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愈良方
方天翼的氣質和林重有些像,都偏冷。不過林重是收斂的冷,日常待人接物看不出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彬彬有禮。方天翼的冷是在眉梢眼角,瞅上一眼便讓人寒到心裏。安錦如明裏暗裏說過他兩三回,他懶得理會,反正生意場上看票子說話,誰在乎態度。
安錦如歎氣,多大的人了還像小孩子:“你怎麽從來看他不順眼?”
方天翼抬頭瞥她:“你真要聽他的?”
“他說的也沒錯,現在國內文物市場很火爆,很多文物類的綜藝節目特別火爆,更別提國外,中國文物市場一直很火爆。”安錦如在明亮寬敞的辦公室裏走了幾步,“真要放棄,還真是下不了這個決心。”
方天翼霍然站起來,拿眼睛盯著安錦如:“我就不明白了,不是一直在說要轉型嗎?他林重一來,幾句話就把你的心思打消了。你自己算算這段時間……”隱隱發怒的模樣,與在咖啡廳裏,和任苒錙銖必較又精明的樣子,大相徑庭。
“算了,他也隻是提出建議,你沒必要發火。”安錦如疲憊地閉上眼,“這事,我再和爸商量下。”
方天翼冷著臉,抓起搭在沙發扶手上的西裝就要走。安錦如喊住了他:“別找林重的麻煩。”
方天翼不耐煩地哼了一聲,踢門出去了。安錦如有些頭痛,又覺得滿屋子的白光亮得刺眼,連帶著辦公桌上一排精致的多肉都麵目可憎起來。要不是想著平日都是自己親手照料,真就由著脾氣一把掃落了。她攤在真皮辦公椅上好久,覺著心口的氣順了些,才拎起包,關燈回家。
吧嗒,黑暗立刻籠罩全身。
開車回家的路上,車燈照亮前方的道路,兩旁的路燈與店鋪上的霓虹燈流光溢彩,可仍撕不開沉沉的黑夜。
車載廣播裏正播放一首歌,主持人說,歌曲名字叫什麽陽光。
安錦如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動聽的聲音,像彈指在輕薄的白瓷上:“安總平時喜歡做什麽?”
大學才畢業的小姑娘,從事的就是繪畫,心機單純,眉眼間全是藏不住的好奇,亮燦燦的真像陽光。
她當時怎麽回的——公司的事太多了,沒什麽可做的。
任苒眨巴眼的樣子,可愛得像漫畫裏不諳世事的少女。在那一刻,安錦如確定,自己很喜歡她。
隻是,人在江湖,誰能全然把握命運?誰又顧得上他人的悲喜?安錦如的車慢慢停進了車庫,她熄火下車鎖門,一氣嗬成。走在黑夜裏的背影,孤單而決然。
任苒的眼皮先於大腦醒來。睜著眼,夏日透亮的陽光已經灑滿臥室,光柱下,每一粒塵埃都在緩慢起舞。她盯著白色的天花板看,許久後才想起遲鈍地轉動脖子。骨節哢哢的響動,像是沒上油的齒輪,生鏽多年,離報廢隻有一根頭發絲的距離。
腦袋裏也是一片混沌。她望著腳踝處的紗布,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還是個傷患。試著輕扭幾圈,疼痛感並不明顯,頓時鬆了半口氣。
還有半口,是在手機裏。剛開機,一連串的叮咚聲直接將手機屏幕凝固在一瞬間。
任苒細看,是微信彈出了十幾條消息,發送人都是周子黎。
最新的那條微信是:你睡了嗎?我明天找你。
找我?找我談分手嗎?任苒扔掉手機,再次閉上眼。
昨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在遠山近水間,一位少女,在江邊孤獨眺望,她穿的是唐代齊胸襦裙,撐著四十八柄傘骨的桐油紙傘。少女的衣衫秀美,玲瓏的身段被幾縷輕愁籠罩。身旁是一叢叢開得正豔的夾竹桃,粉紅桃紅的花朵,隨風飄落,在深深淺淺細長的綠葉中,分外**。可惜,在夢中,少女的大半張臉都被傘遮住,隻看見她如花瓣一般嬌豔飽滿的嘴唇。
大概是夢裏的意境和她現在的心情太吻合了,任苒剛一動了想要把夢畫下來的念頭,畫麵仿佛越來越清晰,那少女的裙擺、披帛似乎也在風雨中飄**。
白色的稿紙上,化開的濃墨綿延成遠山,少女站在河邊,花落似雨,無邊絲雨細如愁。任苒想了許久,放棄在月白披帛上線描繡花的想法,上襦是鴨蛋青,長裙的顏色選了緋紅,與點點的夾竹桃深淺的花紅呼應。
放下筆,最後一次審視作品,任苒滿意地舒了一口氣。繪畫真是治愈良方,至少在這期間,她是忘了不開心的事。周子黎、謝盈、大墓……她照了照鏡子,鏡中人浮腫的黑眼圈,蒼白的臉色,一副蓬頭垢麵的樣子,全然陌生。
任苒忍不住苦笑。想起不知道哪本書上說的,女人即使受了打擊,也要打扮得美美的。不僅是為悅己者容,更是為自己的心境。
慢吞吞地敷好藥,手機鈴聲又響了。她以為是周子黎的電話,忍下接聽的衝動,沒做理會。哪知手機鈴聲斷了一下,又繼續叫起來。
她終於不耐煩,拿起一看,愣了。
“爸……”任苒低聲說。
“小苒啊,你昨天是不是不舒服?給你打電話你已經關機了。”父親的聲音自電話那頭傳來,聽著十分敦厚和藹。
任苒有些恍神。一個多月前,是為了什麽,自己和父親吵得天翻地裂,甚至非要搬出來住?腦中一派混沌朦朧,就像得了失憶症。
聽父親在那邊喂了好幾聲,她忙說:“爸,我沒事,就是有點累。”
“今天早上小周還給我打電話,問昨天你有沒有過來。說他來找過你,沒見著人。”
任苒心裏一緊:“他到這邊來了嗎……我不知道……”
昨天,他會不會看見林重和自己一起回家的情形?任苒有些頭暈,這事就狗血了。但是,他不是和謝盈約會去了嗎?
