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星火

冬夜寒涼,呼吸間都是白霧。

林晚卿回到大理寺的時候,葉青和蘇陌憶都還在宋府忙著“找刺客”。

今日辦事的時候,林晚卿是脫了喜服的。夜行衣單薄得很,方才她因為緊張不 覺得冷,可是現在一平靜下來, 她才驚覺手腳都已經凍僵了。時辰已經不早,林晚 卿沒再換上常服,隻尋了一件厚一些的袍子罩在外麵。小白在院子裏悶了一天,見 她回來,興高采烈地搖著尾巴湊到跟前,拿頭蹭她的腿肚子。

林晚卿這才想起來, 它還沒吃飯, 於是去取它的小碗。可是這一看, 她愣住了。

院子的木欄外, 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好幾根骨頭, 而且都是連著筋的上好牛骨。 一般人家都會拿來燉湯, 幾乎不會舍得拿來喂狗。當然, 大理寺裏蘇大人養的那隻“皇 犬”司獄除外。所以……司獄這是動用“公糧”,來討好“姑娘”了?

一邊的小白見林晚卿要拿碗卻又沒動,似乎反應過來了,走到那堆牛骨旁邊, 用後腿刷刷地刨了兩把土。意思就是,這東西它不喜歡。

“……”林晚卿忽然有點心疼司獄。她隻得先將司獄苦心積攢下來的牛骨收好, 又在門口給小白擦了腳。引它進去後,她從桌上的油紙包裏摸出兩個肉包子給它。 小白吃得歡暢。

炭盆燒了起來,屋裏終於暖和了一點。林晚卿這才顧得上坐下來,把快要凍僵 的手腳暖一暖。

“嘭!”小院的門不知被誰猛然推開。聲音之大, 震得榻上的燭火都跟著顫了顫。

林晚卿愣了一下, 正要起身, 卻聽門外傳來一陣沉重的敲門聲。那聲音不疾不徐, 可每每砸下來,都是重重的一記,讓人心跳驀地一滯。這麽晚了,除了蘇陌憶,怕 是沒有別人會來了吧?思忖間,林晚卿攏了攏身上的袍子,趿著繡鞋去開了門。

“大、大人?”林晚卿往他身後瞧了瞧, 問道, “宋府的事情已經辦完了嗎?”

蘇陌憶沉著臉, 也不答話,默不作聲地入了室內。也不知怎麽了,他今日一身 錦緞紫裳華服,明明是帶著幾分豔色的裝扮,可渾身那股威壓卻掩都掩不住。

林晚卿忽然想起那一次,在出逃的驛館中遇到他的場景。這人莫不是又被誰踩 了尾巴?

蘇陌憶進屋之後不動,也不說話, 隻垂眸看著她。半晌, 他才伸手去解他厚絨 大氅的係帶。

林晚卿趕快乖巧地接過來,轉身替他掛好。

“你今晚在哪裏?”身後的人忽然開口,沒頭沒腦地問。

拿著外氅的手僵了片刻,林晚卿很快就反應過來,蘇陌憶已經懷疑到是她混去 宋府婚禮了。但左右這事是為了大理寺辦的, 她又不是真的去嫁人, 若要一口認了, 也未嚐不可。可問題在於她答應過葉青,出爾反爾,可是要遭報應的。

思及此, 她回身對著蘇陌憶笑了笑, 輕鬆地道:“我就在大理寺, 哪兒也沒去啊。”

蘇陌憶的臉再沉了三分。他不說話,側身坐到榻上。昏暗的燭火之中,林晚卿 看見他幽暗的眸色。

林晚卿被這樣的蘇大人瞧得頭皮發緊,隻能一邊去解他的腰封,一邊轉移話題 道: “大人這是案子辦完了嗎?”一雙手才環上蘇陌憶的腰身,便被他握住了。

蘇陌憶既生氣又別扭, 摁著林晚卿讓她保持著貼靠的姿勢, 低頭看著她問道:“上 個月我送你的耳璫呢?”

