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溫泉

待到她再醒過來的時候, 已經是巳時兩刻。日頭高懸, 明晃晃地搖著床幔,林 晚卿怔忡片刻,才猛然從榻上跳了起來。她來不及穿鞋,赤著腳走到軒窗處,一把 推開了窗子。花木掩映, 歲月靜好。小院還是一片風平浪靜, 好似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林晚卿不禁覺得奇怪,幹脆趿上繡鞋披了件外袍,就跑去敲蘇陌憶的門。屋裏 沒有人響應。她心下一凜,不由得想起上一次蘇陌憶被章仁設計試探,險些暴露的 險境,當即又有些害怕。

“大人?”她輕輕扣著門,“你在嗎?”

“周大人去了溫泉池。”身後響起侍女的聲音,林晚卿一怔,問道: “周大人 去溫泉做什麽?”

侍女立即臉頰緋紅,麵露難色地道: “章大人今日辦了‘洗塵宴’,邀請別院 中的各位大人前往。”

林晚卿這才想起來,他們下榻的這個小院是章仁的私產,距離礦場不遠,專門 用於招待盛京前來的權貴。這裏依山傍水, 花木掩映, 院裏有活水流經, 精致別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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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更是有好幾處溫泉池,據說章仁時常在這裏舉辦各類宴席。可是,礦場昨夜才 出了事,章仁今天還有心思辦宴席?

林晚卿疑惑,看著小侍女道:“什麽樣的‘洗塵宴’?”

小侍女臉上紅暈更甚, 低頭囁嚅著道: “就、就是泡溫泉……小夫人若是感興趣, 可以去周大人那處一看。”

林晚卿當即就明白了。章仁還有心思弄這樣的宴會,看來礦場的事情似乎並沒 有影響什麽。她越想越覺得奇怪,便吩咐侍女道:“你領我去看看。”

林晚卿簡單洗漱之後,跟著小侍女去了小院中的溫泉池。這裏的溫泉與章府的 不同,不是連在房間裏的,而是一個露天院子裏好幾個小池子。可以共浴,也可以 分開。

林晚卿想了想問道: “周大人還在與我置氣, 我不便直接前往, 所以有沒有跟 他離得比較近的池子?”

不了解情況的時候直接衝入陷阱可不是什麽明智之舉,林晚卿覺得,還是先靜 觀其變為妙。侍女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引著她去了更衣的小間。

林晚卿換下衣裙,尋了件最普通的素白長袍披上,又將長發綰在腦後,便赤腳 走了出去。然而眼見這一切,她還是傻眼了。

章仁這個既壞又猥瑣的貪官為了討好權貴,竟然能想出這麽個下流的玩法。那 些小池從外麵看是獨立分割的,但是一旦入內,就會發現池與池之間距離並不遠, 而且隻隔著一麵雲繡薄紗的屏風。這樣的屏風不僅不隔音, 甚至連視線都遮擋不住。 溫泉池中熱氣氤氳,遠處幾個小池的動靜大概能看個影影綽綽。同行前來接應的幾 個礦場官員已經玩開,屏風和水霧之後依稀可辨交疊的身影……

林晚卿抽了抽嘴角,但還是硬著頭皮下了池子。

侍女拿來一些水果和果酒,伺候她規整好一切之後,才退了下去。

日頭漸升,樹影投下一池斑駁,林晚卿從長袍的衣角上撕下來兩塊布,將耳朵 堵起來,也沒脫下袍子。她的目光到處逡巡,急切地尋找著蘇陌憶的身影。很快, 她便發現這個池子應該是別院裏最大的一個,因為它似乎是從中間被一扇屏風一分 為二了。雜亂的春色之中,屏風的另一端,一個同她一樣穿著白袍的身影倏地映入 她的眼簾。

蘇陌憶。此時的他慵懶地靠在池壁上, 素白的袍子沾了水,緊緊貼著,透出一 點肉色,襯得胸膛和手臂的線條愈發流暢,暗藏著獨屬於男性的力量。而清潤的白 玉冠下,那張刀刻的容顏因為染上水霧,又多了幾分不常見的繾綣。披下的一半長 發滑過側頸,在水中散開,像暈開的墨滴。

