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受傷

蘇陌憶被留在宮裏吃了晚膳。

傍晚時分, 他辭別太後, 在宮門口上了葉青的馬車,準備回大理寺。兩個人出 了丹鳳門,經過永興坊的時候,葉青忽然將車靠在一個小攤旁,撩開車幔道: “大 人, 後麵有輛車, 從我們出宮門開始就跟上了。”蘇陌憶捏了捏眉心, 淡淡地道: “早 就發現了。”葉青提了提手中的劍: “要不要將人捉來,問個清楚? ”蘇陌憶掀起 一半車幔,看見後麵不遠不近的地方跟著一輛兩輪車。裏麵的人也正撩開簾子往外 看, 是一個白麵無須的男子,撥開車幔的時候,蘭花指格外矚目。

蘇陌憶歎出一口氣,無奈地道:“是太後的人。”

“那……”葉青遲疑地道, “要不卑職去引開他們? ”蘇陌憶沉著臉往車廂壁 上一靠:“不用了,直接去平康坊吧。”“啊、啊?”葉青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回趟大理寺,把我最近要辦的那些案子的卷宗都搬來。”他的神色有些不 耐煩,長指敲擊著膝蓋,補充道:“我最近幾日就宿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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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陌憶要宿在別處的事,其實是早有預謀的。自從那日對林晚卿有過短暫的失 控之後,他連續幾日都刻意回避她。包括今日去長安殿,名義上是看望太後,但實 際上隻是想減少留在大理寺的時間。但是無端端地搬到別處去住,難免讓人覺得奇 怪。特別是林晚卿心眼兒又多,不能被她誤會自己是心虛,在躲她。現在太後派人 跟蹤,想必是聽說了太液池裏他跳水救人那件事。蘇陌憶懶得解釋,不如用行動證 明他不好男風,又正好不用回大理寺,一舉兩得。他讓葉青把車停在南曲,自己走 了下去。

另一邊,東市的一家餛飩店裏,跟梁未平幾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林晚卿,根本沒 有注意到最近大理寺裏少了一個人。她將勺子裏的一個餛飩猛地塞進了梁未平的嘴 裏,道: “我和那狗官就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梁未平囫圇著嘴裏燙人的餛飩,口 齒不清地道: “我信你個鬼!他那日來我的清雅居,險些將我的房頂都掀了。你若 是沒有使出什麽狐媚的招數,他會這麽容易放了你?”

林晚卿的臉色霎時有些不自然,辯解道: “他那種不近人情的性子, 我怕是就 算使出了什麽手段,也無濟於事吧。”“唉!這你就不懂了。”梁未平咽下餛飩, 用勺子指著林晚卿道, “這男人耳根子最軟的時候,就是咳咳……那時候,保管你 說什麽他都答應! ”“呸! ”林晚卿懶得跟梁未平多說,她從懷裏掏出兩文錢放在 桌上,便回了大理寺。

最近蘇陌憶又不知道在忙什麽,他不給林晚卿派事,她也就無事可做。為避免 自己胡思亂想, 她幹脆把所有奸殺案受害者生前的日程都拿了出來, 重新整理一遍。 四位死者曾經都是平康坊南曲的歌姬,年齡在三十五以上,死前都沒有見過男子。

前兩位死者死於十月,一位死於二月,最後一位死於五月。依照她之前對凶手 的判斷,他是一個心理扭曲又自卑的人,這樣的人一般隻會對熟悉的人下手。而且 奸殺案的凶手幾乎都會有強奸的前科,之所以會轉變為奸殺,一般是因為生活中遭 受的突然變故和創傷,讓他們難以接受,故而才將一腔憤怒發泄到受害者身上。也 許, 從強奸案下手會是個突破口。因為這一類犯罪中,通常受害者能提供關於凶手 的有用信息。

看來, 平康坊還是突破的關鍵, 林晚卿幾乎可以肯定凶手一定潛伏在裏麵。可是, 他又是用什麽方法讓人找不到的呢?

