴皮子不利索, 但 依舊沒減少他八卦的決心, “她講了一個大理寺卿和三個女囚犯在監獄裏以權謀私 的故事。”

“三個?”萊落很快抓住了重點。

林晚卿臊得一張臉燒起來,她自暴自棄地道: “笑笑笑!笑死你們! ”隨即眼 不見心不煩,她起身往店外走去,想尋個清靜。

夜裏起了霧,燈火闌珊的街道上三兩路人趕著歸家,行色匆匆,像一幅看不清 線條的寫意畫。她方才和梁未平一陣打鬧, 身上出了一層薄汗,倒是不冷。她便多 站了一會兒,隨意張望著周圍的街景。

街道對麵, 昏暗的街燈下,一輛深木色馬車倏地闖入視線。因為隔得遠, 周遭 又朦朧不清,林晚卿隻覺得那輛馬車很眼熟,似乎……似乎是大理寺的。正在愣神 之間,她看見一片玄色繡金線的絨氅衣角掃過視線,消失在車幔之後。

“這是……”林晚卿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個熟悉的答案呼之欲出。像是一種本能, 她不由得腳步微動,朝著那輛馬車走過去。

“籲— ”突然的勒馬之聲打斷了她的步伐,林晚卿側身躲避不及,眼看就要 被馬蹄踏到身上。

“姑娘!”

腰上一緊,林晚卿被萊落拖著離開了街道。

“你一個好端端的小娘子,怎麽走路都不看道啊? ”駕車的人罵罵咧咧的,林 晚卿卻根本聽不進去。

林晚卿起身,連身上的雜塵都顧不得拍去,依舊往對麵的街尾走去。像是幻覺 一樣,方才那輛馬車轉眼便不見了。空****的街,投下街燈孤零零的影子,在寒風 中瑟瑟晃動。她攏了攏身上的衣袍,不禁嘲笑自己方才的失態。就算是他又怎麽樣呢? 不過是一次形同陌路的相遇罷了。

另一邊, 馬車轔轔而動, 蘇陌憶冷著一張臉, 薄唇緊抿。好不容易去了東市, 荔枝膏水卻不買了。

一旁的葉青不明白自家大人又怎麽了,直到他看到小食店裏,同梁未平和萊落 笑得開懷的林晚卿。

蘇陌憶下車後兀自扶著車壁看了很久,臉色越來越沉,仿佛冬夜的涼氣都凝結 在了他的眉頭。之後他便轉身上了車,一言不發。車裏放著兩個炭盆,又鋪了厚重 的絨布,一點也沒有三九天的寒氣。

葉青卻覺得氣氛好似結了冰,凍得他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你說……女子都一樣嗎?”

“啊……啊?”葉青被蘇陌憶這沒頭沒腦的問題問得一愣。

葉青翻著白眼想了想,道: “我覺得我兩個姐姐都差不多,有時候一樣討厭, 有時候也……一樣可愛。”

蘇陌憶不再說話。馬車晃**著,兩個人就這麽一路沉默著回了大理寺。

臨下車的時候, 蘇陌憶焐著手裏的暖爐忽然轉身,對著葉青道: “月安縣主的 邀帖……你幫我應了吧,也告訴皇外祖母一聲。”

“嗯?”葉青反應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蘇陌憶說的是什麽事,點頭應下了。

月色寥落, 地上的影子清清冷冷的,模糊又不真實。或許是太冷了, 蘇陌憶覺 得呼吸的每一口都是痛的,從鼻腔到咽喉, 從咽喉到胸口。感情的事有什麽道理, 既然她已經放下了,他也沒有必要執迷不悟,也許真的不是非她不可。

驪山行宮,別院。

大多數宮人已經睡下了, 寢宮裏燒著地龍, 暖意盎然。奶娘側身滅掉幾盞燭火, 落下窗上的閂。

皇後坐在銅鏡前通發,長發規規整整地貼在身前,她卻梳得心不在焉。

奶娘走過來,接過她手裏的骨梳, 好言勸慰道: “老奴覺得,娘娘不必為宋正 行的事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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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沒有說話,眼神虛虛地落在地麵,眉頭緊蹙。

奶娘繼續道: “皇上和蘇世子查他,是因為洪州之前的那樁‘假銀’案,這件 事娘娘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過。”