這個時候,林晚卿才將礦場的事情全都拋到了腦後,開始不安起來。章仁會不

會又要拿女人試探他?要知道,他之前可是幾次三番地想要往蘇陌憶身邊塞人的。 雖說她對蘇大人的自製力一向有信心,可思及那一夜的蘇陌憶……所以會不會之前 的隱忍是因為他不知個中滋味,而如今食髓知味,再加上現下四周環境……

林晚卿忽然覺得心裏有些不爽利。她猛地吸了口氣,一頭悶進水裏,朝著那麵 屏風遊了過去。她一路沒有換氣,在水中潛得悄無聲息。待到遊近了,她才偷偷將 鼻子以下都埋在水裏,找了一處樹蔭隱在裏麵,開始悄悄打量另一邊的那個男人。 不得不說,若是論皮囊,林晚卿這麽十幾年的人生裏,確實還沒見過誰能比得過蘇 陌憶的。方才隔得遠看不真切, 如今湊近了更是覺得眼前的男人俊美非凡, 天人之姿。

林晚卿覺得心跳停了一瞬, 很快便忘了自己此番的目的, 並不是欣賞“美人”。

蘇大人還是那麽閑適。他若無其事地往自己後麵看了一眼, 好似要起身去拿布巾。

林晚卿嚇得趕緊轉了身。可意料之外的,身後並沒有傳來披水而出的聲音。她 愣了一下,覺得奇怪,再往回看時,卻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在她的視野之內。 她隻好又冒出水一點,將耳朵裏塞著的碎布取了出來。

“嘩啦”一聲, 驚天水響。林晚卿還沒反應過來出了什麽事, 便覺得腰下一緊, 然後整個人被一股強大而蠻橫的力量拉入了水底。她沒有準備,故而根本來不及吸 一口氣,入水之後又本能地慌亂起來,腦子裏一片空白。她隻覺得自己被人帶著遊 了一段, 下一刻就是後背傳來的一記驚痛。再睜眼的時候, 她的脖子就到了別人手裏。 隻是出水的那一刻,那隻卡在她脖子上的手抖了抖。

“卿……卿卿?”耳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囁嚅,喊她名字的聲音是顫抖的。

“咳咳……咳咳……”差點交代在蘇大人手裏的某卿撫著自己的胸口,咳得上 氣不接下氣。

蘇陌憶也是一臉的不知所措。剛才他發現有人透過屏風窺視之後,便下意識地 覺得這又是章仁的安排。反正周逸樸也會武功,拉過來借機收拾一頓,給這群啞巴 再喂兩口黃連也未嚐不可。可是沒想到,窺視他的人竟然是林晚卿。

蘇陌憶的心裏頓時出現了一絲絲異樣,同時還有一點點欣喜。

“你……”蘇陌憶也跟著咳了兩聲, 上去幫著她拍背,“你在那裏……看什麽? ”

咳嗽聲驟然停止, 林晚卿被這個問題問得無言以對。她思忖片刻, 緩了緩才道: “我、我的發簪不小心掉水裏了,我剛才是蹲在水裏找簪子。”

“哦。”蘇陌憶應了一聲,語氣裏帶著笑。

林晚卿心頭一跳,這才顫巍巍地伸出手往後腦勺摸去— 簪子沒有掉……她頓 時想死的心都有了。偷窺就算了,還被抓了個現場……於是,僅剩的自尊驅使她陷 入了一種自欺欺人的模式。

林晚卿麵不改色、心不跳地看著蘇陌憶道:“哎!你瞧我, 簪子這不是在頭上嗎?

我真是……”林晚卿尷尬地說著話,看著蘇陌憶越發得意的樣子,陡然話鋒一轉, 語氣嚴肅起來, “其實,我是想問問昨晚的事。”蘇陌憶愣了片刻,繼而臉上又顯 出一點點失望: “章仁應當是沒有發現。今日葉青打探到, 昨夜有山民去礦場偷礦, 被章仁抓住了,他們對偷盜供認不諱。”

“這……”林晚卿一時語塞,喃喃地道, “這也太巧了,章仁不會又耍什麽奸 計吧?”

