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姝顏

蘇陌憶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燭光晃上他的臉,將他刀刻的容顏變得柔和下來。

林晚卿忽然伸手去撫。微涼的指尖觸及他的眉眼,她感到身上的人不可抑製地 抖了抖,像冬日裏後脖頸裏倏地落入雪花的一顫。那種感覺很奇妙,好像百千萬億 年裏,百千萬億人中,這個人在這一刻與她靈犀相通了。

林晚卿淺笑,起身吻上了他的唇。她覺得自己怕是真的喝多了,不然怎麽會做 出現下這種荒唐又危險的舉動?不過還好有“惑心”,讓她可以作為借口,卸下偽 裝, 放縱一回。幽幽燭火中, 她看見他黑如沉夜的眸子裏映出她的樣子, 未施粉黛, 卻勾魂奪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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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陌憶並沒有推開她。唇瓣相觸之時,他尚有些抗拒。蘇大人還是她認識的那 個蘇大人— 不苟言笑,一板一眼。麵對這樣輕柔而熾烈的一個吻,他也能呆愣得 像一塊石頭,無動於衷。

林晚卿見他又是不回應、不拒絕的態度,想起上一次自己的主動勾引受挫,一 時間隻覺得這人怕是還別扭得不行。心裏的一點小傲嬌滋生出來,她害怕再次被他 喝止,幹脆自己先覺得沒勁了起來。可是就在這一刻,一股強大的力量緊緊扣住了 她的腰。她覺得有一瞬的窒息, 往後仰了仰頭, 卻被強勢地摁住了。手指扣入長發, 她被緊緊地桎梏。

衣袍前方那個結一鬆, 身體就漫起一絲涼意。綢衣順著她光滑的肩, 落至腰際。

“大人……”她帶著醋意地問道,“大人莫不是以前時常做這些事?”

蘇陌憶霎時紅了臉,垂眸道:“沒有……”

林晚卿不信,略有不滿地道:“那你怎麽這麽會?”

“我……”蘇陌憶的臉更紅了。

他在她耳畔柔聲道:“我沒有別的女人。”

林晚卿愣了一下,抬頭看他。

火光躍動,映上他的黑眸:“隻有你一個。”

“哦……”這下換林晚卿附和,隨即一張小臉通紅。

蘇陌憶停頓了一下, 複又補充道: “這些都是在你我共讀的那本書裏學的,你 每晚演得倒是開心,也不知道學學……”

林晚卿紅著臉不敢看他,隻能囁嚅著道:“我學了……”

“哦……”男人應了一聲。

一切終於平靜下來, 林晚卿平複了一下呼吸,隻覺得頭腦昏沉。一片幽光中, 蘇陌憶似乎側身過來吻住了她。他好像在耳邊喚她“卿卿”, 語氣纏綿, 溫柔繾綣。 月色昏燈下,他緊緊地抱著她。

“卿卿……”

“卿卿……”卿卿。那是隻有她最親近的家人才會喚的名字。時隔多年,再次 聽見, 她忽然有些想哭。林晚卿覺得,自己好像終於不再是一個人了。身後的男人 胸膛火熱, 圈住她的手臂暖如豔陽。此刻的溫暖, 讓她留戀。可是她也明白, 有些東西, 喝了“惑心”的林晚卿可以想,她不可以。

今夜,確實是放肆了。但人總是會在得到之後, 變得貪心起來。如果, 她向蘇 陌憶坦白自己的身世,有沒有可能,蘇陌憶會選擇相信她?如果蘇陌憶相信她, 那 麽有沒有一點點的可能,在一切歸位,蕭家的冤情被洗清之後,她能以蕭家女的身 份, 正大光明地和他在一起呢……

思緒紛擾,林晚卿抬頭。今夜月色清冷靜謐,某人的心卻再也靜不下來。

清晨,茜紗窗的一角飄落一線幽光,晨風微微,撩動床帳。

日光晃了晃眼,林晚卿醒了過來。意識還未歸位,但渾身的酸軟已經在昭示昨 夜的荒唐。她怔忡片刻,揪住身上的錦衾翻了個身— 身側那個位置是空的。有一 瞬間的恍惚,她伸手過去,探到的也隻是褶皺下的一片冰涼。林晚卿起身揉了揉昏 昏沉沉的腦袋,懷疑自己昨夜隻是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

“醒了?”低沉的,磁性的男聲,略染上一些沙啞。

觸到那片錦衾的指尖一顫,林晚卿垂眸,從鼻息間擦出一句:“嗯……”