“可是……”皇後依舊憂心忡忡, “宋正行畢竟當年經手過蕭良娣的案子……”

“過了這麽久, 那案子的人證物證早就處理幹淨了。”奶娘接過話頭, “況且 蕭良娣一直是皇上心頭的一塊逆鱗,宋正行莫非真的活膩了,要帶著舉家老小一起 死才會主動招供。”

“也是……”皇後點頭,眉頭舒緩了幾分, “可梁王若是被宋正行拉出來,隻 怕是……”

“多一罪不如少一罪。”奶娘道, “無論是梁王還是宋正行,都不會去主動提 及這件事。他們頂多會用此事要挾娘娘相救, 到時候娘娘尋得機會, 殺人滅口便是。”

皇後沒有再說什麽,像是默認。

“上次讓你查的那個丫頭怎麽樣了? ”皇後忽然問,暗色的燭火映上她的眼, 帶出幾分狠戾。

“已經交代下去了,還在查,說是最近就能有結果。”

話音方落,窗欞上響起一陣極輕的拍擊聲,像鳥類尖尖的喙。屋裏的兩個人都 愣了一下,神色霎時緊張起來。奶娘慌忙放下皇後的長發,轉身推開了後窗。窗沿 上果然站著一隻信鴿,腿上綁著一個傳遞消息用的小竹筒。

奶娘趕快將信鴿抱進了屋內,取下紙條交給皇後。

橙黃的光暈下, 紙卷漸漸展開— “蕭氏漏網之魚”, 一行清晰的小字映入眼簾, 驚得皇後手腳發軟,險些癱坐在地。

好在奶娘手快,趕緊扶她在圓凳上坐穩,接過那張紙條再看了一遍後,轉身燒 了它。

皇後已經六神無主,麵色蒼白。她一雙手將睡袍絞得死緊,囁嚅著道: “怎麽 辦……這下又該怎麽辦……”

奶娘卻鎮定得多,蹲下來抓住她的手道: “蕭氏的案子涉及安陽公主,若是真 的要翻案, 太後不會不知道。可奴見太後這幾日皆神色無恙,故而我們也許還有 機會。”

皇後這才回攏了些心神,將信將疑地看著奶娘道:“那依奶娘的意思……”

“蕭氏女不能留。”奶娘的語氣決絕。

皇後愣了一下,跟著點頭道:“那不如將這件事捅破給太後或皇上……”

“娘娘不可! ”奶娘阻止道, “此事按理說應該交給大理寺或刑部處理的, 蘇 世子與蕭氏女的關係娘娘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那刑部呢?”皇後問。

奶娘搖頭: “刑部也不行,宋正行倒台, 他在刑部的根係都被清理了一遍。所 以無論蕭氏女是去刑部還是大理寺,娘娘要想動手腳,難如登天。”

“那……”陳皇後被驚出一身冷汗,一時也不知該怎麽辦。

“隻能暗中解決了。”奶娘道, “派心腹處理,須一擊斃命, 無論如何都不能 讓她落到蘇世子的手上。”

“嗯、嗯……”皇後點頭道,“讓衍兒派人去做,千萬幹淨利落。”

奶娘應下,轉身寫好一張紙條,塞進了那隻信鴿腿上的竹筒裏。

寢宮的一線火光被茜紗窗掐斷。

清冷的孤月下,信鴿撲棱著翅膀,朝著盛京的方向飛去。

曲江位於盛京城的東南邊,向來是皇室宗親們喜愛設宴遊玩的去處。

今日,月安縣主的賞雪宴就設在此處。說來這宴會實則是由武安王府舉辦的。 老武安王早年跟隨先帝平亂,立下汗馬功勞,是先帝唯一親封的異姓王。而月安縣 主, 就是老武安王的嫡孫女。

蘇陌憶公務繁忙, 雖然應下了邀約, 可也隻能等到在紫宸殿議完事之後才能去。 故而他到的時候,與宴賓客皆已到齊了。

與宗親長輩簡單問候之後,蘇陌憶被侍女引到了曲江池邊的一座廊橋處。如今 正是隆冬季節, 橋下池麵雖結了冰, 但仍能聽到潺潺水聲, 水流帶著碎冰敲擊著冰麵, 如環佩相擊。

“世子。”