“那倒不會, ”蘇陌憶肯定地說,“因為今早他已經將那批烏礦從水路運出去了。”

林晚卿怔怔地, 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再聯想到昨晚那個突然出現救了他們的女子, 她的心裏更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然而,任她思緒紛亂,所有的一切,都被蘇大人一聲帶著熱氣的呢喃打斷了: “卿卿。”

背上一熱,她落入了一個溫柔的懷抱。蘇陌憶忽然撈過她,一把摟入懷裏,力 量大得幾乎將她箍到窒息。

“公事說完了, 說說私事。”蘇陌憶的聲音就在耳邊, 氤氳得她耳朵直癢癢,“前 幾日你到底因為什麽生氣?”

心跳漏了一拍,林晚卿沒有再動。他問的是“你為什麽生氣”,而不是“你還 在不在生氣”。

蘇陌憶的這個問題當真是問得一針見血。其實這幾天裏,不想案子的時候,她 也不止一次地想過他說的那番話。林晚卿甚至想過,若是這句話換作梁未平,或是 李京兆來說,她未必會心涼。之所以委屈,是因為說這話的人是蘇陌憶。人都是貪 心的。有了微笑想要牽手,有了牽手又想要擁抱。而對於蘇陌憶,她更是貪心地希 望他能懂得那些她所有的“不可言說”。

水流潺潺,波光粼粼。兩個人就這麽靜靜地在水裏站著,林晚卿扶著他交疊在 她胸前的手,好一會兒,她才開口道: “大人那日說的其實沒錯,隻是……”她頓 住了,身體微顫,卻不是因為冷。

蘇陌憶耐心地等著,將她又摟緊了一些。

“隻是我想知道,倘若有朝一日,大人發現那個被人誣陷和冤枉的人是我,那 大人又當如何?”那雙還扶住她的手臂停頓了一下,鬆開了。

林晚卿的呼吸一滯,覺得那顆方才還提到嗓子眼的心,一瞬間就墜入了穀底。 他果然還是會選擇大局的。沒有責怪, 她釋然地笑了笑, 一半是解脫, 一半是自嘲。 不過,酸澀的鼻子卻有些反常,她記得自己是不愛哭的。

然而下一刻, 她被身後的人轉了個圈。蘇陌憶低頭看著她, 眼裏滿滿的認真: “我 會抓到真凶,查明真相。”

“那要是永遠都找不到呢?”她問,像一個難纏的孩子。

“但凡做過的事,總會留下痕跡的。”他看著她說道, “若是找不到,我便一 直找下去。”

掌心一緊, 她的手被他抓著, 貼到了胸口。皮膚熱熱的, 下麵, 是他怦然跳動 的心髒。林晚卿怔忡著,卻聽見他輕聲道:“信我。”

鏗鏘兩字, 如金石擲地。方才的那股酸澀又來了, 她以為自己能把它咽回去的。 那條她獨自走了十二年的路, 一直大霧彌漫, 可是在此刻, 她卻仿佛看到了不遠處, 那條路上有一株瑟縮的桃花。好像隻要走下去,她就能知道它究竟開了幾分。林晚 卿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粼粼水光映上她的眼,化作一池碎金。

蘇陌憶笑起來, 抬起她的下巴,輕輕晃了晃, 滿眼星光地問道: “洪州的事情 到此就告一段落了,回程之前,想向卿卿討個公道。”

“公道?什麽公道?”林晚卿被他那樣的眼神瞧得發冷,腿肚子忽然有些酸。

蘇陌憶定定地看著她,臉上倒是沒有什麽異樣,可是一偏頭,她卻看到他燒起 來的耳朵。

林晚卿:“……”

蘇大人好像一直都是這樣,表麵上再怎麽雲淡風輕,隻要一想那事兒,就哪兒 哪兒都紅,裝得再淡定都沒有用。然而全然無知的蘇陌憶還沉浸在角色裏,十分強 勢地貼過去,低聲道:“你方才究竟是在幹什麽?”

說完他伸手攬住她纖細的腰。

林晚卿往後退了一步, 沒退開, 故而她也隻能心虛地道:“就……隨便看看呀…… 這裏風景不錯。”說完她故作鎮定地將頭往右轉,視線落到一邊兩個姿勢怪異的人 身上— 差點忘了,這周圍都是些什麽場景。林晚卿心下一凜,又若無其事地將頭 偏向了左邊。

