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療法(中)

阿信睡醒時,已經嗅到食堂傳來的飯菜香。他恍惚以為還是清晨,但看窗外已經天光大亮,才意識到已經快到午飯時間。

洗漱完畢,阿信下到位於負一樓的食堂。雖然書院隻提供素齋,但做飯的師傅是大酒店退下來的主廚,食材也都取自書院及山裏農戶的種植,做出的菜不僅色香味俱全,還很健康。而且這素齋吃得久了,人會覺得身心都少了許多負擔。因此每天不僅書院的人們,就連附近村莊的居民也來此打飯。

看到陸冰心在一張桌子上埋頭吃飯,對麵的座位空著,阿信便打了一份自助餐,坐到了陸冰心對麵。

“剛起床?”陸冰心問。

“是啊,不覺意就睡過了。”

“我也想睡懶覺,但是公務纏身。”陸冰心故作一副港台片中無奈的語氣。

阿信笑:“謝謝你滿足了我的懶覺。”

“我也沒閑著,趁你還沒起床,我找湯寶的奶奶談了兩個小時。”

“有什麽收獲?”

“啥都沒有。老太太連我是警察都不相信。”

“可以理解,她也是受到了驚嚇,也是想保護她的孫子湯寶。”

“能有個親人牽掛也好,這一點我倆的感覺應該差不多吧。”陸冰心埋頭吃飯,全然不顧阿信的筷子停在半空。

阿信有些不確定地說:“我不明白,我沒怎麽和警察打過交道......”

陸冰心將一塊香菇送進嘴裏,嚼了幾口,直視阿信的眼睛說:“我們有著相似的家庭背景,一個不正幹的父親,一個沒有影的母親,一條布滿了各種坑的成長曆道路,而且直到目前,”陸冰心微微一笑:“直到目前,我們似乎幹得還不錯,至少沒有變成社會垃圾。”

阿信先是點頭,然後搖頭:“我的生活依然一團糟。”

“我也是。”陸冰心緊接著說。

阿信的目光充滿著狐疑。

“你不相信,好吧,有機會我和你慢慢說,在我調整好心情的時候。”說這話時,陸冰心的語氣半真半假,但眼神中卻流露出0.1秒的無奈,他拍了拍阿信的肩膀:“人總是越經磨難才越堅強吧。”

阿信沒有接話,埋頭扒了兩口飯。

“堅強,”陸冰心哼笑一下:“我們除了堅強也就隻剩下堅強。”說完,陸冰心便自顧自地埋頭吃飯,他的咀嚼如一場戰鬥,喳喳作響。相比下來,阿信的進食則安靜許多。

兩人吃完飯,走到了書院外。

陸冰心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和湯寶是什麽關係?”

“我們是網友,你知道的,不是那種普通的微信或qq好友,而是在黑客的圈子裏認識的。我們都是技術控,在網絡安全攻防上有過技術性的交鋒,後來我們兩便分道揚鑣,他開始專注於通過技術為自己牟利,我則還在單純的研究技術。”

“你們在現實世界中見過麵嗎?”

“除了前幾天他突然找到我的住處,讓我幫他把奶奶安置到龍隱書院外,我們沒有之前和之後都沒再見過麵。做黑客的,不到實在不得以,是不會在現實生活中有接觸的。”

“你好像幫他做了不止安置奶奶這一件事。”

阿信點點頭:“我還幫他把贓款返還到各個被害人的賬戶中,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猜的!”陸冰心聳聳肩:“我們刑警經常憑直覺去猜測一些事情,對了,你知道你這麽做,在法律上怎麽定義。”

阿信搖搖頭。

陸冰心哈哈大笑:“去他娘的法律,我覺得你做了一件好事。”

阿信有些尷尬,不知道該不該附和地笑一笑。

陸冰心回到正題:“湯寶在暗網上怎麽稱呼?”

“土撥鼠。”

“土撥鼠?”

“是的。”

“很形象。你呢?”

“我就叫做我。”

“阿信?”

“不對,‘我’這個字就是我在暗網上的名稱。”

“很直接,我這個字看似很好理解,卻又最難參透。”陸冰心故作高深道。

阿信的臉上又現出尷尬的神情。

“土撥鼠為什麽找你把他的奶奶藏到龍隱書院?”陸冰心問。

“我想他是因為處境危險,怕暴露自己;此外,他還怕有人會拿他奶奶來脅迫他,所以才找到我,畢竟我和他隻是在網上相識,現實生活沒有交集,做事更隱蔽一些。”

“土撥鼠在暗網上都做些什麽?”

