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爭執

開芳宴,是洪州獨有的傳統,常在中秋月圓之夜舉行,原是丈夫為妻子舉辦以 示恩愛。後來逐漸演變成官府主辦,隻要是已婚夫婦皆可參加,以祈求婚姻美滿, 生活和樂。

而章仁提到的那種,是當地風月場所的玩法。

蘇陌憶當然不可能帶著林晚卿去。

兩個人出門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暗,月光潑地如水,比肩繼踵的人影落於其中, 濯濯似新出浴。微風裏有一些沁人心脾的甜香— 是桂花的味道。夜風晃動花燈,

人影隨之搖曳。

然而與周圍夫妻恩愛場麵格格不入的,是兩個人的沉默。蘇陌憶是略帶雀躍的 緊張,林晚卿是心不在焉的忐忑。

“哎喲,這位夫人。”

正在兩個人不知所措的時候,林晚卿身邊的一個小攤上傳來一聲招呼,出聲的 是個年過半百的老婦。她和她的丈夫在一起,身前的攤位上,是各式各色的絹花。 這些絹花雖說材質不甚名貴,但好在巧奪天工。林晚卿就多看了一眼。

那老婦人見他們駐足,笑著迎上來,打量著兩個人道: “兩位可是要去參加開 芳宴的?”

林晚卿搖頭,蘇陌憶點頭。兩個人對視,又尷尬了片刻。

老婦人看著他倆笑了笑,將手裏的一朵絹花遞給蘇陌憶道: “你家娘子生得這 般好看,去了開芳宴定是要豔壓群芳的,隻是可惜了,做這麽素淨的打扮。”

天氣太熱, 林晚卿將帷帽摘下拿在了手裏。她愣了一下,想解釋,卻被老婦人 打斷了。

“郎君這是怕自家娘子過於耀眼, 被人覬覦吧? ”她繼續說道, “女孩子家都 愛漂亮,成了婚也不例外,郎君這般小氣,也難怪你家娘子與你置氣。”

“我們……我們不……”林晚卿要解釋的話哽在喉嚨裏, 看向蘇陌憶的眼中帶 了點求救的意思。

蘇陌憶此刻也是紅著一張俊臉,不知所措地摸了摸錢袋子,要把那絹花給買 下來。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和呼喊聲,林晚卿反應過來的時候馬車已經近身,蘇 陌憶慌忙拉她,一個旋身,堪堪躲過了那匹高馬。

路上響起陣陣叫罵。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兩個人倒是躲開了老婦人的逼售。

蘇陌憶要再回去,被林晚卿拉著袖子拖走了。

“買一朵也不礙事。”蘇陌憶眼神躲閃, 手抓著錢袋子不放,“你戴上會好看的。”

林晚卿的呼吸停滯了一瞬,她推托道: “這些小販慣會看人臉色的,若是你掏 錢了, 她定會狠狠地敲你一筆。”

說著話, 她的目光掃向周圍, 停在一側的糖水攤位上道: “還不如買點好吃的。”

“哦。”蘇陌憶點頭,走過去找了張凳子坐下。

小販笑嘻嘻地張羅著, 蘇陌憶點了兩碗冰鎮合歡湯。天氣雖已入秋, 但熱意未退。 再加上開芳宴的熱鬧和人流,林晚卿早已出了一身的細汗。合歡湯一上來,她便專 心致誌地吃了起來。

蘇陌憶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她。她吃東西還是那麽專注,眼睛會因為愉悅而微微

164

眯起來,長長的睫毛就會在這個時候抖一抖,像兩把小刷子,刷在他的心口上。

“大人?”林晚卿吃了一會兒,發現身邊的人從頭到尾都沒什麽動靜。

蘇陌憶的手一鬆,勺子“哐啷”一聲落到碗裏,險些濺自己一身。

“你怎麽不吃?”她問,澄澈的眸子在華燈下晶亮亮的。

“我……”蘇陌憶故作鎮定地將自己那碗合歡湯推給她, “我不喜歡吃甜食。”

“哦。”林晚卿點頭, “那我就不客氣了。”她是真的熱壞了,一碗合歡湯吃 下去覺得清爽了很多。再說合歡湯真的不便宜,她也不想好端端地浪費吃食。

蘇陌憶又坐了一會兒,忽然道: “我方才看著有個地方賣話本子,正好可以給 皇祖母帶一點。你先吃著,我去去就來。”