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略帶靦腆的聲音。蘇陌憶轉身,看見一個梳著飛仙髻,身著 白狐裘的女子。她對著蘇陌憶盈盈一拜,起身看他的時候美目顧盼,巧笑之間露出 兩顆嬌俏的小虎牙。

“見過縣主。”蘇陌憶回禮,但語氣與舉止之間卻帶著幾分與生俱來的疏離。 他錯身往月安縣主身後看了看,見還有人跟著才不覺鬆了口氣。

廊橋上很快就熱鬧起來。因為晚宴未開,受邀的一些宗室貴女和公子們便結伴 遊曲江。冬日裏天黑得早, 眾人也走累了, 便有人提議在廊橋作畫吟詩, 休憩賞景。 侍從們很快就搬來桌案和紙筆硯台。廊橋上深紅色的瓜形燈,也被逐個點燃。

客隨主便,蘇陌憶雖然對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不感興趣,但也沒有拒絕,隻是 遠遠地躲開人群,尋了一處僻靜的地方觀雪賞燈。

“世子,這個給你。”月安縣主不知什麽時候跟了過來,將手裏的一個暖爐遞 給他, 麵頰緋紅地移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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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縣主好意。”蘇陌憶沒有接, “隻是蘇某有潔癖, 不習慣用別人的東西。” 他的語氣誠懇、坦然,並沒有刻意為難的意思。

月安縣主笑了笑,低頭道了句:“無妨。”

兩個人便在廊橋的欄椅上坐下了。

“多謝世子賞臉光臨。”月安縣主輕聲道, 聲音裏帶著女兒家春心萌動的忐忑。

蘇陌憶神色如常, 客氣地道: “縣主三次邀約, 蘇某皆因朝事繁忙推托, 照理 說這句多謝該是蘇某來說。”

月安縣主抬頭,看著他眨了眨眼睛。水波瀲灩的雙眸清澈見底,她的眼睛生得 好看, 配上微微圓潤的臉和額上的齊劉海, 活潑靈動, 像春日冰融之時的一段豔陽。

可是蘇陌憶卻看得心中一酸,麵上依舊掛著禮貌又疏離的笑: “蘇某該謝縣主 不予計較才是。”

月安縣主一聽便笑開了, 隻道: “世子操勞國事, 月安自然應當多理解一些。”

蘇陌憶聞言沒有再說什麽,隻是看著半結冰的湖麵,一時有些失神。

不遠處作畫吟詩的人似乎玩夠了,有人提議要看月安縣主作畫。因為她的丹青 師從空寂大師,一向在京中頗負盛名。空寂大師圓寂後,他的畫幾乎是千金難求, 故而月安縣主的名聲也跟著水漲船高。眼見推托不掉,她隻得應了眾人的盛情,提 筆俯身在紙張間潑墨遊走起來。行雲流水之間,遊龍走鳳,筆底春風。隻見畫上一 個美人逐漸清晰起來,她於春花爛漫中回眸,剪水雙眸點絳唇,眼中含情帶羞, 似 是正與心愛之人互訴衷腸。

畫畢,眾人無不驚歎其巧妙靈動。

“光有畫,沒有詩怎麽成呢?”人群中忽有一人提議,眾人紛紛附和。

“那讓誰來題詩呢?”有人問。

在場的幾位宗親公子倒是勇於自薦,然而都被月安縣主笑而不語的態度婉拒了。

“既然如此,那就縣主自己來選吧!”眾人同意。

月安縣主放下手中的畫筆,執起一旁的軟毫,步履盈盈地朝著蘇陌憶走去。

“那就有勞世子了。”她笑道,將筆遞到了蘇陌憶手中。

蘇陌憶這才反應過來,可是筆已在手,也不好當眾下了月安縣主的麵子。他隻 能應下, 提筆行到桌案前站定。燈火搖曳, 在畫上落下一片柔和的光。畫上的美人, 叫他看得一怔。