兩個人就這麽一站一坐,陷入沉默。不用看,林晚卿也知道蘇大人現下是什麽 狀態。一定又是頂著一張紅到能滴血的臉,強裝鎮定地攥緊拳頭,說不定眼神都不 敢往她身上落。說來也無奈,床下的蘇大人總是這樣一副既正經又羞澀的模樣。林 晚卿對著他,總是忍不住生出一種罪惡感。

而那個呆立在床前的男人,確實是緊張得手心冒汗。見她低著頭半天不說話, 他以為是自己昨夜惹了她不高興。於是他隻得裝模作樣地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 轉身從桌案上端來一碗溫熱的紅棗桂圓羹。

“你……”蘇陌憶從來沒跟誰這麽緊張地說過話,現下隻覺得自己的舌頭都要 打結了。

林晚卿略一抬頭,就看見一碗羹湯出現在自己麵前。而端著它的那隻手,青筋 暴起, 抖個不停。她低頭, 嘴角不自覺地牽起一抹笑意, 心裏也漫起一絲悠長的甜味。

“我還沒洗漱呢……”她喃喃地道,“你把櫃子裏的衣裳給我拿一件過來。”

“哦……”蘇大人頭一次這麽聽話, 乖乖地放下手中的羹湯,轉身去給林晚卿 取衣裳。

一頓收拾之後,林晚卿總算覺得自己規整了,趿著繡鞋摸到桌案邊開始喝湯。

蘇陌憶不知從哪裏尋了本書,裝模作樣地靠在她身側埋頭看著。

勺子碰撞瓷碗, 發出叮咚脆響。林晚卿捧著瓷碗, 忽然開口道: “大人……你, 嗯……你知不知道三司會審?”

“刷啦— ”

蘇陌憶翻書的手停頓了一下, 從書頁背後露出一雙詫異的眸子。他蹙眉沉聲道: “林晚卿,本官是如假包換的大理寺卿,不是盛京紈絝一草包,本官要是連三司會 審都不知道,豈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哦……”林晚卿敷衍地應了一聲,埋頭喝湯。

片刻,她又問道:“那大人覺得,三司會審的案子,會不會有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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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案? ”蘇陌憶愣了一下, 放下手中的書道: “是不是冤案這跟怎麽審的有 什麽關係?”

“哦……”

“怎麽?”蘇陌憶緩慢地轉向她,柔聲問。

林晚卿一滯,目光避開他,看向手裏的那碗羹湯。她繼續問道: “那……大人 知道安陽公主嗎?”

出乎意料的,半晌沒了回應。她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瓷勺碰到碗口,發出刺 耳的擊響。林晚卿愣愣地看過去,卻見他也垂眸看著她,目光黯淡。

半晌,蘇陌憶輕而沉的聲音傳來:“她是我阿娘。”

“哐啷— ”她端著湯碗的手一空,白瓷落地,應聲而碎。

蘇陌憶愣了一下,慌忙去拉她的手。然而手上陡然一空,林晚卿在觸到他的那 一刻就抽開了。

蘇陌憶問道: “你沒事吧?”被晾在半空的那隻手有些尷尬, 卻也沒有收回來。

林晚卿搖頭,避開他的目光。她俯身就要去拾地上的碎瓷,正好月娘帶著侍女 在這個時候進了屋。

“我、我去換件衣裳……”林晚卿囁嚅著,幾乎是落荒而逃。衣櫃在寢室的另 一頭, 與床榻和桌案隔著一扇偌大的織錦雲緞繡金鳥屏風。室內燃著安神的檀香, 昨夜的旖旎還沒有散去。

短短一段路,林晚卿卻覺得好似走了很久。她好不容易才繞到屏風後,側身扶 住了衣櫃。蘇陌憶的阿娘是安陽公主,是那個被她爹害死的安陽公主。林晚卿這才 想起很久以前,在他的書架上發現的那本手抄《南律疏議》。原來他立誌投身刑獄 的原因是這個。那一年他八歲,推指算算,也正好是天啟三十七年。她心髒猛然一 跌, 像下樓梯時踏空了一級。這種失重的感覺讓一向遇事冷靜的林晚卿,第一次有 些六神無主。

林晚卿呆愣著站在屏風後好久,直到身後傳來蘇陌憶略帶疑惑的聲音。

“怎麽了? ”他問,語氣裏是不常見到的溫柔。他走過來, 牽起她的手察看, 末了又去看她裙子上沾濕的那一塊。

“你、你……是不是不舒服? ”蘇陌憶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些緊張,連帶著聲 音都有些顫抖。