“哦。”林晚卿點頭,見他袍裾一撩,往方才兩個人的來處去了。

林晚卿順帶打量了一下周圍的街市。這裏大約是最熱鬧繁華的地方,各類小店 鱗次櫛比,商品貨物種類繁多。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街對麵的一棟三層聯排紅樓。青 石的屋簷下掛著一排瓜形紅燈籠,亮得熱鬧非凡。

她不禁有些好奇, 隨口尋著那小二問道: “那裏是什麽地方? ”小二順著她指 的方向看去,回答道:“那是我們這裏最有名的醉花樓,今晚有胡姬的表演。”

林晚卿一聽來了興趣, 她笑著向小二道了謝, 戴上帷帽, 就往紅樓方向走了過去。 待到走近,她才發現這樓外零零散散地圍了些人,正對著裏麵小聲議論著什麽。

林晚卿順著幾人的目光看去,便見幾個身形壯碩的男子從二樓走了下來,身後 還拖著一個什麽東西。

片刻後,林晚卿才發現那是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她身形苗條,不算特別高, 但看著也不是柔若無骨的中原女子。而那些男子手裏拽著一條長繩,女人是被五花 大綁起來的。

由於受到驚嚇, 她顫抖著想用手去遮擋自己的身體。白膚、碧眼、高鼻— 是 個胡姬。那些男子就這麽拽著她走,絲毫不顧及她的窘迫。

“官差大哥……”林晚卿忍不住走進去,出手攔住其中一個男子,問道, “這 是出了什麽事啊?”

男子看了看林晚卿, 頗有些不屑地解釋道: “這個女人是個殺人犯, 我們現在 要拉她去見官。”說完頭也不回地一把推開她。

林晚卿被推得趔趄幾步,卻反手抓住了推她的人:“殺人可不是小罪。”

那人終於停下來,將林晚卿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當差之人, 都慣會識相的。 他見林晚卿雖然穿得素淨, 但衣著都是上好的料子。再看看她這副趾高氣揚的樣子, 在洪州這塊地兒, 跟官差說話能做到此番不卑不亢的, 怎麽都得是個官夫人的身份。

思及此,那人瞬間便收斂了氣勢, 對著她客客氣氣地道: “這是樓裏的小廝親

眼所見,怎麽還能有假?”

“是嗎?”林晚卿挑眉,還要再問,隻見二樓上有人屈身跑了過來。

那官差指著他道:“就是他看到的。”

小廝還是一臉驚魂未定的模樣,臉色煞白,也不敢直視林晚卿的雙眼。他躬身 一拜,繼而顫顫巍巍地道: “方才小人去三樓雅間送酒,看見這個女子從香雲閣出 來。之後沒過多久, 就聽見去香雲閣唱曲的姑娘尖叫, 小的跟其他人趕過去的時候, 裏麵的王員外已經死了。”

“那王員外的屍體呢?”林晚卿問。

那個官差道:“官府驗過之後已經先行帶走了,我們隻是奉命來抓人。”

林晚卿追問:“那你如何證明她就是凶手?”

那個官差一怔,麵露不解地道:“不是說了有人看見她從死者的房間裏出來嗎?”

林晚卿看了那個官差一眼, 轉而走到那胡姬的身側, 輕聲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

胡姬顯然是恐懼至極,她見林晚卿走過來,便顫抖著將臉別開,不敢看她。

林晚卿隻得兀自打量起她來。她的衣著就是青樓裏常見的舞姬服飾,上身一件 短馬甲,酥胸半露;下身一件雲紗裙,纖腿微現。全身上下幾乎一眼能看透。

林晚卿道:“敢問官爺,那王員外是如何致死的?”

“頸部致命傷,左右兩側耳根橫向貫穿,一刀斃命。”“嗯。”林晚卿點頭, 默默地牽起那胡姬的手。

方一觸到她,那胡姬就像是被火燙著了似的,驚恐地將手往回縮。林晚卿一把 抓住了她,柔聲安撫道:“別怕,我就看看。”

胡姬這才漸漸放鬆下來, 將顫巍巍的手放到林晚卿的手中。林晚卿看了一會兒, 又問那位官差道:“那王員外年歲幾何,身高幾尺?”