林晚卿煩躁地揉了揉頭發,決定今夜再去平康坊看看。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南 曲的老鴇告訴她,上次她見過的那幾個花娘,已經被那次一同前來的郎君點了去。 看他倆認識,老鴇帶著林晚卿去了三樓雅間,花娘們剛好從裏麵出來。

當房門被敲開,隔著滿室沉香和清茶氤氳,林晚卿和蘇陌憶多日不見,兩相對

望, 都愣了片刻。

蘇陌憶率先反應過來,迎著林晚卿詫異的目光解釋道: “我是來問話的。”好 似生怕她誤會自己不務正業,尋歡作樂。可是解釋完的蘇大人又很後悔,怎麽有種 偷偷摸摸上青樓卻被夫人抓包的錯覺?他以拳抵唇咳了兩聲,無縫轉換回以往不苟 言笑的模樣,兀自撩袍坐回了榻上。

林晚卿倒沒想那麽多,她謝過老鴇,走過去坐到了蘇陌憶旁邊。

紫檀木書案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兩摞卷宗,前麵一個筆架,上麵的筆依舊是按 長短粗細的順序掛好。紙和筆都是蘇陌憶自帶的,茶和茶甌也是。

林晚卿一時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歎, 她撿了一本蘇陌憶翻開的卷宗— 奸殺案。 原來這人是到這裏來幫她查案的。她對著蘇陌憶道: “大人, 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

花娘們又戰戰兢兢地坐了回來。

林晚卿從懷裏掏出之前整理好的疑點,又取來一支筆,開始問話: “各位可曾 聽說過這南曲的青樓裏出過什麽強奸案?”

問題一出,眾人都沉默了。

林晚卿見狀安慰道: “各位可以不用告知受害者姓名。”一位花娘忍不住小聲 嘀咕: “有倒是有,隻是沒有人會去報案罷了。”

“這是為何?”

那位花娘輕哂道: “之前不是沒有姐妹去報過官。隻是青樓女子本就是賣身作 活, 因為這樣的事情去報官,官府除了奚落諷刺,誰當真會立案去查?”

林晚卿覺得心口有點堵,又道:“那姐姐可曾聽人說起過那位強奸案的犯人?”

另一位花娘開口: “我倒是聽說過, 據說那人喜歡從後麵襲擊,行那事的時候 要將人的眼睛捂起來。哦!據說還咬掉幾個姑娘的……”

“還有嗎? ”蘇陌憶忍不住插話,陰冷的語氣讓方才說話的花娘一抖,險些咬 到自己的舌頭。

她支支吾吾地道:“奴、奴家也是聽說……”

林晚卿當即飛了個眼刀子給他: “大人公務繁忙,這問訊的事就交給卑職 來吧。”

“……”蘇陌憶隻好埋頭做起自己的事來。

後麵的問話都是林晚卿來問的,林晚卿的語氣輕柔而和緩。她的聲音像房間裏 淡紅的紗幕,混著沉香的味道, 有些醉人。一旁複審案卷的蘇陌憶忍了幾次,最終 還是忍不住抬眼看她。

室內的光線明亮,將人的微表情照得纖毫畢現。與大多數刑獄之人不同,林晚 卿問問題的時候眼神是溫柔的,沒有盛氣淩人,沒有頤指氣使,仿佛隻是朋友間的

088

問候, 沒有一絲審訊的架子。她還會笑著說“無妨”, 聽得入神了會啃一啃手指甲。 燭光漸漸地暗下去,當林晚卿問完最後一個人,夜已深。

蘇陌憶看看自己手裏從開始到現在,隻添了兩行字的呈文,懊惱地扶住了額 角……

林晚卿整理好手頭的東西:“大人,卑職問完了。”

蘇陌憶提起筆,餘光卻虛虛地落在她撩動的袍角上:“嗯,可有什麽收獲?”

林晚卿看著手裏的筆錄道: “幾位死者和受害者分別在不同南曲的青樓,故而 卑職問了問這些青樓可有什麽地方用人是共通的。”“有嗎?”蘇陌憶問。

林晚卿用筆頭指著卷宗上麵幾行字道: “有的, 青樓裏的姑娘需要學琴、學詩, 故而教得好的師傅, 各家都會爭相聘請。”她停頓了一下, “還有姑娘們的衣裳頭麵, 也會聘請盛京最有名的裁縫來做。另外就是教習姑娘們閨房之事的嬤嬤,還得慢慢 排查下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林晚卿沒有覺察到蘇大人那張臉,已經悄無聲息地從發梢 紅到了脖子根……她說完兀自收好東西, 起身道: “時候不早了, 卑職就先告辭了。” 那抹青灰色的人影站起來,俯身去拿寫好的筆錄。

“等等。”蘇陌憶喚住了她。他忽然想起今日一直跟著他的那輛車, 方才也是 跟著他停在了南曲外麵,若是被他們看到林晚卿這麽晚大搖大擺地從這裏走出去, 不知道太後又會做出什麽奇奇怪怪的事情。

他起身走到窗邊,輕輕推開輕掩住的軒窗道:“你看到下麵那兩個男人沒有?”