“耳璫? 什麽耳璫? ”林晚卿是真的沒明白。她知道蘇陌憶每次晚歸, 總要從 宮裏或街市上帶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她。可現下這麽突兀地問起來,她哪知道什麽 耳璫不耳璫的。

蘇陌憶的臉色此刻已經黑得能滴出墨來了。她覺得握著她雙手的那隻大掌緊了 緊, 力氣陡然增加, 變成了掐。十分熟悉蘇大人狗脾氣的林晚卿, 終於察覺到了危險。 可是她還來不及解釋,隻見一枚紅玉髓嵌金紋的耳璫出現在她眼前。

蘇陌憶沒有說話,眼神裏卻是明晃晃的威脅。

林晚卿下意識地摸了一把自己還來不及卸下的耳璫—右手抓空了。

終於如夢初醒的她咽了咽口水,心虛地道:“這個我……我可以解釋……”

蘇陌憶依舊沒動,手裏撚著那枚紅玉髓耳璫,不動聲色地垂眸看她。

“我今天, 是去宋府了。”林晚卿囁嚅著。她比蘇陌憶矮了快一個頭, 從她的 角度覷過去,入眼的隻是下頜線和兩扇濃密如蝶翼的睫毛。這一柔一硬,更是襯得 眼前的男人冷肅異常。心跳又快了一分,林晚卿把頭貼在蘇陌憶胸膛上,做出做小 伏低的姿勢。

“可我又不是真的嫁人去了,我隻是……處理公事。”

“你跟別人拜堂了。”低沉的男聲在耳邊響起,清冷異常。

“那個不算的!”林晚卿道,“我是辦公事。”

“但你確實跟別人拜堂了。”蘇陌憶不依不饒地說。

“……”林晚卿拗不過他,幹脆破罐子破摔道: “對啊,我是跟別人拜堂了, 可這不是為了公事嗎?你堂堂大理寺卿,不會公私不分到這個程度吧?”

燒旺的炭盆裏忽然爆出一聲輕響, 昏暗的屋室內炸出火花。蘇陌憶怔忡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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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下去。他確實是不該這麽公私不分的。如今心裏的那股酸澀,若要細究起來, 或許並沒有多少是因為她與別人拜堂有關。他在意的不是這個。星花開在室內,像 十丈煙火迷離。他從來都是一個清醒的人,可如今卻越發迷惑,看不明白眼前的這 個女子。他總覺得兩個人之間, 隔著一條看不見摸不著的河。如今的繁花似錦, 皆 是河麵倒影。那河麵之下的波濤洶湧,他仿佛永遠都參不透。

正如她的心裏裝著很多東西,案子、家仇、身世……樁樁件件都排在他前頭。 故而今日看見她穿著喜服與別人拜堂,他心裏更多的並不是醋意,而是怕— 怕她 有朝一日真的化作流螢,變成別人的新婦。

可這些,多說無益,逼得緊了,隻會將她越推越遠。心中的那片陰鬱像是一塊 巨石, 此刻壓在喉嚨裏,像是被熱炭灼傷一般隱隱作痛。他忽然想一個人靜一靜, 轉身要走,直到一雙纖白的手臂從後麵環住了他的腰。

林晚卿似乎察覺了什麽, 討好地將他圈緊了,輕聲道: “拜堂的時候我都在心 裏默念了, 這是公事公辦不是真的。我要嫁的人, 是那個全盛京臉最臭的蘇陌憶。” 末了還補上一句,“作證的天地都聽到了。”

蘇陌憶沒說話, 轉過身來。下一刻, 兩片溫軟的唇瓣貼上他的臉, 林晚卿踮起腳, 在他的唇邊輕輕嘬了一口。

“這個補償給你,”她道,“夠不夠?”

蘇陌憶一時間沒回過神,愣住了。

夜漸漸沉下去,不知什麽時候屋外下起了雨,纏纏綿綿地打在窗欞上,發出颯 颯的輕響。

打更的銅鑼敲過三次,子時, 正是冬夜裏最冷的時候。屋內是寂靜無聲的,唯 有火盆裏嗶嗶剝剝的火星和更漏窸窸窣窣的響動。

小白轉了個身,對那兩人毫無興趣,它歎口氣,在坐榻上趴了下去。

林晚卿這才鬆開緊咬著的下唇,從鼻息間發出一聲悶悶的聲響。

“你今天是怎麽了? ”林晚卿偏了偏頭,看著他瀲灩的深眸道, “還在因為替 嫁的事情生氣呀?”

