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低穀

任苒已經被生活的玩笑打擊得沒了力氣。既然謝盈能偷了自己的畫,當做她上升的墊腳石,林重出現在這裏,又有什麽奇怪的?

隻不過聽到他說,新荷初綻圖不是謝盈畫的。任苒沉悶到穀底的心情,意外地鬆動了些。總算有人識貨,天底下不都是瞎子。不過,她現在隻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待著。

任苒滿心隻有一個念頭:“那是我的畫,我要拿回來。”

“小苒。”言亦久的聲音帶上一絲懇求。

任苒不想回答,抱著畫準備回畫室。眼前一晃,林重攔在她麵前,一股子淡雅的男士香水味悠**著撲麵:“我看下你的畫。”

不是詢問,不是請求,而是要求。

任苒疲憊地想,為什麽總是在自己心煩的時候,出現那麽多蒼蠅?她抱著畫板,偏轉了身子,徑直向來的方向走去,拒絕意味極為明顯。

“小苒。”言亦久叫住了她。

任苒轉身,露出勉強的笑:“言老師,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你能幫我把我的畫,拿回來嗎?”

“小苒。”言亦久依然拉住她不放,“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安昇拍賣公司副總經理,林重。”

哦,拍賣公司的啊,怪不得。任苒腦子裏是一片混沌,也知道不能說林重就是昨天追尾的人。她扯了扯嘴角,權作打招呼,神情依舊木呆呆的。

言亦久知道她現在心情惡劣,但是貴賓室裏的人,一個都怠慢不得。

言亦久把任苒拉到一邊,低聲說:“小苒,你先給林先生看畫。剩下的,我來處理。你放心,我會給你個交代。”

“言老師,我看,任小姐的狀態不太好。”林重走來,雙手隨意放在褲兜,站定在她們身旁,“不如,我送她回去?”

任苒看著林重,不說話。言亦久眼中流露出哀求。

留在這裏做什麽,當笑話嗎?林重雖然不是好人,但她多呆一秒,心裏的惡心感就快把她吞沒。

許久,任苒慢慢點頭:“好,我回去。”

任苒坐上林重的車,一聲不吭,懷裏抱著她所有的畫,包括被撕成兩半的“殘荷”。這都是她剛剛從畫室裏拿出來的,這一年來的心血和付出。

林重也沒有說話,偏頭看她。任苒微低著臉,額頭、鼻尖、嘴唇、下巴,連成一條優雅完美的曲線。她倔強地抿著唇,豆沙色的唇膏是素淨的小臉上唯一的豔色。

路過畫室正門時,遠遠看見羅玉川為首的那群人,謝盈儼然已成了眾星拱月的那個月,跟在羅玉川身旁,笑臉盈盈。言亦久站在在最外圍,容色淡淡,盡地主之誼。整個場麵好不熱鬧。

任苒別開了臉,車緩緩地開到大路上,那群人在後視鏡中越來越遠,消失成了螞蟻、塵埃。一上午的光怪陸離,憋得她心口發悶,透不過氣。

“有的東西隻屬於你,她是偷不走的。”林重開口,像是在安慰她。

“你又沒被偷過東西。”任苒悶悶地反駁。心頭的石塊壘壓著她的身體,幾乎要壓垮了她。

林重一笑:“你怎麽知道我沒被偷過?”

這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聽在任苒耳裏,十分不對味,像是居高臨下的嘲諷。她抱緊了懷中的畫,一言不發。

“任小姐,你這高度警覺的樣子,還以為我要把你怎麽了?”林重在十字路口踩下刹車,眯著眼看路口耀眼的紅燈,“放輕鬆。”

任苒沒理他,沉浸在各種負麵情緒中不可自拔。林重無論說什麽,就當是蒼蠅在耳邊嗡嗡亂叫。怎麽可能輕鬆?那是自己的心血!他這種有錢人不會懂。

林重聳聳肩,對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不以為意,目視前方,平穩地開車。

一個急刹車,任苒的身子劇烈往前衝,心髒嚇得砰砰亂跳。

“到了,下車吧。”林重衝她一笑。

任苒疑惑地往窗外看去,愣了愣:“到交警分局做什麽?”

林重走到副駕駛這邊,突然靠近車窗,離任苒極近。任苒幾乎要觸到他的睫毛,淡淡的香水味隨著他的靠近,突然濃烈起來。

林重挑眉一笑:“你說呢?”