林晚卿走過去,探著腦袋往外看了半晌,疑惑地問道: “哪裏有男人? ”蘇陌 憶指著街對麵的那家青樓前,兩個身形稍顯高大的女子道: “那兩個。”“這…… 不是女人嗎?”

蘇陌憶忍不住冷笑:“就許你女扮男裝,不許別人男扮女裝?”

林晚卿一噎,不說話了。

他放下窗前的避雨簾,繼續道: “這兩個人跟著我到了平康坊, 想必是覺得男 子身份站在外麵晃悠太紮眼,就換了女子裝扮。這樣跟那些招攬顧客的花娘就分不 出來了。”蘇陌憶坐回榻上,端起茶甌,道: “這是太後派來監視我的,上次在太 液池,你落水一事讓太後起了懷疑。你若不想多生事端,下去的時候注意些,別被 發現了。”“哦……”林晚卿應了一聲,收起東西走人。

走到門口,還沒來得及去推門,她便聽到身後傳來茶甌被打翻的聲音,哐啷一 聲, 水花四濺。蘇陌憶像是中了邪,眼神空洞又清明地看著林晚卿,手裏好好的茶 甌碎了滿地,茶水濕了袍裾。

“大人? ”林晚卿被他這副樣子嚇了一跳, 疑惑地走過去。剛要去拍他的肩,

手卻被蘇陌憶一把抓住了。

“我知道了!”他突然變得激動起來。

“大人知道什麽了?”林晚卿問,手腕被他掐得生疼。

蘇陌憶全然不管,拽著林晚卿霍地起身: “那個凶手,我知道我們為什麽一直 查不到他了!”“啊?”林晚卿沒想到他說的是這件事,追問道:“為什麽?”

“因為我們一直查的都是男人! ”林晚卿眨眨眼: “奸殺案……難道,還要查 女人嗎……”“糊塗! ”蘇陌憶恨鐵不成鋼地甩開林晚卿的手,推開窗戶指著那兩 個跟蹤他的人道:“我們要找的,是這種男人。”

“遇到奸殺案, 官府首要懷疑對象都是男子,沒有人會從女人身上查起。”蘇 陌憶奪過林晚卿手裏的筆錄,展開瀏覽起來。

“但是男子想要進入女子閨房,在夜裏都是難事,更何況是白日?這些案子的 時間都發生在白天, 這就說明, 凶手根本就是不會被懷疑的對象。”眼前燭火一閃, 腦中斷掉的那一環終於接上了。林晚卿急忙湊到火光下,將整個案子的所有細節都 理了一遍。作案時間,白日;作案方式,捆縛;發案季節都是秋末冬初,或者春末 夏初的換季時節;死者傷口呈現不同的形式,有寬厚的鈍器刺傷,有利刃劃傷, 乳 頭又是被什麽東西整整齊齊切掉的……兩個人的目光同時停留在筆錄上記載的製衣 那一欄。凶手是個裁縫!作案時間在換季, 是因為那時正是縫製新衣的時候;裁縫 都會帶上軟尺和剪刀,軟尺用於捆縛,剪刀是作案凶器!一個男扮女裝的裁縫要與 女子單獨相處,替她製衣,沒有人會覺得不妥。這樣,凶手就有了作案條件。

“是! ”林晚卿因為激動而雙唇顫抖, “我記得有一位花娘說過, 南曲有一個 手藝一流的女裁縫,大家都會重金求取她的定製。”

“她是個啞巴?”蘇陌憶問。

林晚卿一怔,用見了鬼的表情看向蘇陌憶,最終還是緩慢地點點頭,難以置信 地道:“你怎麽知道他是……”

蘇陌憶已經迫不及待地要衝出去。他從一旁的衣架上隨手抄起一件披風,兜頭 往林晚卿身上一罩。

“他身邊可不是衙門裏的粗人,這些歌姬、樂師對聲音何其敏感,他若是不裝 啞巴,這男子身份能瞞這麽久?”