“他本來是一個頗有名氣的網絡黑客,開發一些黑客程序搞些小惡作劇刷一刷存在感,但是兩年前他不再隻是一個技術控,他變得更沉默、更低調,斷絕了和其他黑客們大部分的聯係,隻去做他自己的事情。我聽說他做的事情和資金流轉有關,但他從來不說,這也是出於自我保護的原因吧。我想那些追殺他的人也是因為此才找到他。”

“為什麽那些殺手能追到龍隱書院來,你不是說安頓他奶奶這件事做得很隱蔽麽?”

阿信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這個問題隻有那些殺手才能回答你。”

陸冰心換了個話題:“為什麽土撥鼠選擇了你,不是暗網上的其他人?”

阿信也不說話了,他開始喃喃道:“是啊,為什麽是我?”

陸冰心突然又問:“你在暗網上都做些什麽?”

阿信一愣,沉默半晌,才說:我隻是一名技術控。”

“但是你卻向我們舉報了一起槍械交易案。”陸冰心頓一頓:“我想這個情報,你也是從暗網中得到的吧。”

阿信點點頭,他早已預感陸冰心會拋出這個問題。

“你利用這條情報,換取我們允許你到檔案庫內,查詢那些不會記錄在網上的那些老檔案。”陸冰心冷冷地笑道:“到底是什麽樣的檔案呢?為什麽你查這些檔案時,檔案室又會突然斷電?”

阿信沒想到陸冰心會揪這麽深,他啞巴在那裏。但陸冰心的追問還沒有結束:“還有,公安情報信息數據庫城遭到一次惡意攻擊,雖然攻擊的IP不斷跳轉,但最初的IP的物理地址就在你所居住的那片棚戶區,而在那片充斥了包租婆、建築工、按摩小姐的棚戶區,你是唯一一名的資深黑客。非常資深……”陸冰心故意拉長的音調。

陸冰心話音落了許久,阿信才輕聲笑出聲來:“你果然很厲害。”

“你居然還能笑出來。”陸冰心倒是有些驚異。

“當我遇到實力相當的對手時,我都很高興。”

陸冰心把臉壓近阿信的臉:“記住,我不是你的對手,我是來幫助你的。”

阿信往後退一步:“你想要什麽?”

“我記得你說過和湯寶有過技術的交鋒,而且你也幫助湯寶返還了那些被害人的贓款,所以你一定掌握了湯寶在暗網上的賬戶信息。我要的就是這個賬戶信息。。”

阿信搖搖頭,他低聲說:“這違背我們這一行的準則。”

“什麽準則?”

阿信看著陸冰心,說:“既不和犯罪同流合汙,也不和警方合作,我們要保持中立。”

陸冰心哼笑一聲:“當你觸碰公安情報數據庫的防火牆時,你已經失去了中立。”

阿信沉默了,他慢慢握緊了拳頭,仿佛是生活已經將他逼到角落,他猛然抬頭,聲音卻還是摻雜了許多不確定性:“我需要你幫我一件事,一件小事,事情完成後,我會幫你挖掘土撥鼠湯寶暗網中的那些秘密。”

“什麽小事?”

“我的女朋友歡歡染上了毒品,我希望你能救救她,把她送進戒毒所裏戒毒。”

“我可以把這個情報通報給緝毒組。”

“不行,我要你去做這件事,我要你抓住歡歡後告訴她我愛她,告訴她我會等著她戒毒出來。立刻,就今晚!”阿信大聲說道。

“好,就今晚。”陸冰心說:“明天早上,你帶我去探索湯寶的暗網世界。”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陸冰心在龍隱寺詢問湯寶時,肖揚也應約來到了龍隱書院。是放下主動約的肖揚,希望她能再給他催眠一次,幫助他打撈起斷掉的記憶線索。

催眠是在放下的書房進行的。肖揚進門時,放下正在臨帖。肖揚站到書案一側,看到放下正在用小楷臨豐子愷的《不寵無驚過一生》,肖揚默念:

不亂於心,不困於情。不畏將來,不念過往。如此,安好!

未了之事,未謎之愛。未想明日,未斷今天。這樣,茫然!

