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戲

接到言亦久的電話時,任苒正在寫字。今天她仿張旭的草書寫了一幅字,怒意從心底蔓延到筆端,到最後她自己都認不出寫的是什麽。寫了好幾張都不滿意,幹脆就擱下筆,拉開窗簾,讓涼風暢快地透進來。

“小苒,今天拍賣會怎麽樣?”

“還行吧。有兩幅畫被拍走了,老師要的其餘三幅畫都拍到了。”

“你看上的那幅墨梅圖拍到了嗎?”

雖然當時言亦久立即承諾借給任苒十來萬,可惜拍賣師已經敲響了木槌。任苒說:“沒有。被人拍走了。”

“那……你有沒有找買家溝通一下?”

“這個,我……”任苒實在說不出口,“我會試一下的。”

“好。”言亦久叮囑,“有什麽需要的別自己藏著。”

“我會的。”

掛上電話後,任苒忍不住往鄰家看了看。窗簾拉得嚴實,看不見客廳的陳設,隻透出一團團明黃的燈光。

林重,林重……默念多少遍他的名字,墨梅圖也不可能從天而降。任苒默默歎口氣,關上電腦,抱著布偶躺**去了。今天的事已經夠不順,但願明天有個好運氣。

任苒一夜沒睡好,醒來時已比平時晚。她匆匆忙忙趕到畫室,想看昨天做好的畫幹得如何,沒想到一打開工作間的門,映入眼簾的是謝盈放大了數十倍慌亂的臉。

“任老師,我……”

任苒心中陡然生出不太妙的感覺,快步走去一看,墨荷係列圖的第四幅斷成了兩半,僅剩下半部分貼著牆,上半部分落在地上,斷麵的裂紋非常清晰。

“任老師,不是我幹的,我剛進來看見就是這樣。”謝盈心慌意亂地解釋。

任苒大腦一片空白,沒有做聲,慢慢蹲下,伸手輕輕撫摸半幅殘荷。這組畫她醞釀了很久,尤其是最後一幅,荷花在失去花瓣,依舊在瑟瑟寒風中挺立的驕傲,那抹畫意她用心揣摩了很久,幾乎耗盡心血巧思。而此刻,畫已經毀了。菡萏整整齊齊地從花蒂落下,垂頭喪氣,一如她現在的心境。

“是畫心幹裂了?”任苒自言自語地說,整個人是經受劇烈打擊後的懵懂。

謝盈支吾地說:“是啊,我一來就看到是這樣了。”

“你倒是給我解釋解釋,畫心再幹裂,也是有個基本法。幹裂形成的裂紋都是順著紙的纖維,怎麽會成鋸齒一樣的紋路?”

她一向斯文,說話聲氣溫柔居多。剛剛那句,聽在謝盈耳裏,說不出的尖銳刺耳。她囁嚅:“任老師……”

任苒的手機鈴聲恰好響起,激昂的鼓點鋪天蓋地,像極了謝盈上下忐忑的心情。

“小苒,畫怎麽樣?”言亦久輕快的聲音飄出聽筒,“羅教授臨時有事,已經到了畫室門口了。”

任苒的心往下一沉,真是怕什麽就來什麽。按照計劃,今天就能把畫從牆上揭下,隨時供人觀賞。畫是隨時可以來觀賞的,但是眼下,枯萎的荷花已經成了沒頭的荷花,簡直沒辦法見人。

“畫……”她看了謝盈一眼,看見謝盈眼中流露出懇求之色,心頭一軟,便捂住話筒,低聲說,“有點小麻煩。”

謝盈很害怕,怕言亦久炒她的魷魚。這間畫室雖然不大,但是言亦久的人脈關係很廣,許多業內大腕和她交好,也捧出過一兩個算得上知名的畫家。她費心費力地進這裏來實習,不是為了讓身上多個汙點的。要是有了什麽黑曆史,什麽畫家夢,什麽藝術家夢,都是一場空。見任苒背轉過身去打電話,她悄悄退出工作間。

她不能這樣坐以待斃。謝盈煩躁地在工作室外的柳樹下繞來繞去,一點辦法都想不出,恨自己幹嘛手賤,非要去揭牆上的畫。她已經很小心了,紙還是撕出那麽大的口子。一定是紙的問題,還有任苒貼托紙的時候,不會小心點嗎?

謝盈突然想起她剛剛到畫室的時候,負責接待的小姑娘聊天說的一件事。今天有貴客要來畫室,言亦久專門叮囑不能出差錯。

如果能遇上什麽大腕,再提攜提攜自己,那以後她何必守在這裏?她被自己突然生成的念頭驚了一下,心思突然間活絡起來。

謝盈回頭,任苒的身影映在窗戶玻璃上,白色雪紡連衣裙的裙擺輕輕飄動。這一瞬間,她突然下了決心,轉頭往隔壁走去。

言亦久聽任苒說了情況,眉頭擰成一團。第一幅畫是先聲奪人的重點,最後一幅則是整個樂曲的**和結尾,若是沒有從技法上、情感上、細節上打動觀眾,整組畫是不完整的,給人的觀賞體驗極其不舒服。眼下,重頭戲被毀掉,整台戲估計也不用唱了。