蘇陌憶推開門, 對著另一間屋裏的葉青道: “去大理寺帶人, 跟本官去一趟繡坊。”

三更,子時,正是萬家沉浸入夢的時刻。

林晚卿跟著蘇陌憶,帶人圍了繡坊。兩個人事先已經打聽過那個“啞巴裁縫” 的居所,故而也沒有驚擾旁人。

“篤篤”的敲門聲回**在寂靜的街巷,隻有偶爾傳來的狗吠和火把燃燒的嗶

090

剝聲。

“踹門。”蘇陌憶一聲令下,大門被葉青和幾個衙役踹開了。跳躍的火把衝入 院中, 像一條火龍舒展開身體,黑暗的小院霎時燈火通明。

“大人!”衙役快速掃視後急急回報,“沒有人。”

蘇陌憶的臉色沉了幾分。

這隻是一間普通的小院, 裏裏外外就三間屋子, 陳設簡單,一目了然。凶手不 可能這麽快接到消息,在他們到來之前就逃走,那麽……“查一查地板和壁櫥,或 許有密道。”林晚卿道。

“大人!”話音方落,偏屋裏傳來葉青的聲音。

林晚卿和蘇陌憶跟了過去。這是一間儲藏室,裏麵放著些布匹和配件裝飾。衙 役們推開一口裝滿碎布的箱子,露出下麵的一個入口。

蘇陌憶拿過身邊人的火把, 撩袍走了下去。密道並不大, 隻能容納一個人通行。 眾人舉著火把走了一段路,隻見前方出現微弱的光亮,像是有人點上的油燈。

而那盞昏黃的油燈下,是一個背對著他們的婦人身影。

林晚卿要衝過去,被蘇陌憶攔住了。

葉青握緊佩戴的長劍,對著那人影喝道:“大理寺緝捕凶犯,何人在此?”

油燈顫了顫,卻沒有人回應。那個婦人隻是這麽坐著,一動不動。

“呲啦”嚓響,葉青抽出了手裏的劍,“本官問話,速速答來!”

又是一陣沉寂,人影依舊背對來人而坐,不曾回身。

昏暗的油燈下,依稀可見婦人花白的頭發。她梳的是婦人髻,從微微佝僂的身 形推斷,應該是個年逾四十的女子。

身形?

林晚卿一驚,眼神停在了她平整的雙肩上。她忽然想起來,從他們衝入密室到 現在,那婦人似乎從未動過,連呼吸的微弱動靜都沒有。她推開蘇陌憶的手,走到 婦人身邊一看。這是一具幹屍! 從皮膚風化的程度來看,她至少已經死了一年, 而 凶手也正是從八個月前開始犯案的。

“大人! ”一旁的葉青似乎也發現了什麽,一向波瀾不驚的聲音裏也染上幾分 驚恐。

林晚卿瞧過去,看見牆上掛著的一幅美人刺繡— 巧笑婉轉、嬌俏可人。繡作 上十數個美人都是赤身**,或躺或臥,神情猥狎,仿佛正被人玩弄身體。然而最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美人的**繡得格外逼真。

林晚卿差點當場吐出來。這個凶手是個嚴重的戀母癖和收集癖。大約是因為母 親過於冷酷或嚴厲,他從不曾得到母親的關愛,故而形成了自卑又扭曲的性格。極

度的自卑,又造成了他無法正常與女子歡好,所以犯案的時候需要將人的眼睛蒙起 來。一年前母親的死,是他無法掌控和化解的外部壓力。

林晚卿猜想,這人終其一生都想要獲得母親的認可,可是到死,他也沒能得到 自己想要的東西。這種遺憾轉化成憤怒,他開始不舉,所以才進一步變成了現在的 模樣。不知道真相的時候,總會覺得凶手可惡。可一旦觸及他們的內心,林晚卿又 難免感到悲涼。

“這裏還有個密道!”

葉青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林晚卿看見繡作背後還有一條小道,通向外麵。她 打起精神跟上。

這條密道是通往繡坊外的一條小巷。小巷幽長,一麵延伸到河邊,一麵通往大 路。幾人都不約而同地往河邊追去。

今夜無風無月,流雲厚重。幾個人追過去時隻聽得遠處潺潺水流,眼前都是漆 黑一片。蘇陌憶讓人滅了火把, 不許出聲。所有人都放緩了呼吸。遙遠的地方傳來 一陣陣水響,不同於流水擊石,是有人拔足涉水的響動,那聲音急切而慌亂。

“那邊!”眾人往河對麵追去。

“嘩啦”一聲,凶手發現有人緊追不舍,一頭紮進了黑漆漆的河中。眼看他就 要淹沒在夜色中,林晚卿反應最快,在辨認出方向的時候,已經縱身跳入河裏。

六月的天氣,河水並不冷。林晚卿猛吸一口氣,很快就順流潛到那人下方。她 抱住他的腿,倏地起身將人掀翻在河裏。河水不深,沒過那人的胸口。但這麽冷不 防地被一掀,他還是立刻慌了陣腳。一陣撲騰中,林晚卿看到一道森冷的白光。他 帶著匕首!