官差想了想,道:“今年三十有六,身長八尺。”

“嗬……”林晚卿不輕不重地冷笑了一聲, 放開了胡姬的手, “根據官爺的敘述, 王員外是一名正值壯年的高大男子,對吧?”

“是。”官差點頭。

林晚卿不說話,笑著圍繞那名官差轉了一圈,又問道: “死法是頸部利刃傷, 一刀斃命,對吧?”

“對。”官差繼續點頭。

“嗯, 那就好說了。”林晚卿拍拍手, 走到官差身後站定, 忽然腳下一個躍起, 向著那官差的後背一抱,然後以手為刀,朝他脖子上比畫過去。

“你做什麽?”官差大驚, 抓住林晚卿的手一個閃身, 轉眼就將人提溜到了身前。

林晚卿卻不以為意地笑道:“我是在告訴你,凶手或許另有其人。”

166

“什麽?”官差不解。

林晚卿走過去, 將胡姬拉到自己身側: “我與她的身量相差不大,而官爺身高 大約七尺。雖說官爺是公差會些拳腳,但我也會些花拳繡腿。方才我隻是試了一下 官爺所說的殺人方式,發現由於身量、體型和力量的差異,我根本無法近身。”

林晚卿說著話, 走到胡姬身邊,牽起她的手道: “這位姑娘身上的衣裙沒有半 點血跡,若是割喉殺人,血液會噴濺而出, 就算躲在受害人身後,凶手的指甲縫裏 也應該留下血跡。可是你們看看她的手,什麽也沒有。”

那幾名官差一驚,湊近查看,果然不見半點血漬。

“可是……”那名小廝囁嚅著道,“我真的看見她從王員外的屋裏出來……之後, 歌姬就進去了……”

“哦? ”林晚卿挑眉, 目光落在胡姬臉側一道半退的壓痕上, “敢問貴樓的舞 姬是否需要佩戴麵紗?”

小廝一怔,點頭道:“確實要戴,可是這又有什麽關係?”

林晚卿道: “當然有關係, 從她臉上還殘留的麵紗壓痕來看, 你看見她的時候, 她是不是戴著麵紗?”

“這……”小廝有些遲疑,但捺不住眾人逼視的目光,隻得承認道: “確實戴 著麵紗,可是我真的看見了,就是她。”

林晚卿聞言笑了笑: “那就好辦了, 我們隻需要讓所有舞姬都戴上麵紗, 在你 麵前走一圈,若你能認出人來就算了。若是認不出人來……”

林晚卿故意停頓了一下, 帷帽下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語氣卻是嚴厲的: “那你 就是誣陷良民,罪當笞刑。”

那小廝聽得一愣,當即腿一軟跪了下來,哭道: “啊?不不不!我沒看到!我 什麽都沒看到!官爺饒命!官爺饒命!”

突如其來的反轉,讓在場之人都變了臉色。林晚卿順勢找小廝要來紙筆,寫下 一封信遞給胡姬道: “我看你不怎麽會說漢話,怕去了官衙他們為難你。到時候有 人問話,你可以將這封信給他,裏麵是你作為嫌犯的幾個疑點。”

胡姬拿了信,也沒說謝謝,她隻是低頭抿著唇,跟著幾個官差走了。

功成身退的林晚卿吐吐舌頭,趁著圍觀的人不多,正要離開。她抬頭卻見門口 站著一身月白長衫的蘇陌憶。他手裏拎了一個布包,裏麵裝了些書。

林晚卿心情很好,蹦躂過去,正要開口告訴他自己方才為民申冤的“戰績”, 卻見蘇陌憶麵色冷肅,什麽也沒說兀自朝街邊走去。

“你等等我。”林晚卿小跑著追上去。

林晚卿正要伸手去拉他,卻見他霍地轉身。

蘇陌憶蹙眉盯著她, 沉聲道: “你方才的推論, 隻能證明目前的證據不足以說 明她是凶手,卻不能證明她無罪。你這不是為民申冤,隻是感情用事。”蘇陌憶繼 續道:“因為你方才的所有推論,都是建立在一個假設之上。”

“什麽?”林晚卿問。

蘇陌憶微眯起眼,看著那個胡姬離去的背影,問道: “你如何肯定她真的是個 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林晚卿愣怔了一下,輕哂一聲,反問:“難道她不是嗎?”