任苒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去想周子黎看到與否。他看到是他的事,要不是他和謝盈那樣,自己的傷不會那麽嚴重,更不會接受林重的幫助。
她平靜地說:“爸,你有什麽事嗎?考古隊那邊不上班嗎?”
任遠一拍腦袋:“差點忘了正事。小苒,你今天能不能回來一趟?我要在網上找些資料,但是我的助手今天請假,所裏的事比較急。”
父親很少提工作上的事,這算是向自己服軟?任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聽電話那頭隱約有咳嗽聲,心裏一鬆,忙說:“好,我現在就回去,半個小時後到家。”
走起路來腳踝還是隱隱作痛,任苒咬牙忍住,想到了小區門口就能叫車。剛出了大門,就聽見汽笛連鳴了兩聲。莫名地,她的心一跳,心裏祈禱,千萬別是他。
她不是怕見到周子黎,而是怕見到後不知道怎麽麵對他。是吵架還是攤開了說,任苒心裏真沒底。這種攤牌的事,她平生隻做了一次,還不算熟練工。
汽車又叫了一聲。任苒硬著頭皮轉身去看,大鬆一口氣——是好鄰居林重。
“醫生讓你好好休息,你出來做什麽?”林重從車窗探出頭問。光滑明亮的墨鏡鏡麵反射出任苒的臉。
每次看到他,總是這番衣冠楚楚的模樣,連一根頭發絲都不會沾惹上,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深藏的另一麵?任苒掩下心裏的好奇,禮貌地點頭:“我要回家一趟。”
林重徑直為她開了門:“上車吧,我送你。”
任苒退了半步:“不,我已經叫了車,馬上就來。”
林重沒說話,隻偏頭看她。他的車正好停在小區門口,後麵被擋住的車紛紛按響汽笛,仿佛無聲的指責,化成千百支箭刺向任苒。
任苒頓時局促不安,逃似的坐進副駕駛。“砰”一聲關上門,整個世界都清靜了。
車裏開著空調,嗚嗚輕響。任苒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正聽見林重問她:“敷藥沒有?”
“敷了,也吃了藥。”任苒低頭,努力不去看他。每次都會有事麻煩他,她心裏總有些怪異的不好意思。
林重沒再說話,操縱汽車,不徐不疾地行駛在城市道路上。這個點已經錯過了早高峰,很快就到了任苒父親居住的小區。
“我送你上去。”林重扶著任苒下車,說。
任苒想也沒想,搖頭拒絕:“我沒事。我爸看見你專門送我回家,說不定以為傷得多嚴重。不用了,林總。”
林重的手攙扶任苒的手臂,似乎沒有要分開的打算:“其實我覺得,我們也算是熟人,你老是林總林總的叫,挺見外。”
任苒沒想到他說這茬。她稍微挪了挪,和林重拉開一點距離,再抬頭望他。林重幽深的瞳仁氤氳著淡和,如兩潭古井,波瀾不驚。莫名的,她說話變得不太利索:“這個……我就覺得,我們……”
“小苒!”
任苒一怔,不會那麽巧吧。循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周子黎正從父親所住的那棟樓裏走出來,朝這邊快步走來。他滿臉壓抑的怒氣,眼裏幾乎要噴出火,要把扶著任苒的那隻手燒成焦炭。
“小苒,你怎麽在這?昨天我打你電話怎麽關機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擔心你?”周子黎站在任苒麵前,連珠炮似的質問了一長串話,還伸手去拉她。
任苒下意識一閃,躲開他的手。
這麽一來,她與林重的距離倒是更親密了。
周子黎臉色一變:“小苒。”
看著他伸來的手,任苒想到的是昨天謝盈歡喜地抱住周子黎的手臂的情形,胸口頓時一陣發悶。周子黎還在問:“你怎麽和林……林總在一起?你怎麽了?是不是對我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