放下寫完,將毛筆置於筆架,請肖揚坐下。放下給肖揚端上一杯**茶,肖揚接過茶,說:“朋友圈裏很多人都會分享第一句話,但是知道第二句話的人卻很少。”

放下笑:“第一句話說起來容易,但做起來,還要過得了第二句話的關。”

肖揚說:“理想和現實中還是有差距的。”

放下點頭,搓了搓手,說:“我們開始吧。”

肖揚點點頭,支起單反三腳架,打開手機裏的音樂,然後將那個磁力陀螺旋轉起來,置於放下的麵前。陀螺旋轉了兩分鍾後,放下沉重的眼皮合上了。

肖揚緩緩說道:“你現在感覺很舒服,很輕鬆,因為森林吐出的空氣被你吸入了肺中。你徜徉在那片森林中,沒有方向地前行。”

肖揚停下片刻,觀察放下。此刻他已經進入了深呼吸的狀態。肖揚便繼續引導:“不知不覺,你走到了森林的邊際,濕泥黏你的靴子上,你有些步履蹣跚,你向前看,看到白雪皚皚。你知道自己又來到了那片冰原。”

放下的呼吸出現片刻的停滯,仿佛他在思考前方安全或是危險。

肖揚說:“你必須前行,你記得嗎,為了一個真相,某處厚厚的白雪掩埋著的真相。”

放下點點頭。

肖揚說:“那我們繼續前行好不好?”

放下又點點頭。

肖揚說:“你向前走,小心謹慎,因為你知道前方有一道裂穀,那裏隱藏著你一個小秘密。你一步步往前,來到那道裂穀。”肖揚停下了音樂。

放下的身體微微搖晃,像是某種不安開始侵入。

肖揚說:“你準備進入這道裂穀,你小心翼翼,確保自己不會受到傷害。”

放下緊閉起眼睛,肖揚停了十秒鍾才繼續說:“現在你已經到了穀底,這個冰窟,你還有印象麽?”

放下點點頭。

“你記得這裏還有一個雪道,通往幽深的某處。上一次雪道被一個男人堵住了,你隻看到背影,而這次這個雪道則是開著的,你可以進去看個究竟。”

放下屏住了呼吸片刻,然後將頭稍稍垂下,像是為了雪道而不得不彎腰。

肖揚輕聲說:“我在你身後。”

放下點點頭。

兩人靜默了兩分鍾。肖揚突然在放下的肩上推了一把,然後尖著嗓子說:“雪道突然出現陡坡,你滑了下去,繼續下墜,下墜,然後你又跌入了一道更深的裂縫中,兩側的雪崖擠壓著你,你無法後退,隻能向前。”

放下的手腳一陣輕微**,像是僵住一般,然後,他開始平息著自己的呼吸,慢慢的,放下的胸膛不再激烈起伏。肖揚問:“在裂縫中,你看到了誰?”

放下抬起頭,右手的食指向上豎起:“我看到,一個老人,站在懸崖的邊上,他在向下看,看著我。哦,他在哭,他的眼淚滴到我的身上。呀!那是泥漿!黑色的泥漿!”放下又在激烈的抖動身體,像是要把身體上的泥漿給甩掉。

“懸崖邊上的人是誰?”肖揚問。

“他已經融化了,融化成了泥漿!哦!懸崖也被融化了,它在坍塌。我要離開這裏!我要離開這裏!”放下的雙手又在揮舞起來,像是要從雪崩中將自己扒出來。

肖揚大聲說:“古老的火山就要崩塌了,雪都化成了水,你可以自由奔逃了。快點兒!快點兒!”

放下的兩腿也開始亂蹬。

肖揚說:“我數五秒,你便能擺脫裂縫,開始醒來。五、四、三、二、一。”肖揚在放下的耳邊拍了一下掌。

放下的眼睛睜開,定定地盯著仍然選擇著磁力陀螺。

肖揚輕聲說:“你還好嗎?”

放下抹了把頭上的汗,說:“是不是又發生了不好的事情。”

肖揚點頭:“隻是在潛意識裏。”

“也許真實發生過。”

“那要把一切都串起來才知道。”

放下指著正對自己的單反:“你會告訴我催眠時都發生了什麽。”

肖揚點頭。

放下扶著躺椅把手,艱難起身,回到書案前,把那副已經晾幹墨跡的宣紙折好,說:“如果不介意,就請收下這幅字。”

肖揚接過畫,點點頭:“那今天先到此為止吧。”

放下送肖揚到了書房門口,對肖揚說:“我會全力配合你們把發生在龍隱書院的事情查清楚的。”

肖揚點了點頭,便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