蘇陌憶沒有立即回答, 而是定定地看向林晚卿。他眼神理智、聲音平穩地道: “我 不知道, 但我也不會讓自己輕易被同情心迷惑。你今日的作為, 有可能救了一個善民, 也有可能放走了一個罪犯。”

倏然之間,林晚卿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他的這句話猛然壓上了一塊巨石,憋悶得 她說不出話來。她低低地笑了一聲,道: “所以……大人會見死不救嗎?如果為了 那點可能,錯殺了好人,大人會覺得自己做對了嗎?”

蘇陌憶思忖片刻, 無奈地道: “我會去衡量錯殺和放過的代價, 兩害相較取其輕。”

林晚卿低下頭, 努力地想把心裏翻湧的那點酸澀吞下去。月色清冷, 潑灑下來, 給麵前的人鍍了一層白光,看起來陌生又疏離。她險些忘了,眼前的這個人,不是 跟她花前月下、琴瑟和鳴的“周逸樸”,而是永徽帝的親外甥,是官從三品的大理 寺卿。他們本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不過是偶然的一些交集, 讓她走得近了一些。 可是鏡花水月,終究是不能當真的。他放了一把火,卻不知道她也在草叢裏。

回程的路上,轆轆輕響伴隨著明月清風,兩個人各懷心事。

蘇陌憶當然知道自己因為什麽惹了她不快,但說到底這並不是什麽不得了的大 事,再說要在刑獄這條路上走下去,這些都是她必經的。故而他也沒有要服軟、安 慰的意思。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進了屋。時辰已晚,下人們都睡了。林晚卿覺得不必再驚動 他們,便自己側身點燃了燭火。

蘇陌憶將手裏的那包書放好,脫下外袍的時候,把那朵他折回去偷偷買來的絹 花捏在了掌心。

林晚卿卸了頭上的玉簪,轉身去了床榻邊。

蘇陌憶跟過去,手裏的絹花被他握得死緊,手心也細細地出了一層汗。紅木雕 花的架子床邊,他看見林晚卿正在收拾被衾和枕頭。

蘇陌憶拉住她正忙碌著的手,不解地道:“你在做什麽?”

林晚卿沒有抬頭,似乎是在刻意回避他的目光。她隻是掙脫他的束縛,繼續收

168

拾床鋪: “方才是卑職的錯,不該頂撞大人。都怪這些時日以來與大人同床共枕, 卑職忘了自己的身份。卑職這就打地鋪去。”

林晚卿突如其來的做法,讓蘇陌憶完全愣住了。他站著看了半晌,才蹙眉問了 一句:“你什麽意思?”

“卑職的意思,就是字麵的意思。”林晚卿埋著頭,語氣平靜。

然而蘇陌憶卻聽出了滔天的委屈。可是,她有什麽好委屈的?難道方才的那番 話, 他還說錯了不成?攥著絹花的那隻手緊了緊,尾端的那根簪子紮得他生疼。他 另一隻手一個用力,直接將人扯了過來。

林晚卿悶哼一聲, 蘇陌憶驚訝地鬆手, 卻看見她手腕上留下一道紅痕。這下可好, 她看樣子更生氣了,拿著手裏的軟枕就朝蘇陌憶砸了過去。

蘇大人被砸得一懵。他本身習武, 方才一時心急, 抓人的時候力氣沒控製住, 故而弄疼了她。可他不是故意的,但林晚卿拿枕頭砸他的那一下,卻是實打實地照 著他胸口來的。雖然說殺傷力不大, 可是這“謀殺親夫”的行徑, 當真是其心可誅。

蘇陌憶頓時也來了脾氣,沉著一張臉,將她手裏的東西一把搶過來,一股腦兒 地都給扔回了榻上。

“我不想跟你吵, 你自己先冷靜一下。”然後, 蘇大人抱著自己的枕頭和被衾, 推開寢室的門,長腿一邁,頭也不回地走了。

後院的另一邊, 剛剛沐浴完的葉青從淨室裏出來, 還沒來得及係好睡袍的腰帶, 便看見自己的屋裏坐了一個身著白袍的男人。嚇得他以為遇到了采花賊,趕緊利索 地將自己捂了起來。

“大人?”葉青愣了一下,不知道這大晚上的蘇大人不請自來是什麽意思。

蘇陌憶依舊是一副喜怒不顯的模樣,輕輕“嗯”了一聲,表示他聽到了。

葉青走過去,百般不解地道:“您半夜來屬下這裏是做什麽?”