“沒有。”蘇陌憶俯下身去尋她的唇。

林晚卿再次躲開了:“可你給人的感覺不太對勁。”

“是嗎?”蘇陌憶淡淡地笑了笑,看著她問道,“哪裏不對勁?”

“你以前都不會這麽溫柔的……”林晚卿看著蘇陌憶微變的臉色,忽然覺察出 不對。

蘇陌憶被她這副 樣逗笑了,默不作聲地看了半晌才問道:“不喜歡我這樣?”

林晚卿趕緊搖頭。

蘇陌憶失笑,低頭的時候有半亮的光印上他的眉眼,好看得不染凡塵。他笑了 一會兒,牽起她的手放在唇上吻著,垂眸道: “可能是太喜歡了吧,太喜歡的東西 總是會患得患失,怕碎、怕壞。”那是極盡纏綿的語氣。氣息濕熱,帶著他慣用的 冷香,與低沉的男聲交織出無盡的旖旎。林晚卿冷不防地被這麽一表白,一時不知 如何應對,進而整個人都禁不住地抖了抖。

“冷了?”蘇陌憶摟住她,輕聲耳語。

林晚卿搖搖頭,將自己貼近了他一些。

屋裏的燭火已經漸漸暗了,隻剩下火盆裏燒得旺盛的紅蘿炭。橙紅的光從下麵 映上來,身下的人隻能看出一個剪影。

窗外颯颯響動。什麽東西落在茜紗窗上,似乎隱隱積了一層。林晚卿這才反應 過來,盛京下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院子裏的一枝紅梅不知什麽時候開了。影 子被炭火映在昏暗的窗欞上, 在風雪中略顯單薄。她覺得自己好似也化作了那枝紅 梅,承受著初雪的輕拂敲打。

她仰頭看著昏暗的屋頂,隻覺周遭一切都在晃**, 微涼的肌膚很快就起了一層 薄汗。

“卿卿, ”蘇陌憶喚她,語氣繾綣、悱惻纏綿。可林晚卿記得,蘇陌憶是不怎 麽愛說話的。

可今日,從一開始,他就一直在喚她的名字。

蘇陌憶尋到她的手,從手背扣進了她的指縫。

“卿卿, ”他貼在耳邊喚她,呼出的熱氣氤氳了薄汗的麵頰。屋內的炭火越燒 越旺, 火色暗光中, 她忽然心念一動, 唇齒翕合之間, 她喚了蘇陌憶一聲“景澈”。

抱著她的男人愣了一下。

“我心悅你。”他說。突如其來得像是窗外的這場初雪。

腦中空白了一瞬,她不知該如何反應,故而半晌也沒聲音。

“我心悅你。”蘇陌憶重複了一遍, 目光關注而憐惜, 像春盛之時, 綿延十裏 的桃花豔色。

她看得呆了,張嘴,半晌隻吐出一個“我”字。

蘇陌憶笑了笑, 眼神有些落寞。他抱住她, 大掌輕撫她汗濕的背, 柔聲道: “我 想要個孩子……”

“什麽?”林晚卿詫異。

“孩子。”蘇陌憶輕輕扶著她的下頜,垂眸道, “一個有著你的血,也有我的 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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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林晚卿遲疑,卻感覺背上的那隻手顫抖了一下。

蘇陌憶今日真的是太不對勁了。故而她也覺得不好拒絕他,反正宋正行已經跑 不了了,或許……可以試試?

昏暗的室內炸出一朵火星,嗶剝一動。林晚卿點點頭,伸手攀上他的脖子。

那些零零散散的書籍和案卷被掃落,伴隨著筆杆敲擊竹架的聲音,東倒西歪地 躺了一地。林晚卿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在大理寺見到蘇陌憶的時候。那時她動了他一 本書,這人是從門外直接衝進來的。那表情,恨不得一口吃了她。