不施粉黛, 不染鉛華; 飄然旋身時那一份灑脫和肆意明豔,他可是太熟了。蘇 陌憶不是不知道, 畫上之人並非林晚卿, 隻不過是心之所係, 眼中萬物皆是她罷了。

執筆的手未動,蘇陌憶卻突然笑起來。一向視風月甚輕的他,此刻亦是不得不 承認,情愛不僅難以收場,更似不死不休的頑疾,綿延入骨、避無可避。她眉飛色

舞的樣子、據理力爭的樣子、膽怯討好的樣子、碎心絕望的樣子……無數張臉在眼 前重合,漸漸變成同一個樣子。

“眼波明,黛眉輕,曲江池畔見卿卿。雲鬢輕綰,金簇小蜻蜓。”走墨成文, 落筆成詩,贏得一片叫好聲。

月安縣主看見這一行蒼勁的字,亦是悄然紅了臉,命人將畫收了去,卻被蘇陌 憶攔住了。他伸手一延,兩個人借一步,站得離人群遠了些。

“蘇某有些話想對縣主講,還望縣主不要見怪。”蘇陌憶走到欄杆處駐足,望 著麵前燈影斑駁的粼粼水波,端然靜立, “此次到訪,一來是縣主數次邀約,盛情 難卻。二來……”

蘇陌憶停頓了一下,回身對上月安縣主的眼睛,鄭重地道: “二來,有些話若 是不親口告訴縣主,怕縣主還會繼續在蘇某身上蹉跎光陰。”

月安縣主聞言變了臉色,晶亮的眸子裏滿是不知所措。

蘇陌憶繼續道:“之前聽皇外祖母提起過, 縣主為了蘇某屢拒提親, 可有此事? ”

“我……”月安一時語塞。

蘇陌憶沒有等她說下去, 兀自道: “無論此事是否真如皇外祖母所言,蘇某自 覺應當要告訴縣主……蘇某恐要叫縣主失望了。”

“為什麽? ”月安追問,語氣急切,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太過於失望,方才紅潤 的小臉一瞬間隻剩煞白。

“因為……”蘇陌憶的眼神倏地柔下來,像落進了綿軟的雲層裏。他一笑, 雲 天皆動。

“因為蘇某已心有所屬,此生……大約是非她不可的。”

月安被他那樣的笑怔了一瞬,半晌沒了反應。她將手裏的暖爐摳得死緊。

“我有什麽不好嗎?”她問,聲音顫抖著。

蘇陌憶笑笑, 她自然是沒什麽不好, 善解人意, 知書達理, 一手丹青能技驚四座。 若真要說什麽不好,大約隻能因為她不是林晚卿。

蘇陌憶搖頭, 道:“縣主不必介懷, 感情的事向來隻有愛與不愛, 沒有好與不好。”

人聲嘈雜, 雪影天光成了兩個人的背景。良久, 她終於點頭釋懷道: “那這幅 畫我便不能留了。”

說完,月安縣主取來那幅美人圖,雙手奉上。

情愛之中, 無論男女, 皆是心思透亮之人。方才蘇陌憶落筆的神態, 文中的言意, 此番坦誠之後,她不會看不懂。既然如此,倒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蘇陌憶淡然一笑, 雙手接過, 一拜, 道: “還請縣主莫要再向皇外祖母遞帖了, 也祝縣主早日覓得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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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坦然地應了一句,又問道:“那世子準備什麽時候定親?”

蘇陌憶遲疑了一瞬,坦白道:“目前可能還不行,不過……我想再等等看。” 月安點點頭,沒有再問。

廊橋邊曲江殘雪,夜風裏燈影搖曳。

林晚卿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半月,柔光流轉,鋪灑如紗。

院中的灌木葉尖兒泛著亮,銀光流轉之間,一棵矮樹似乎晃了晃。

“萊落?”林晚卿推開半敞的窗,往外探了探頭。

“嗯?”萊落從房裏的書架後走了出來,看著她不解地道:“姑娘叫我?”

林晚卿愣了一下,問道:“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我……從晚飯過後, 一直都在這裏呀。姑娘不是交代要整理這些……嗯? 姑 娘? ”萊落不明所以,見林晚卿猛然推門而出,她顧不得放下手上的書,跟著林晚 卿追了出去。

院子裏一個人也沒有,遠處一盞破舊的燈籠晃動,投下一個鬼魅般的暗影。

林晚卿環顧四周,半晌,囁嚅著道:“莫不是我看錯了……”

“刷! ”話音驟斷, 林晚卿站在廊下, 隻見一道異樣的銀光,朝著自己的心口 就是一閃!她來不及反應,眼見光線越拉越近之時,腿下一軟,她整個人往後猛然 一跌。頭上的發髻散了,長發傾瀉直下,隨著她的翻動,揚起一個驚險的弧度。

“嚓! ”又是一陣極快的響動, 林晚卿隻見一片流轉的光暈從身後飛出, 隻一 道就劃破了黑影的喉嚨。月色下,鮮血噴濺而出,淋淋漓漓地灑了滿地。

“姑娘快進屋去!”