蘇陌憶撣了撣袖子,麵不改色地道:“今夜在這裏借宿一晚,你沒意見吧?”

葉青愣住了,想遵從內心,告訴他自己其實有意見得很,但是迫於蘇大人常年 的**威,又隻能弱弱地應了聲: “沒、沒意見。”他一頭霧水地整理自己,看著蘇 大人眉宇間的怒容, 轉念一想仿佛明白了什麽。他壯起膽子問道: “大人該不會是 跟林錄事吵架了吧?”

哪壺不開提哪壺。蘇大人聞言, 臉色明顯黑了下去, 卻強裝淡定地道: “沒有的事。”

“哦……”葉青點頭,並不相信,又道: “女人就是很氣人的,我小時候經常 被我兩個姐姐欺負……”

蘇陌憶瞪了他一眼,但沒有阻止他說下去。

葉青給自己壯了壯膽子, 繼續道: “但她們也是很好哄的, 你買點她們愛吃的、

愛玩的東西,哄一哄,也就好了。”

“嗬! ”房間裏的安靜被一聲拍案驚響打破。蘇大人頓時像換了一個人, 倏地 站起來,背著手,腳步細碎地在葉青麵前晃悠。

“本官可是堂堂從三品大理寺卿!兩朝重臣, 六部尚書, 誰不給本官三分薄麵? 她呢?她就是個九品小錄事,難道本官連說都不能說? ”蘇陌憶很是投入,但又怕 隔牆有耳,故而滿腔的怒火被生生壓抑成了氣音,這通火自然是發得憋屈又怪異。

葉青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片刻後才緩過來。他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想安慰蘇 陌憶兩句,剛要開口,就聽見桌上“哐啷”一響,蘇大人氣得隻能砸桌子。

“真是豈有此理! ”若是沒有記錯的話, 從他跟在蘇陌憶身邊起,這還是他第 一次見蘇陌憶發這麽大的火。因為蘇大人的脾氣一向內斂,喜怒不形於色。大多數 人在還沒有來得及激怒他的時候,就已經被他收拾服帖,或者直接被推上刑場了。 故而,什麽怒發衝冠的體驗,蘇大人實在是從未一嚐。

“其實林錄事……”葉青剛開口,就被蘇陌憶暴怒著喝止了。

“不許提她的名字!”

葉青嚇得咽了咽口水,不知所措地試探道:“那……大人想怎麽辦?”

“怎麽辦?”蘇陌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茶盞哐啷亂撞,“當然是要罰她!”

葉青聞言腿下一軟,之前那些讓蘇大人稍有動怒的人,現在的墳頭草大概已經 有三丈高了。如今這不知死活的林錄事將他氣成這樣, 葉青很害怕蘇大人心下一狠, 直接讓她全家都整整齊齊地去了。

葉青剛要開口求情, 就聽蘇陌憶沉著聲音道: “本官要扣光她的俸祿!讓她去 卷宗室謄寫案卷!”

葉青:“……”這個懲罰真的好重哦,他替林錄事瑟瑟發抖。

“大人……”葉青輕聲喚他,稍微靠近了一點,抬手給他斟了杯茶。

林晚卿和蘇陌憶的事情,他多多少少知道一點。雖說一開始誤會了他們是斷袖 關係,可是隨著後來林晚卿身份的暴露,蘇陌憶依舊對她多有照拂來看,葉青就算 再遲鈍,也能看出些彎彎繞繞的。因為他記得,去年春天,司獄**的時候,也是 這麽持續暴躁了一段時間。

於是葉青試著安慰蘇陌憶道:“沒事的,聊一聊就好了。”

“嗬……”蘇陌憶冷笑, “本官堂堂大理寺卿, 哪有給她一個小錄事低頭認錯 的道理?”