笑容離得太近,放大、清晰,香水撲在她麵上,有一種淡然的挑逗。任苒茫然地搖頭,無意中忽略了有些過快的心跳。

“昨天有人報案,說我肇事逃逸。”

任苒差點叫出聲。天底下最尷尬的事莫過於此,報警的人,不就是自己嗎?昨天報警時有多理直氣壯,今天的氣勢就有多低落。

在任苒這個苦主的聲明下,林重很順利地洗脫了“肇事者”的名頭,賠償事宜也是很快就辦完。走出交警隊大門時,任苒突然停下步子。

“林先生,我自己可以打車回去,不麻煩你了。”

林重回身看她:“任小姐,我希望能看看你的畫。”

“我的畫……”任苒抱著畫退了幾步,有些猶豫。她一直把所有的作品帶在身邊,連辦理手續也不肯放下。她怕,一個轉身,她所有的心血又要被搶走。

這姑娘怎麽那麽死腦筋。林重靠在車上,雙臂抱胸,有些不耐煩地聲明:“我是商人,隻對藝術品感興趣。我隻會衡量畫的價值,而不是強取豪奪。”

半晌,任苒低聲開口:“我能看看你昨天拍的墨梅圖嗎?我看了墨梅圖,就給你看我的畫。”

“你為什麽對墨梅圖感興趣?”直到站在自家門前摸鑰匙開門,林重還一直在問。任苒不想解釋太多,隻說:“我看了畫,就告訴你為什麽。”

“這麽神秘?”林重明顯不太相信她的話。任苒勉強擠出一個笑,壓著即將脫韁的心跳,雙眼盯著林重的手,一門心思就等著看畫。

她專注的樣子,很動人。晶晶亮的眼睛,像燃著兩把火團。林重回過神,正要把門推開一條縫,手臂突然頓了頓。任苒看他,不解地問:“怎麽?”

“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公司還有點事,我得馬上趕去。”

任苒愕然,仿佛本是一馬平川的通途,突然一腳踏空,墜入深淵。他什麽意思?答應得好好的,人也到門口了,他臨時變卦?

“林先生你……”

林重的身體擋在門前,根本看不見房間裏的情形。他根本沒想聽任苒說話,一把帶上門,砰地一聲,走廊的聲控燈都亮閃了一陣。人站在門前,像守門金剛。

“不好意思了,請回。”

客氣帶著吊兒郎當,還有隱約的疏離。任苒就算是聾子也聽得出他在下逐客令,今天,她已經落到了人生的最低穀。她恨恨一跺腳,抱著畫作奔回了自己的小窩。

我再和這人說話我就是豬!

一覺睡到下午,任苒聽見手機在響,身子懶懶的不想動。歌聲堅韌不拔,大有不接通便唱到天荒地老的架勢。任苒伸手撈過手機,看見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言亦久。

“言老師。”濃重嘶啞的嗓音,連任苒自己都嚇一跳。

“小苒,你還好吧?”

“我沒事,就是……睡得有些久。”任苒迷迷糊糊地找話搪塞,“言老師,有什麽事嗎?”

“關於你的畫,我想和你說一下。”言亦久沉吟片刻,“羅教授對你的畫很讚賞。今天來畫室的人有兩家拍賣公司的,有意收購你的畫。”

“唔。有什麽問題嗎?”任苒開始清醒過來,坐在沙發上,倒一杯水,一口吞下,冰涼入喉。

言亦久仿佛很難開口,過了許久才說:“羅教授以為新荷圖是謝盈畫的。如果我們要賣,就得用她的名字。”

“不行!”玻璃杯重重放在茶幾上,任苒說:“我不同意。”

“小苒,你聽我說。”言亦久試圖說服她,“這是畫室難得的機會,也是打響畫室名氣的最好機會,對你也有好處。”

“謝盈呢?她拿著我的畫,當做她自己的作品,言老師,你也能容忍嗎?”急促的質問在客廳回響,隨著窗簾飄**。

言亦久沉默了下:“我已經讓她離開了。以她的手腕,在哪裏都能過好,不必屈居我們這個小畫室。”

“畫,我不賣。”任苒像是沒聽見,固執而堅持,“畫是我的,用誰的名義都不行。”

言亦久還想再說什麽,任苒任性地掛斷手機,扔到一旁,身子縮在沙發角落裏發愣。她沒想到,堅持藝術唯上的言亦久,竟然也會勸她,放棄自己的堅持。

過了許久,言亦久沒再打電話過來,隻是發了一條微信:你考慮下吧。

考慮考慮,還要怎麽考慮?難道真要讓謝盈得逞不成?有一就有二,難道她學了那麽多年的畫,到頭來是為人作嫁的嗎?