凶手已經被圍, 走投無路。在憤怒與驚慌之下,那把刀被他一陣亂舞,殘影像 雨點一般落下,朝著林晚卿就是一陣亂刺。凶手身量不高,但畢竟是男子,在體力 上必然好過身為女子的林晚卿。她在一次次躲閃中很快便落了下風。腳下一滑,再 加上來不及換氣,林晚卿被凶手一把揪住了發髻,直往水裏摁去。她一邊與凶手的 力量對抗,一邊還要躲開他手上一道又一道的匕首狠刺。

原本平靜的河麵響起嘩啦嘩啦的水聲。意識漸漸模糊起來,林晚卿幾乎是靠著 本能在掙紮。一道白光兜頭劈下,林晚卿眼見在劫難逃,雙眼一閉, 然而等來的卻 是一隻有力的大掌。衣領一緊,她被人一把拎出了水麵。

“你死在追捕中可不算因公殉職!”

方才浸過水,耳朵聽到的聲音都是模模糊糊的,她聽不清蘇陌憶的聲音,隻能 依稀看見他那張因為憤怒而青筋暴起的臉。

林晚卿抹了把濕漉漉的臉,喘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

092

蘇陌憶見她一臉狼狽,到底是不好再發火,隻得不輕不重地道了句“跟上”。 說完他便背過身,將自己的手遞給了她。

林晚卿下意識地去抓他的袖子。

“抓袖子容易滑。”蘇陌憶蹙眉,一臉嚴肅地將她的手握住了。男人火熱的大 掌一轉,將她的手牢牢地拽在掌心。胳膊一挽,讓她的小臂緊緊地纏上了他的。她 就這麽被蘇陌憶拉著上了岸。

凶手已經被捕。或許是因為掙紮激烈,幾個衙役抓捕之時出於自衛將他刺傷。 凶手失去意識之後,滑入河中,灌了好幾口水,被拉上來的時候已經呼吸微弱。

“快去找大夫!”林晚卿見狀,立即要衝上前去。

蘇陌憶把她扯了回來:“你這是要做什麽?”

所有人都看向她,眼神中帶著不解。林晚卿不管那麽多,甩開蘇陌憶的手,將 方才扔在河邊的披風找來,幫凶手摁住血流如注的傷口。

“我的任務是將嫌犯繩之以法。”她把手裏的披風扯開,在凶手中刀的腹間纏 繞幾圈,又道,“他是死是活自有律法評斷。”

蘇陌憶拗不過她,隻好吩咐葉青去城裏尋個大夫。

眼見傷口包紮完成,林晚卿讓衙役為凶手戴上枷鎖。變故隻發生在一瞬間,倒 地的凶手忽然醒了過來, 他搶過身側衙役腰間的佩刀, 對著林晚卿的後心就是一刺!

“嘶— ”耳邊響起劍鋒入肉的聲音。

林晚卿來不及反應,隻覺得自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生生拉離,然後落入一個帶 著鬆木氣息的懷抱。

“哐啷”兩聲,長刀被人踢落在地。那個懷抱帶著她轉了個身,她看見凶手麵 目猙獰的臉。凶手當即噴出一口血來,帶著身上的數把尖刀,頹然倒地。他至死也 瞪著那雙渾濁的眼睛,盯著林晚卿。