相處這些時日以來,林晚卿從不知道萊落竟然武功如此了得。林晚卿被她這撕 書殺人,還能一擊致命的手法怔住了。然而還未等此事被消化,耳邊嗖嗖劍鳴, 林 晚卿抬頭一看,隻見數柄利劍正朝她破空而來!

“快走!”萊落一聲厲喝, 搶先一步撈起她, 轉身一帶, 和她一起躲進了屋裏。

剛察覺不對的梁未平一臉驚恐, 從裏屋匆匆跑出來, 問道: “這、這是怎麽……”

“鏗— ”一柄利劍擦著他的麵門飛過,“咚”的一聲釘在了他身側的牆上。

“鎖上門窗,先找地方躲起來! ”萊落冷靜地指揮, 動作迅速地關上了身後的 門窗。

林晚卿緩過來,跟著照做,拖過已經嚇傻的梁未平,抱著小白找了一個矮櫃後 麵蹲了下來。

萊落給他們比了個噤聲的姿勢,吹滅了燭火。屋內霎時漆黑一片,月光清冷、 詭異, 透過窗欞鋪了一地。

周圍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如細流入海。

“哢嚓!”有人躍上了屋頂。

“五、十、十五、二十……”耳邊是萊落的喃喃自語,林晚卿的神經隨著她口 中的數字逐漸繃緊。

“二十。”萊落囁嚅著,“對方有不下二十個刺客。”

“啊、啊?”梁未平幾乎要哭出來,舌頭打結道,“那……那你能不能……”

“當然不能! ”萊落回答得也不含糊, “都是訓練有素的刺客,以一敵十倒是 可以。可一對二十,我又不是神仙!”

“啊……完了完了完了……”梁未平慌了神, “我、我們, 我們得逃!要逃啊!” 說話間他驟然躍起,作勢就要往外撲,一邊還不忘拉著林晚卿。林晚卿被他拖得一 個踉蹌。

“啪”的一聲驚天巨響。梁未平捂住被萊落扇紅的臉,瞬間冷靜了許多。

萊落一把拽過梁未平,逼問道:“冷靜了嗎?”

梁未平點點頭,委屈巴巴地蹲回了櫃子邊。

萊落這才放開了梁未平, 轉身對著林晚卿說: “我會尋個時機殺出去, 將人引開, 你趕快從後麵逃。出去左轉不遠,有一口枯井,你暫且往裏躲躲。我甩掉大部分人 便會來接你!”

林晚卿怔怔地看著萊落,隻覺聲音都是模糊不清的。

“哢嚓!”屋頂的瓦片響起碎裂的聲音,來人已經快要掀開房頂。

隱隱的月光下, 萊落看著林晚卿, 眼中是從不對別人展現的溫柔。萊落笑了笑: “姑娘,我四歲之時便識得你姑姑,她溫柔、善良,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她不是 謀害皇嗣的毒婦,是汙濁的皇家配不上她。可我那時太小,護不住她,欠她的,如 今都還給你。”話音一落,萊落點燃手裏浸了燈油的衣裳,打開前窗扔了出去,隨 即便向著淩亂的寒光,縱身躍下。

“大人!”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蘇陌憶側身, 見葉青麵色焦急地奔來。 一旁的月安縣主亦被他這模樣嚇了一跳,怔怔地朝葉青看來。

“大人……”葉青瞟了一眼月安,神色為難。

月安見兩個人似有公務相商,躬身拜過便避嫌地走開了。

葉青這才喘著粗氣對蘇陌憶道: “方才大人安排在林錄事身邊的探子來報,說 是有刺客圍了清雅居。”

“刺客? ”隻是短短的一瞬,蘇陌憶的瞳孔震了震。短暫的愣怔後,他什麽都 沒問, 袍裾一撩就朝曲江池外急行而去。

“還愣著做什麽?”遠處傳來蘇陌憶的聲音,“邊走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