“那現在怎麽辦?客人已經到會客廳了。”言亦久瞥了一眼手表,精密的儀表盤上,每走動一步,就像她的命被索取了一點。就算她見慣世麵,也不能在十分鍾內讓任苒畫出一模一樣的畫。

水墨畫又不是速寫,是很考究畫家的功力和心境。沒有恰當的心情,筆下的景致就少了神韻。在外行看來無所謂的小毛病,在行家眼裏就像是白布上的蒼蠅,極其刺眼。

“這樣,你先把前三幅畫帶過來,再找幾張你畫得不錯的。”言亦久本來想帶客人去工作間的,現在當機立斷,讓任苒帶著畫去見人,好歹能拖點時間,“你趕緊過來。”

任苒也聽出了言亦久話語裏濃濃的失望,難過得閉上眼。這麽千載難逢的機會,就眼睜睜的溜走。雖然前三幅畫水平也很高,但是,不是所有的殘像都叫斷臂維納斯。

長歎一口氣,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她站在牆邊,拿出十二萬分的精神抬手揭畫。手指幾乎沒使出半分力氣,輕飄飄得仿佛是雛鳥新生的秋毫,怕一個不小心重蹈悲劇。

第一幅“初綻”終於平攤在工作台上,完好無損。

任苒喊了一聲:“謝盈。”

謝盈匆忙跑進來,還帶著點喘:“任老師。”

“你找個寫生板,把這張畫夾住,送到貴賓室去。”任苒指著畫吩咐,“這兩幅我來揭,你先送去。”

她一心隻想著趕緊小心地把畫揭下,沒留意謝盈眼中閃過的光。

謝盈輕輕地應了一聲:“好。”

言亦久又打來電話,催她趕緊過來。任苒心急如焚,也隻能更加謹慎地托起畫,一點點揭下。看著兩張畫完好無損,她舒了一口氣,小心地托著畫板,帶著畫,緊趕慢趕地往貴賓室跑。會客間近在咫尺,任苒深吸一口氣,正要敲門,一陣爽朗的笑透著門,飄進她耳朵裏。

“新荷初綻圖,好好,畫得好。小姑娘你畫的不錯,很久沒見到這麽有靈氣的新人了。”

任苒愣住了。

一步步挪到窗邊,隔著透明的玻璃,任苒看見,就是那一幅畫,讓謝盈帶過來的《任苒》第一幅圖,被謝盈捧在手裏,滿頭白發的羅教授在幾個藝術家模樣的人的圍拱下,單扶著眼鏡,慢慢地欣賞。謝盈笑語嫣然,仿佛手上那卷畫就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旁的言亦久,笑得尷尬而沉默。

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謝盈又回了什麽,一來一往的,會客室裏熱鬧非凡。圍繞在羅玉川身周的其他人,個個洋溢著熱烈的、燦爛的笑容。

任苒的手臂越來越沉,就像抱著一個笑話。

她憤怒,她全身發抖,恨不得立刻破門而出,搶回自己的作品。

她想不明白,有言亦久在會客室,怎麽會出現這樣荒謬絕倫的笑話!

會客室的門打開,言亦久拉住任苒:“小苒,你先回去。”

任苒紋絲不動。

手腕上痛感大增,她吃痛得皺眉,依舊一聲不吭。

“相信我,我會處理好的。”

理智,回來了一絲。任苒挪動眼珠,發現言亦久也在看她,目光裏微有哀求,此時無聲勝有聲。任苒想要衝進貴賓室的腳步硬生生停住了。

謝盈也發現了窗外的任苒,側臉對她微微一笑,滿是得意與挑釁。

任苒握緊了手,呼吸急促沉重。在這個盛產抄襲剽竊的年代,還有人這麽明目張膽的偷盜?繪畫是長期的磨練,畫作就是最好的成績。但是,謝盈這樣公然的偷盜,言亦久還不能當麵指責。作為新成立的畫室,出了這種不光彩的事,傳出去就是希微畫室出了賊。

藝術圈,名聲很重要。

不知道謝盈使了什麽花招,任苒胸口的怒與不甘,在達到頂點後,砰然破裂。

是的,言老師會做出安排,而且安排得妥妥帖帖。

謝盈這個人,不會再出現在希微畫室。

但是這次機會呢?就那麽拱手讓出嗎?

“不,我要進去,那是我的畫!”

玻璃上映出一條長長的影子,任苒沒注意。她整顆心都撲在被謝盈搶走的畫上。

一道男聲突然在任苒的耳側響起。

“羅老頭真是老眼昏花了,連這幅畫不是她畫的都看不出。”

任苒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怎麽那個林重陰魂不散,到處都能聽到他的聲音,連玻璃上都映出他的臉。

眨眨眼,任苒才發現,悄無聲息出現在自己身邊的,真的就是那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林重。

他說這話時,雙手極隨意地揣在褲兜裏。唇邊帶著譏誚的笑。今天他穿的是銀灰色西裝,略深的領帶,每一根頭發絲都在應有的位置,藝術圈精英範十足。

任苒突然想起來,言亦久說過,今天要來的不僅有羅教授,還有一些畫廊的經營者和經紀人,以及藝術拍賣行的生意人。都是一個圈子的,人抬人高。

不知道他是什麽身份,也在受邀者的行列。

林重轉過頭,衝任苒輕輕點頭:“幸會,任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