手機又叫了起來。任苒正要掛斷,發現並不是言亦久打來的。她想了想,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喂……”

“小苒,你沒事吧?怎麽不接電話?”周子黎溫和的聲音就像冬天裏的熱水,寒冰也要融化。

任苒張了張口,滿心滿懷的話堵在胸口。還沒發出一個音,眼淚便已滑落:“子黎,我……難受。”

周子黎來得很快,在單元門不遠的花園裏找到任苒時,她正坐在鬆木長椅上,呆呆的發愣,眼角隱約有點淚痕。

傍晚時分,夏日隻餘淡淡的灼熱,晚風已經開始輕舞,帶走一天的喧鬧、繁華。有的人意氣風發,有的人失落委屈。

周子黎坐在她身邊。看他樣子,是下班後直接趕過來,西裝領帶打得整整齊齊的,手裏還提著公文包。他一如既往地溫柔說道:“小苒,到底出什麽事了?”

“有人偷了我的畫。”任苒吸了吸鼻子,“給她掙名氣。”

周子黎像是想起了什麽:“是畫室那個女孩子嗎?叫什麽名字來著?”

任苒沒好氣地說:“謝盈!怎麽,你認識?”

“我怎麽可能認識!”周子黎言語溫柔,想要撫慰任苒的痛苦:“剛剛我去了畫室,在門口遇到她。她聽說我是來找你的,特地跟我解釋,說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要這麽做的。”

任苒握緊了拳:“她這麽跟你說的?”

“嗯,她哭得很傷心,說很抱歉,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周子黎說,“她告訴我,她送畫進去的時候,那個專家以為她就是畫家。她年紀小,沒見過世麵,慌裏慌張的不敢否認。”小姑娘抓著自己衣袖,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忍不住想替她說說好話。

“小苒,她都知錯了,你也別和她計較……”

“那你知不知道,她是拿我的畫,當作她的作品,去給羅教授看。羅教授對著我的畫,誇她是有靈氣的新人。”任苒打斷周子黎的話,“換做是你,你能忍?”

周子黎笑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輕聲安撫:“作品還是你的,對吧?她隻敢借名頭,還是不敢拿走你的東西。既然那個什麽羅教授誇的是畫,說明你的畫功是入了他的法眼。這不挺好?”

任苒低頭。他說的話,仿佛有些道理。周子黎又說:“其實,職場上這種情況很常見。領導要發表論文,拿你的掛個名頭,稿費你得獎金你拿,實惠都給了你。你本就有才華,還不怕沒有名氣?”

周子黎的聲音低醇得像酒,再加上晚風徐來,任苒心底的疲憊和火氣,一點點的消散成粉末。

想起言亦久的話——這對你也是機會——機會,機會,就像流星一樣,抓住了就身價倍增,失去了,不知道要等多久。

“我……我想想吧。”任苒低聲說。

周子黎笑了笑,問她:“餓了吧?要不出去吃飯?”當真是體貼入微的好男友。

任苒胡亂擦擦臉,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你看我這樣子怎麽好意思出門?我上去洗個臉,換身衣服就下來。”

心頭的重擔仿佛還在,任苒隻是偏轉過身子,假裝石頭並不存在。她洗臉,化妝,挑裙子,已經比平時少用了十來分鍾。剛按下客廳吊燈開關,手機突然響了。

“小苒,對不起,單位臨時要加班,我現在急著要趕回去。”周子黎的聲音依舊溫和,隔著手機也能感覺到他的歉疚,“對不起。”

整個世界都在逗她玩,任苒慢慢坐下,坐在鞋櫃旁,扯下涼鞋的搭扣。一下,兩下……

“沒,沒關係呀。”任苒故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又俏皮,不像那些小姑娘一樣蠻不講理,“工作最重要對吧?”

“謝謝你的理解。”周子黎說,“找個機會我們出去爬山吧?北皇山新近發現了一些明代的摩崖石刻,你有沒有興趣去看看?或者去寫生?”

“行啊。”任苒扔掉了小手包,羊皮硬角在沙發上發出沉悶的一聲“嘭”,回音在已經完全暗下來的房間裏**來**去,“我很期待。”

所以,這種莎士比亞戲劇腔從哪裏冒出來的?她現在已經惱火得不要不要的,又累又餓。在身體嚴重抗議下,任苒才想起,今天她壓根就沒吃什麽東西。

不吃就不吃吧,沒什麽。

有氣無力地癱在柔軟的布藝沙發上,滿身的疲憊像潮水一樣,漫過腳背,漫過小腿,漫過胸口,漫過頭頂。任苒的呼吸綿長,放任著自己,墜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