蘇陌憶強裝鎮定, 兀自打開衣櫃, 從裏麵挑出一件緋色襦裙遞給林晚卿, 道: “快 換上吧……雖說如今是盛夏,但穿著濕衣總是不好,小心染了濕氣。”

林晚卿應了一聲,接過襦裙。

“嗯……若是……若是你不舒服,待會兒我讓月娘送些藥膏來。”

林晚卿沒有回應,隻是轉身背對著他脫下外裳。

“我……下次會溫柔的……”

“大人。”一道略帶冷意的聲音傳來,麵前的女人沒有回頭。她摩挲著手裏那 件緋色襦裙, 隱約可以看見因為呼吸而浮動的兩扇蝴蝶骨。她停頓了一下, 低聲道: “可否請大人幫我找一些……避子藥……”

“什麽? ”蘇陌憶心口一沉,轉念一想又恍然大悟, “那些吃多了傷身, 無論 你有沒有……嗯……我都會負責的。”

又是一聲突如其來的打斷,林晚卿攥緊手裏的襦裙,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 的聲音道: “大人,昨夜……因為惑心,是我放肆了。可如今家仇未報,惡人也還 沒有伏法。我……我還不想談這些兒女私情。”

身後的人安靜了片刻, 她一直沒有回頭, 抓著那條襦裙的指節泛出青白的顏色。 忽然之間, 她的手臂被一雙溫熱的大掌擒住了, 林晚卿被他拉著轉了個身。他進一步, 用眼神和身體將她禁錮。

“你什麽意思?”蘇陌憶問,一向古井無波的眸子裏染上厲色。

“我……”林晚卿害怕看他的眼睛, 想偏頭將目光移開, 卻覺下頜一緊。蘇陌 憶不準她轉頭,強勢地將人掰回去,目光緊逼。

林晚卿被他這驟然躥升的威壓給震懾住了。這人變身蘇大人的時候,總是帶著 一股寒意,不近人情得仿佛在審問囚犯。故而下巴還在對方手裏的林晚卿,頓時在 氣勢上就落了下風,她隻能咬著嘴唇囁嚅著道: “大局為重……我們的事,緩一緩 也不急。”

麵前的男人這才收斂了渾身的戾氣, 鬆開她的下巴, 眼神柔緩下來道: “那你 昨夜應當先交代我一句, 以後我都小心點……”說完這話, 蘇大人又不自在地紅了臉。

“以後都小心點”,看來蘇大人還想著以後呢……林晚卿忐忑地垂著眸,正想 請他出去,手上的襦裙就被蘇陌憶拿走了。

“快換上。”蘇大人命令,伸手就來扯她的裙子。

林晚卿方才受了刺激,這下是真的沒有力氣跟他強了。於是她隻得變成一個牽 線木偶,由得蘇大人親自服侍她更衣。

窗外細碎的陽光灑進來,映出地上的一雙人影。林晚卿想起,上一次有人替她 穿裙子, 是好多年前, 她還是一個四歲小姑娘的時候。她的心裏漫起一絲熟悉的溫暖, 她想,隻要她的身份不暴露,等宋正行伏法,真相總會有大白的一天。

大明宮,長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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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時分,毒辣的日頭將長安殿外的青石板曬得發燙,熱氣蒸騰,將巍峨的大 殿都熏得縹緲了起來。

太後剛午睡起來,正坐在榻上喝茶。屋裏暑氣重, 坐榻的周圍放了四盆冰,兩 個侍女一左一右地打著扇。太後卻還是擰緊眉頭,一臉不開心地抱怨天熱。

門外忽地響起一陣腳步聲, 急促得很。有人在門口停下來, 悄聲問了句: “太 後醒了嗎?”

太後打了一個激靈,伸長脖子向門外探了探,道: “是富貴嗎?進來。”她將 手裏的茶盞遞給身旁的宮女,稍微端正了坐姿。

皇上身邊的大黃門,富貴公公走了進來。

太後遠遠便看見他額頭上的一層細汗,想是有什麽急事,不然他也不會在這麽 個大熱天裏一路跑過來。

他對著太後一拜,伸手從袖子裏摸出一份密報,神色緊張地左右環顧了一下。

太後當即明白是什麽事情,立即屏退了屋裏所有的人。

“是景澈的密報?”她問,迫不及待地伸手,讓富貴將手裏的東西呈上來。

富貴點頭道:“是皇上讓奴才拿給太後的。”

太後接過來,拆開之後連看都等不及, 下意識地問道: “可是洪州那邊出了什 麽事?”

