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罪的供述

龍隱書院的晨鍾敲響之時,陸冰心剛完成十公裏的晨跑。陸冰心回到書院裏的食堂,打了稀飯,夾了饅頭,又調了一小碟鹹菜,雖然是素齋,倒是可以把陸冰心全部的專注力調集到大腦,而非腸胃上。剛填飽肚子,一個小書童找到陸冰心,說是院長請他過去一趟。

陸冰心心中狐疑,但還是跟著小書童來到放下院長的會客廳外,裏麵有人在說話,小書童做了個噓的手勢,便轉身離開。陸冰心駐足諦聽房內的對話。

“我有罪啊!”

“我們大多數人認識到罪惡時,都會有意識地躲開它。你很了不起,可以主動去麵對。”

“但我很害怕。”

“你已經鼓起了勇氣,你要一鼓作氣。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但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走出那一步了,我被卡住了。”

裏麵靜默了,陸冰心可以聽到有人在哭泣。

“陸警官,請進來吧。”

陸冰心一愣,才知道裏麵的人在喚自己。陸冰心推門進去,看到一個將臉埋在臂彎裏的男人,而他的對麵正坐著龍隱書院的院長放下。

放下請陸冰心坐下,然後向那個痛苦中的男人介紹:“這是螞蝗重案組的陸警官,這是市裏匯生公司的董事長錢益。”

陸冰心心中暗驚,他沒想到放下對自己的來曆如此清楚,但更為震驚的是那位錢董事長。他看了看陸冰心,又看了看放下,不知命運的小船飄向何處。

放下微微頷首,微笑著說:“錢兄有些話想和陸警官說。”

錢董事長明白放下的用心,踟躕一會兒,歎一口氣,像是卸下巨大的心理包袱,然後開始自己的講述:“18年前,我還隻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在當地的一家煙花爆竹廠工作。工作很辛苦,老板還克扣工資。不過那時候我天真爛漫,竟然愛上了老板的女兒。我給她寫了情書,情書卻落到了老板手裏。老板當著全部工人的麵侮辱了我。我心中始終憋著氣。一個晚班結束,大家都下班回家,我靠著牆根抽煙,看到廠房的窗戶開著,心裏一衝動,便將煙頭彈進了廠房內。很快,廠房便發生了爆炸,幾十萬發的鞭炮炸上了天。但好在下班人都走光了,沒人傷亡。”

錢老板捧起水杯喝了口水,接著說:“那家煙花爆竹廠沒有正規手續,管理也很混亂,爆炸也銷毀了所有證據,所以事情出了後,公安局雖然也找我調查過,但沒有把我列為嫌疑犯,最後認定這是一起安全生產事故。過了一個多月,事態平息後,我離開了家鄉,南下打工,一方麵謀出路,一方麵也是想逃避。

爆炸案後,我的運氣開始變好,我賺了錢,賺了不少錢,買了大別墅,娶了漂亮的老婆,生了一窩娃。表麵看起來很風光,但心中的懼怕卻始終在夜夢中折磨我,那爆炸聲從來沒有離開我的耳朵。為了減輕負罪感,我回到本地投資,開了不少工廠,想回報家鄉。

直到上個月,在平遠古城牆根邊,我看到一個乞丐,竟然是當時那家煙花爆竹廠的老板。他沒認出我,但我認為他是因為我才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的心裏更加的難受,所有的努力,包括慈善捐款都無法解脫我內心的罪惡。

後來經人介紹,我看到放下老師在網上撰寫的關於國學思想的文章,深受感動。孔子說過:唯有仁者能使人向善,能使人知恥。放下老師是一位仁者,我也想成為一位仁者。便來到了龍隱書院,把過去的不堪和盤托出。

放下笑道:“仁者無敵,知恥而後勇,也是一種精神層麵的精進。”

陸冰心插話道:“你一直沒有到公安機關自首?”

“我害怕失去現在的一切,家庭、事業,所有幸福的事情。”

“此刻的我們是由全部的過去組成。”放下平靜地說。

錢益低下了頭。

“於是,我請來了陸警官。”放下接著說。

錢益又抬起頭,表情舒緩開:“我明白了,謝謝老師!”

放下對陸冰心說:“這算是投案自首吧?”

“算。”陸冰心回答得很幹脆。他又麵向錢益問:“那把火確定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錢益點頭:“確定。”

“燒了多少的貨呢?”