林晚卿怔忡,下意識地伸手去摟那個抱著她的人,卻隻摸到一片溫熱的濡濕, 帶著血液的腥氣。

“蘇、蘇大人……”她愣了片刻, 喉間嗚咽,幾乎發不出聲音。鼻息間全是他 的味道,血腥味漸漸掩蓋了好聞的鬆木香。

“蘇陌憶……”林晚卿囁嚅著,漸漸覺得抱著她的那雙手緩緩地失了力道。

“蘇陌憶! ”力氣陡然鬆懈,林晚卿根本抱不住他倏然下落的身體。一片火光 迷離下,她隻看見蘇陌憶腰側上,觸目驚心的那一片殷紅。

馬車一路馳騁,蘇陌憶被送回了大理寺。

衙役們有的幫著太醫掌燈,有的幫著燒水。葉青站在蘇陌憶的床邊,急得手足

無措。

屋內點著數十盞油燈,所有人都忙前忙後,來來往往。隻有林晚卿抓著自己濕 答答的袖子,呆呆地站在門口,麵無表情地看著**那個衣袍被鮮血滲透的男人。 他的發髻和衣袍都還沒有幹,狼狽地貼在身上。平日裏總是蹙起的眉心間,再也不 見了細紋。他隻是躺在那兒,蒼白而虛弱。

眾人小心地將他的濕衣服換下,太醫往蘇陌憶的腰側上撒了些凝血粉。由於傷 口實在太深,凝血粉三兩下就被衝淡,太醫隻好用幹淨的厚紗布去摁壓止血。可是 一摁, 就是汩汩鮮血翻湧, 太醫隻得再換一塊。短短一盞茶的時間, 已經染濕三塊。 太醫要開始縫針,為了避免幹擾,在場的所有人都被清理了出去,隻有葉青在一旁 舉著燈,神色凝重。

太醫一邊穿針一邊吩咐: “我縫針的時候你得跟他說話, 千萬別讓他睡過去。”

腹部翻攪的感覺襲來,林晚卿有些想吐,捂著嘴退到牆邊,虛虛地喘氣。他會 死嗎?這個念頭冒出來,她倏地震驚了一下。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隻覺得手下 扶著的牆都抖個不停。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驟雨,那種下法近乎挑釁,非要將夜都 撕碎了不可。

葉青手裏的油燈暗了又明,不知過了多久,太醫終於剪斷手中的線。

傷口不再滲血,可是蘇陌憶沒有醒過來。葉青喚他的聲音沒有停過,但每一句 都落入夜風中,轉眼就消匿入雨。固氣補血的藥喂不進去,所有人都隻能幹著急。

隻有林晚卿木訥地看著昏睡過去的蘇陌憶,宛若一尊石像。在她的印象裏,蘇 大人似乎永遠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樣子。蘇陌憶帶著一股天然的威壓,讓人 望而生畏,好似任何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皆不可近。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蘇陌憶的 時候,是在京兆府公堂。因為對刑獄的向往, 幼時的她會偷偷看著坊間的話本子, 去幻想那些曆代名臣斷案如神的青天是什麽樣子。可是當她看到蘇陌憶,她便再也 不想了。因為她覺得,掌管天下刑獄的大理寺卿,就該是這個樣子, 也隻能是這個 樣子。

“大人……”晚風冷雨中, 林晚卿走過去, 握住了蘇陌憶的手。他的手冰涼的, 沒有一絲暖意。

她喚蘇陌憶,聲音哽咽道: “大人,你別睡……”“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事嗎? 我給你講我小時候好不好?”聽者沉默,回答她的隻有風吹動的紗簾。

“他們都說你是名滿盛京的奇才,三歲開蒙,四歲成詩。可是大人你知道嗎, 我幼時讀書開蒙晚,到了六歲還不怎麽識字。那本你倒背如流的《洗冤錄》,我背 了十次,可每次都是背完就忘……”手背上傳來濡濕的溫熱,林晚卿才發現,眼淚 已經不受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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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下定決心,不背下來一天隻能吃一頓飯。結果,我險些把自己餓 死……”眼淚夾雜著自嘲的笑,她的聲音越發悲恫。

“大人,我不像你……我不是天才……我的身邊沒有貴人,我花了多於旁人百 倍千倍的努力才走到這裏,我一直隻有我自己,我從不欠人情……所以你……你別 讓我欠你……”

風吹簾動,火光輕躍。林晚卿感到手上微微一緊。那盞高舉的油燈下,男人悠 悠轉醒。蒼白的眉宇間染了幾分倦弱的淩厲, 而眸子卻映著躍動的燭火。他就這麽 靜躺著睥睨她,眼神裏的高傲和不屑藏都藏不住。

“本官救你……是不想你的事……連累了我。”蘇陌憶聲音嘶啞, 卻不減刻薄, 他緩了緩,又止不住地嫌棄道,“十遍都背不下……嗬……還有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