富貴點點頭,又搖搖頭,道:“險些出事……”

太後聽他這麽說, 魂都嚇飛一半, 更沒心思自己看了, 趕緊追問道: “怎麽回事?”

富貴長話短說: “應該是有人走漏了風聲,洪州司馬懷疑世子的身份,借機試 探過了。”

“什麽?”太後驚詫得身子一軟, 險些癱倒下去, 好在富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之前聽說蘇陌憶要去洪州辦事,為了保險起見,這件事宮裏隻有她、皇上和皇 上身邊的大黃門富貴知曉。如今竟然莫名其妙地走漏風聲,也委實奇怪了些。

不過太後如今也顧不得奇怪, 她緊抓住富貴,憂心地問道: “那景澈會不會有 危險?”

富貴連忙寬慰她: “那倒沒有, 好在世子聰慧, 化險為夷不說, 還打消了章仁 的疑慮。”

太後這才鬆了一口氣,又是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咬著牙道: “早就跟他 說不要做這個勞什子大理寺卿。一天到晚不是抓犯人就是當細作,他倒是不在乎, 可哀家一把老骨頭,成天提心吊膽、惶惶不安。你看,哀家又瘦了好幾斤。”

“……”富貴看著太後被氣出來的雙下巴,默不作聲。

太後兀自發了一會兒牢騷後,不忘繼續打探道: “那景澈可有說走漏了什麽

消息?”

富貴想了想,低聲道:“世子說章仁好像知道了他前段時間受過傷。”

“這……”太後一聽不由得凜了神色。蘇陌憶受傷這件事情, 莫說是旁人, 就 連她都是多番打探、追問,皇上才勉為其難地告訴她的。她仔細推想一下,除了白 太醫和蘇陌憶此次帶去洪州的葉青和林晚卿,知道這事的怕就隻有她了。白太醫身 為太醫令,口風一向嚴實。從先帝到如今, 一直都是她最為信賴的太醫,故而不太 可能是他那邊出問題。既然如此,章仁又是如何知曉的呢……莫非, 在她或者皇上 身邊,混入了宋正行一黨的奸細?

太後越想越是後怕,隻覺得背心一股股的寒涼。她問道: “景澈受傷一事, 你 確定沒有其他人知曉嗎?”

富貴被問得一愣, 趕緊跪下來澄清道: “這是太後和皇上吩咐了要保密的事情, 奴才就是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亂說啊!”

太後一隻手把人拎起來,正色道: “我沒說你,你替哀家想想,除了之前的那 些人, 還有什麽人有可能知道這件事的?”

富貴用袖子揩了揩頭上細密的汗,蹙眉沉思了片刻道: “太後想想, 最近身邊 可有接觸過什麽人,也許是無心之失,一句口誤就將這事說出去了也不一定。”

太後沉默著思忖片刻, 點頭道: “最近這天這麽熱, 除了每日宮妃來跟哀家請安, 哀家連門都沒出過,一張嘴時時閉著,都要餿了,能跟誰說去?”

“是是……”富貴彎腰答應著, 又無意間問了一句: “太後沒有出去哪裏走走嗎?”

“走?”太後反問, 隻道, “除了前幾日姝兒來找過哀家, 陪哀家在太液池散……” 說到這裏,太後的話倏地停了。她愣怔地看向富貴,一臉的不可置信。

富貴見太後忽然沉默下來,臉色也青白得嚇人,他嚇得又要跪下來,卻被太後 拎著衣襟後領子,一把給拽了起來。

“景澈是什麽時候被章仁試探的?”太後問,麵色肅然。

富貴想了想,道:“信上說是兩日前。”

兩日前?從盛京到洪州,傳書最快需要兩日。若是蘇陌憶在懷疑有內鬼之後第 一時間就傳信回來,那麽消息一定是在四日之前就從盛京傳過去的。算算時間,那 日衛姝來長安殿請安,大約就是五六日的事情。而且在太液池散步時,她也不止一 次地探聽過蘇陌憶的消息。起初她隻當是衛姝關心他的病情,但是為了掩蓋洪州之 行, 她才隨口用了他追捕逃犯受傷一事作為搪塞的借口。

思及此,太後隻覺得胸口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憋悶得慌。這件事過於反常。畢 竟衛姝一個堂堂嫡公主,得了什麽失心瘋要去跟前朝的宋正行狼狽為奸?況且,她 不是一心想要嫁給景澈嗎?除非……

太後一驚,被自己荒唐的念頭嚇住了。可她隨即眸色一沉,還拎著富貴後襟的 那隻手驟然收緊,道:“陪哀家去承歡殿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