“燒了當時的一批價值20萬元的訂單,還有設備、廠房。”

“我明白了。”陸冰心沉思,然後說:“我可以給你吃個定心丸,這個案件發生在18年前,沒有造成人員傷亡,而且當時公安機關隻作為安全生產事故辦理,沒有立刑事案件,這就意味著這個案件的追溯期隻有十年,你就不需要再承擔任何的刑罰。”

錢益愣在那裏,放下也麵露驚詫。

“但我還是要給你做一份筆錄,。刑罰雖然免了,但一些手續還是要走的,就當是為結果畫上一個句號吧。”

“當然,我會好好配合的。”淚水從錢益的眼眶湧出。

“趕緊到公安機關辦完這些手續,你就可以去找當年的那個老板,將你欠他的一切盡最大可能去補回。”放下說道。

陸冰心撥打了重案組的值班電話,把情況向聶風遠簡單說了。隨後就在放下的放下的會客廳內,給錢益談了筆錄。

一個小時後,筆錄做完,肖揚卻開著吉普車趕到。一見麵,她就捶了陸冰心肩膀一拳:“可以呀,公休還不忘破案。”

陸冰心冷冷看著自己的組長,突然捂住自己的胸口,猛地咳嗽,臉迅速漲紅起來。

肖揚抱著胳膊,等陸冰心咳一陣,才說:“得了,演技派,我捶的是肩膀,不是胸口。”

陸冰心立刻恢複了正常:“眼力不錯。”

“你要是不翻眼偷看我,會演得更像點。我可是心理學博士,研究過微表情。”肖揚嘿嘿一笑:“不管你有什麽狗屁心理問題,趕緊調整調整,回來加班,案子都忙不過來了。”

肖揚將錢益帶上車,收好陸冰心談的材料,自己也跳上駕駛座,掉頭往回走。錢益將頭伸出車窗,兩手握拳,向放下和陸冰心致意告別。

當晚,陸冰心在食堂吃晚飯,放下也端了個托盤坐在陸冰心對麵。陸冰心向放下鞠躬行禮,放下搖手說:“不必這樣繁文縟節。”

陸冰心嗯了聲,埋頭喝稀飯。

放下問:“素齋還能吃得慣麽?”

“挺好,幫我腸胃刮刮油。”

“你們的生活作息經常不規律吧。”放下問。

陸冰心點頭:“一有案子就得去辦,我的作息時間表是跟著犯罪分子來的。”

放下笑,將自己托盤裏的玉米麵饅頭遞給陸冰心。

“您怎麽知道我是警察的?”陸冰心問。

“到旅館住店還要出示身份證呢,我也有必要了解在書院裏的學員和義工的基本情況,為了內部安全考慮。”

陸冰心點頭,換了個話題:“來書院裏的人也有作奸犯科的,比如上午的那位錢老板。”

“他們能來書院裏,就說明他們有向善的念頭。特別是那些找我來尋求如何解脫內心枷鎖的,這樣人是可以被解救、甚至是被寬容的。”

“但你還是把我找來了。”

“每個人都是懼怕刑罰的,錢益也不例外,他需要有人推他一把。而且情與法是兩個範疇,就算是道義上過的去,法律上也還有個標準,你們辦案不也是先刑事後民事麽。”

“你對法律還挺了解。”

“現在是社會主義法治國家。”

兩人笑,他們交回托盤,在書院裏散步。夜幕降臨,風大了,天際回**著某種嗚咽。兩人走了一陣,陸冰心說:“但還是有法律無法解決的問題,也還有百密一疏的時候。”

“你在辦案時會遇到這樣的問題?”

陸冰心點頭。

“你會怎麽辦?”

“我會盡最大努力,在下一次把他抓住。”

“你不相信宿命?不相信他們自有報應?”