“在想什麽?”蘇陌憶問。

“我、我在想你……”林晚卿斷斷續續地道, “你不是討厭東西亂成一團的嗎?” 蘇陌憶明白她在說什麽,卻也懶得管這遍地的狼藉。

初雪依然靜謐,在大理寺深色的琉璃瓦上鋪了薄薄的一層。窗欞上起了霜花, 白蒙蒙一片, 外麵的一切更看不清了。屋內的炭火熄了一盆, 蘇陌憶走過去重新點燃。

火折子的響動驚醒了榻上睡著的那個人,她翻了個身,鼻息間發出綿軟的一聲 輕哼。

“天亮了?”她問,聲音沙啞。

“還沒。”蘇陌憶將炭火推到她那邊,上榻摟住了她。

林晚卿昏昏沉沉地又要睡過去, 卻覺身體一輕, 蘇陌憶將她裹在錦被中抱了起 來。林晚卿霎時被嚇得清醒了幾分。

蘇陌憶隻是低低地笑了一聲,將她放到了窗欞下的那張坐榻上,側身點燃了案 幾上的油燈。

周圍火盆燒得旺, 她倒是不冷。蘇陌憶給她再披上一床狐裘, 鑽進她的被子裏, 伸手推開了窗。夜風夾雜著雪沫, 拂在麵上, 讓人覺得清爽。寂靜的夜, 簌簌的雪。 院子裏的那株紅梅變成淡淡的粉白,暗香陣陣。

明明是寒冷的冬夜,林晚卿忽然覺得心底溫暖。

“卿卿知道初雪嗎?”身後的人問,下巴蹭過她的發心,有點癢。

“嗯。”林晚卿點頭,“互表心意,一生一世。”

“那該卿卿了。”蘇陌憶道,沒頭沒尾的。

林晚卿扭頭看他, 伸手戳了戳他線條精致的下頜, 故作驚詫地道:“你說過了嗎? 什麽時候的事?”

蘇陌憶嚴肅地問:“那你呢?”

“我什麽?”林晚卿再次失憶。

“……”蘇陌憶才知道自己拿她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林晚卿咯咯地笑, 她伸手撫開他緊蹙的眉, 喃喃地道: “不氣不氣, 因為氣也 沒用。”

“林晚卿!”蘇陌憶借勢壓下去。

“呀!”林晚卿掙紮著尖叫,“我錯了,我錯了!我也喜歡你!”

打鬧之間,她的肩膀蹭到案幾上, 一支筆骨碌碌地滾了過來,落進蘇陌憶的 視野。他伸手將筆抓起來,遞給林晚卿道:“口說無憑,你寫下來。”

“寫下來? ”林晚卿被蘇大人這清奇的腦回路怔住了。這人莫不是大理寺卿當 久了,什麽事情都要人留下證據才安心?

她皺了皺眉,逗他道:“那還要不要我給你畫個押?”

緊接著, 林晚卿就後悔了。因為說一不二的蘇大人真的將她裹著被子拎到書案 前,鋪紙研墨。

“寫吧。”他摟著她的腰,一手幫她捂好被子。

“……”這還是她長這麽大, 頭一回裹在被子裏寫字。但迫於蘇大人的**威, 林晚卿敢怒不敢言。於是她隻能胡謅了些肉麻兮兮的話上去,什麽“願得一人心, 恩愛兩不疑”,看得她自己都一陣牙酸。

蘇陌憶卻很高興,連掐著她腰的手都減了力道,變成輕輕地撫。

“好了。”林晚卿將麵前的紙一抽,舉到他眼前晃了晃。

蘇陌憶親了親她嘚瑟的臉,將那張紙置於桌上,轉而握起她還拿著筆的手,俯 下身道:“卿卿寫完,該我了。”

蘇陌憶提筆蘸墨,行字間流水浮雲。林晚卿沒看他寫字,卻下意識地抬頭,瞥 見他略帶笑意的唇角和瀲灩如水的深眸。燭火映上他的眉眼,落了融融一道火色, 仿佛一段春陽,無意間瀲灩到春色深處。她有點呆住了,暗歎自己確然是貪戀美色 之徒。她思忖之間,耳邊傳來熟悉的男聲,如水柔和。

“寫好了。”蘇陌憶道。

林晚卿這才回過神,借著昏暗的燭光看見那一手蒼勁的字跡: “情之所係,唯 卿一人;願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一生一世,白首不離。”心跳漏了一拍,臉上也 燒得火辣辣一片。這一本正經的蘇大人說起肉麻話來,也是怪讓人受不住的。

“怎麽樣?”偏生他還不要臉地貼在耳邊問。

林晚卿隻得一邊敷衍一邊轉移話題道: “那快畫押吧。”說完就掀開一旁的印肉, 沾了朱砂,兩個交疊的手印便被留在了那張宣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