葉青道: “這不是低頭認錯,就是哄一哄,服個軟,這事兒就過去了。”我也 可以不用大晚上陪您談心,受您的驚嚇了……

“笑話! ”蘇陌憶滿不在乎地道, “本官還從未對誰服過軟,就連皇舅舅和皇

170

祖母, 隻要他們做錯了,本官也都一樣地對待。”

“哦……”葉青實在無奈,點頭道, “那好吧,全憑大人自己的意思辦。”說 完靴子一蹬,轉身就要爬上床去。

“你做什麽?”蘇陌憶扯住他,不解地道。

“我?”葉青也納悶兒, 他看著蘇陌憶道, “屬下睡覺啊, 這都快子時了。”“我 說你上床做什麽?”蘇陌憶問,側頭用下巴指了指身後的床榻。

葉青看見上麵的枕頭和被衾,都不是自己的。

“我的枕頭呢? ”葉青疑惑,俯身往床底下看, 卻被蘇陌憶扯住後領子給提溜 了起來。

“在那兒。”蘇陌憶麵無表情地指了指外間的坐榻。

“……”葉青覺得自己不太好了。原來蘇大人今晚過來, 除了發脾氣, 還打算 鳩占鵲巢的啊……

“大人……”葉青很為難,可憐巴巴地道, “你看這床這麽大,你和林錄事可 以同睡一張床,我們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

冷靜、幹脆、果斷、不留餘地,蘇陌憶寬下外袍,搭在架子上。

他去淨室之前隻留下一句話: “你忘了?本官有潔癖, 不喜歡別人靠我太近。”

葉青:“……”那你跟林錄事同床共枕那麽久,她不是個人嗎?

又是一夜兩處,兩個人各自難眠。

翌日,葉青醒來的時候,蘇陌憶已經不知去向。他看著空空的床榻和上麵擺放 整齊的枕頭被衾,深深地歎了口氣。看來蘇大人今晚還打算讓他睡坐榻呢。

而另一邊,蘇陌憶已經從早市上逛了一圈並回到了章府。清晨的天色還有些灰 蒙蒙的,兩盞深紅的瓜形燈籠在風中搖曳,淡淡地投下兩片光影交輝,如同一雙訕 笑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在寢室前站了快半個時辰的蘇陌憶。他今日確實是起了 個大早,一來是怕章府的下人看見生出事端;二來嘛……他看了看手裏拎著的一盒 合歡湯,覺得自己莫不是真的被林晚卿昨晚的枕頭砸懵了?香甜的氣息從竹製食盒 的縫隙冒出來,漸漸地氤氳開去。老是站在這也不是辦法……

蘇陌憶暗暗寬慰自己,出來辦事,私事是小,若是因為個人恩怨耽誤了皇上的 案子,那才是要命的大事。再說買早食也不是認錯,隻是他大度,不願跟小女子斤 斤計較。於是他閉眼吸了口氣,抬腿就要推門而入。

“大人? ”身後傳來一聲充滿疑惑的呼喚,蘇陌憶正要抬起的腿,霎時就像長 了根,再也邁不動了。

葉青走過來,打量了一下蘇陌憶,再轉身看了看還沒亮燈的寢室,一臉了悟的 表情道:“大人是來……”

“我是來找你的。”蘇陌憶接過話茬,將葉青帶到自己跟前,認真地說。

“找……找我?”葉青難以置信, 一時也忘了兩個人還站在林晚卿的屋前, “大 人你找我做什麽?”

“嗯……”蘇陌憶被問得一愣,手上一抖,食盒裏的合歡湯磕碰出一聲脆響。 “這是……”葉青被聲響吸引,好奇地看過去。

“這是給你的。”蘇陌憶將自己披星戴月才買來的合歡湯,遞給葉青。

“給我的?”葉青難以置信,蘇陌憶竟然還給他買了早食?

“嗯、嗯……”蘇陌憶點頭,“這是感謝你昨晚收留我……”

突如其來的幸福,讓葉青覺得不甚真實,直到接過那盒合歡湯,手裏沉甸甸的 分量才提醒了他,這不是夢境。

“既然如此,我們就一起用早膳吧!”

蘇陌憶怔忡著,騎虎難下,隻得硬著頭皮道了句: “好……”廣袖一緊,他便 被葉青拽著,朝葉青的院子方向走去。蘇陌憶回頭再看一眼燈影下的那間屋子,他 發誓,下次再也不帶林晚卿出來辦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