“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放下向前走了幾步,留給陸冰心一個清瘦的背影,陸冰心還在原地。放下發出輕聲呼嚕,三頭野豬又從林子裏鑽出,他們來到山門前,享用完書院為他們準備的晚餐,又呼嚕嚕地走開。

放下回頭看陸冰心:“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演化路上,人類隻是滄海一粟,孤獨與無助。生存既是本能又是信仰。我們不能消極,要直麵罪惡,與罪惡作戰,這樣才會有更多的善被留下,才會有更多生的可能被留下。”

放下回到書院裏,陸冰心則望著遠方出神。一個念頭在此時冒了出來。如果真是你,如果真是我的父親做了這一切,那就先由我把這一切來查到底吧。

陸冰心暗暗許願,不覺間也攥緊了拳頭。

陸冰心隻在龍隱書院住了兩天,便提前結束公休,準備回去接著工作。走之前,陸冰心和放下交換了聯係方式。放下承諾若發現任何犯罪線索,都會及時向陸冰心通報。陸冰心很鄭重地向放下行了禮,便下了山去。

剛回到螞蟥刑案組。陸冰心就立刻秘密開展了對自己父親陸定一的調查中。他先是調取了鬼頭、王姐、阿貴以及小D所有意外死亡及傷害案件的周邊監控,沒日沒夜地看了一整天,眼睛都看腫了,卻還是沒看出確定的部分。即便期間閃現過幾個模糊的人影,他也不確定那便是自己的父親。畢竟陸冰心對陸定一的印象還停留在兒時的階段。

陸冰心還下到占據了整個地下一層的檔案館,調取了父親在職期間的全部記錄。一份工作轉入當地的接收證明,一次榮立三等功,一次嘉獎,一次通報批評,還有最後的那份開除記錄。開除記錄下麵附錄了一份關於陸定一涉嫌濫用職權罪的調查報告,顯示其在20年前在擅自開槍致死一名群眾後,經公安局提請檢察院批準逮捕,後免於起訴的報告。

陸冰心合上那份報告,追索童年記憶。大概陸定一也就是從那個時候從他的童年世界消失,留下許多負麵的傳言,也讓自己背負起了沉重的心裏包袱。

這些負麵傳言陸冰心即便不用調取檔案,也了然於心:自從陸定一被從警察隊伍開除後,他便跟在當地一個叫做勞萬戶的犯罪團夥頭目後麵混,還幹到了組織的核心層。後來勞萬戶和卞三斤的犯罪團夥發生火拚,死了不少人。卞三斤被判死刑,勞萬戶墜崖身亡,陸定一人間蒸發,再沒露過頭。

有些老警說陸定一是畏罪潛逃,也有老警說陸定一早在火拚前就被人滅口,但種種說法多沒有證據。陸冰心入警後,曾抱著一絲絲希望,申請調閱了當年的臥底檔案,幻想陸定一當時是作為臥底的身份進入勞萬戶的犯罪團夥。但結果卻是一無所獲。那一點點幻想也隨即破滅。

就是這麽一個人,一個謎一般的人,突然又以這種方式重現人間。陸冰心真是覺得措手不及。

但更然陸冰心措手不及的,是在他調閱完全部檔案時,管理檔案的檔案員隨口說了一句:看來真有不少人對陸定一感興趣。

陸冰心隨即追問這位檔案員,才在檔案借閱登記本上愕然發現,就在就在肖揚來到平遠古城的當天,她就係統查閱了陸定一有關資料;而在肖揚前十天,郝義軍也係統地借閱了陸定一的全部資料。

他們是要幹嘛?陸冰心愣在那裏,地下一層這偌大的檔案室讓他有些不寒而栗。

迷失在過去的,不僅隻有陸冰心一個人。還有剛從噩夢中驚醒的龍隱書院院長放下。

放下認為自己是回來了,盡管他對此也不是百分百的確信。夢境中,他看到白色的經幡,黑色的臂章,還有嗩呐嗚嚦哇啦地吹著,吹得他不安,吹得他想逃。然後他跌落,從看不見的懸崖,跌入同樣看不見的深穀,自由落體,越來越快,然後他醒來,不自覺的摸著後頸,那裏有一道不長卻極深的疤痕。

夢中的景象究竟是真實,亦或是虛幻,放下自己也說不清。那一道疤痕確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並將他12年前的記憶全部抹去,隻剩下難以改變的鄉音。

因此,當他得知龍隱書院前任院長病故的消息後,心中便起了波瀾。彼時,他已經在另一處書院潛心研究國學12年,有了不少的學習心得和成果。因此,他第一時間報名參加了龍隱書院新院長的選聘工作,成功擊敗其他對手,成為了新一任院長,也因而回到鄉音所在的平遠古城。

他對這座古城充滿著某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某些街巷似乎殘存著自己駐足過的痕跡。因此,在主持書院日常工作之餘,他做了許多慈善工作,得到了公眾的關注。他希望會有人能夠認出自己,並準確說出屬於自己那個已經遺失多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