她終於還是選擇把頭轉回來,用那雙無處安放的眸子心虛地回看蘇陌憶。

蘇陌憶被她這副樣逗笑了, 又湊近一點道: “你在偷看我。”他說的不是問句, 而是陳述句。語氣篤定,不容置疑,就像是公堂上最後的宣判。

林晚卿瞬間便沒了再爭辯的勇氣,眼神亂飄,一副俯首認罪的模樣。

蘇陌憶看得心口一軟, 湊到她耳邊輕聲道: “那你都看過我了, 我要討的公道, 自然是看回來。”

溫熱的氣息夾帶著水汽,酥酥麻麻地往林晚卿耳朵裏鑽。她當即瞳孔微震,以 為自己聽錯了。果然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什麽時候悶得像塊木頭的蘇大人,竟然 也學會“耍流氓”了?可是蘇陌憶也並沒有要等她應允的意思,他將她拉開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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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那雙墨黑的眸子便在她的身體上逡巡起來,帶著幾分迷戀。不知是溫泉的熱 氣, 抑或是午後的日頭, 林晚卿覺得他眼神的著落之處都像是被點燃了細小的火星, 劈裏啪啦地就要燒起來。

蘇陌憶的眼神忽地一頓,在她身前堪堪停了下來。她這才想起來,兩個人現下 雖然都穿著長袍,可身上都隻是薄薄的一層,再加上袍子素白的顏色,入水之後更 是薄透無比。

林晚卿霎時覺得身上像是落上了一簇柴薪,慢慢地熏著,皮膚被灼得刺癢。真 是敗給他了!林晚卿感到一陣心慌,隻能抱臂於胸前, 企圖遮擋蘇陌憶的目光, 卻 是欲蓋彌彰。

氣場全開的蘇大人當即捉住她的手,下一刻,他微涼的唇就輕輕落了下來。當 真是輕輕地落。不是第一次意識不清時的發泄,也不是第二次難以自抑時的狠啾。 林晚卿本能地往後退,卻被他溫柔地扶著後腦,給帶了回來。那枚方才未能在關鍵 時刻落水,讓林晚卿難堪了一陣的發簪一鬆, “咚”的一聲沉入池底。濕漉漉的墨 發披散,尾端暈開在水裏,柔美宛如水藻,更襯得她白皙的肌膚吹彈可破。

“大人……”她低聲囁嚅,語氣中帶著嗔怪。蘇陌憶仿佛沒聽到。林晚卿真的 要瘋了。她覺得兩個人冷戰的這段時間裏,蘇陌憶一定是偷偷學了什麽東西,這突 然精進的技術,著實怪異得很。

她將身子直起一點,看著蘇陌憶質問道: “你是不是又看了什麽奇奇怪怪的 書了?”

胸有成竹的蘇大人眼中倏地閃過一絲慌亂,臉上也不自覺地爬上了紅暈。他輕 咳兩聲, 很快又恢複了方才那副既強勢又淡定的樣子, 俯身在她耳邊輕聲問道: “卿 卿不是也很喜歡嗎?”天呐……蘇大人主動撩起來,當真是要人命的。

林晚卿咽了咽口水,對上那雙漆黑的眸子,唇齒翕合道:“還行吧……”

蘇陌憶笑起來, 雖然一張臉紅得不像樣子, 但到底是多了幾分見過世麵的淡然。 “那就好。”他語氣柔柔的,像暖風拂過耳畔。

林晚卿覺得自己好不了了,從今往後,怕是隻有她被蘇大人撩撥的份兒了。

蘇陌憶看見她一副被說中心事的樣子, 笑得眉眼彎彎, 眸子晶亮。陽光灑下來, 將兩個人的身影投到池麵。

蘇陌憶看著懷裏半睡著的女人,在她鬢邊輕輕落下一吻。他其實還遠未饜足, 但顧及林晚卿昨日的奔波和一臉的倦容,他也就沒有再纏著她,光是這樣抱著她就 很滿足了。

蘇陌憶伸手將她臉側的碎發別到耳後。陽光灑下來,她凝白的臉龐被鍍上一層

淡光。修長的手指一滯,他忍不住在她的眉眼和耳郭上撫了撫。

“嗯,別動……”懷裏的人無意識地呢喃一句, 不滿地朝他肩窩裏拱一下。然 後她氣呼呼地在他耳邊念了一句“蘇陌憶”,不是撒嬌,是找茬的語氣。他頓時笑 得眉眼彎彎。這就是他喜歡的人,他想。是他要結發為夫妻,一生一世,恩愛不疑 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