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行夜宿溫酒客

周遊詫異:“為何會有這般規矩?”

“有些傳說,北戎國人信奉魂靈。他們認為人死後魂會遊**,居無定所。晚上還好,白天陽氣太重,魂魄受盡折磨,因此必須要有個避難去處。所以說這一百零八層,白天住的都是魂,陽間的生人還是不要去打攪為好。畢竟擾民是不道德的,擾鬼是更缺德的。”李眠道。

周遊不屑,指指樓外:“這世間諸般世人,有多少已經是行屍走肉?”

他這話指的自然便是服部兵乙,周遊涉世未深,不過如此詭異莫名的家夥,倒也算是人間難得一見。

李眠大笑:“這話倒是不假,如此說來,魂倒是值得敬重了。明日我們何時出發,去往何地?”

“先等,莫急,等新的一批送葬人,你隻需聽我所言,莫問前程。”

當日再無其它,二人分別。李眠回了將軍府,周遊離開燭陰樓。

一連三日,街道冷冷清清,黃沙遍地。服部兵乙紅裝過境,狀若遊鬼。

周遊白天到燭陰樓飲酒寫詩,晚上去曉行夜宿下榻睡覺。詩寫了一大摞,白貓又胖了幾圈,拐子馬的腿腳又老邁了一分,而送葬者依舊未至。

倒是第四天城門再次開啟,送進來了一個落魄書生。

這是繼周遊之後,來到此城的第一個外客。

書生倒騎黑驢,手捧一隻大硯台,腰間插一杆細長毛筆。黑驢走路顛簸,墨汁從硯台上淋淋灑灑,濺滿全身。書生混不在意,一直來到曉行夜宿,定了房間後轉到燭陰樓來喝酒,看來也是知曉曉行夜宿的規矩。

書生上到二樓憑欄處,見到周遊徑自吃喝,便走過去打了聲招呼。

二人互報家門,書生竟然喚作梅嶺狀元,這倒是讓周遊哂笑好久。畢竟世間進京趕考人多如牛毛,還真的沒有自詡狀元徑自往臉上貼金的。不過聯想到這座古怪的城池,周遊轉而又釋然了一些,因為自打他進了城以來,就沒有什麽物事是真的正常的。

梅嶺狀元:“我是本地人,此地地處渝州梅嶺,用這名號,意義深刻。有些人感覺這名號有點土,有些人感覺有點酷,但我卻覺得二者兼得,土酷土酷的。我要進京趕考了,這城勸你也別待長久,蠟人病鬧得凶,人命如草芥!”

這話把周遊逗樂了:“你自封狀元,為何還要趕考?”

梅嶺狀元:“因為是自封的,所以還是需要考的。我出身書香門第,祖輩上三代為官,因此還是信奉權威的。這世間滾滾紅塵裏的讀書人,我所見者也都是要遵循這個東西。”

周遊不以為意,半睜眼皮打了個哈欠。

“你既說了它隻是個東西,那便沒有太大的價值。修道之人比紅塵大世中人有一點好,那就是有很多時間思考看似無用的道理。想得多了就會發現,世間所謂有用的追求其實反而無用,最平凡的生死反而最有意義。不過這話你聽著困頓,我理解著也困頓,畢竟我也沒看破生死,有些時候感覺還活的不如一隻白貓明白。”

梅嶺狀元聞聲看看歸去來兮,白貓一直在酣睡,周遊也一邊喝酒一邊瞧看。

兩個男人盯著一隻貓就這般看了盞茶時間,隨後各自感歎,似乎都有所悟。

周遊道:“少幾分灑脫,多幾分清朗。兄台,你既要赴京趕考,也知曉城裏有病,為何還要進城?”

“我生來便是此城中人,因此必須要回到此城。我知道這裏乃北戎國邊陲,距離京城何止千裏萬裏,不過盡皆無礙,我從此城出發便好,其它諸般事物根本不想。我每年都名落孫山,每年都重蹈覆轍,算上今朝已整整三十年。我今年四十有八,這城門口的杏樹開敗了三十載,錯不了的。”

周遊:“為何這般執拗,你遊方天下,三十載進京趕考,為何非要從這裏出發?”梅嶺狀元笑笑:“其實也沒什麽,就是覺得考功名這事兒,在這裏走才會有儀式感,重在有始有終。總是覺得從這裏出發,路才對。”

“你在此地可還有親人?”周遊有些可憐他。

“沒了,老輩的已經入土,沒有成親,也無子嗣。我知道這城裏有蠟人病,也知道京都大禮官謀反,亦曉得外麵西梁大軍迫境。如此厄難世道,無論是否行路都將倍加艱險。即便是上路到京城,殿試是否還能進行又是莫測之事,這些我都知曉。”

梅嶺狀元似乎喝得微醺,站起身子捧起硯台,以嘴叼筆於牆上走馬龍蛇,一邊揮毫一邊放浪狂歌。

周遊一臉讚許的從旁擎箸擊缶,一時間兩個文人墨客在燭陰樓裏縱情起來。

“怕什麽於城中染病任其侵染!外麵兵荒馬亂那便任憑其一去不返!若京都無法大考一年荒廢那便任其荒蕪!人生之燦爛又豈能是我這未過半生者可以揣測?下半途猶未開始又何來後悔一說?”

聽他唱罷,周遊起身親自為其溫酒:“我有拐子馬,同上京都可好?”

梅嶺狀元笑笑:“驢馬不同道,道長還是自便吧。”

青衫道士微笑,又和其吃酒半晌,隨後目送其離開。

又過了一天,李眠來找到周遊,神色並不是太好:“我們都開始生蠟了!”

他說完擼起了自己的袖口,手臂上浮了一層油脂,冒著熒光似蠟,隱隱有潰爛顯現。周遊也輕撫手臂,果然和李眠一般無二!

“佘穆莊說的沒錯,我喝了城中的酒,便也要遭此厄難。”

繡花將軍有些頹然,周遊卻有點沒心沒肺:“無礙,繼續等送葬者便好。”

他還是這副天塌不驚的慵懶模樣,李眠本身就是急性子,受不了他這股雲淡風輕的調性,偏偏這道士又是一貫此般做派,想發作又沒什麽好的由頭。看得久了竟然還有幾分太子涼的儒雅韻調,屬實是百般滋味難以調和。

話雖這般,李眠還是揪住周遊追問:“你到底有何把握,為何如此風輕雲淡?”

“別多問,等送葬隊伍,一切便有分曉。”道士半睜眼皮似未睡醒。

李眠伸手指指門外:“今日就有一家,我已經打聽清楚!”

周遊聞言大喜,二人出了燭陰樓。街道上還是黃黃的,一排排服部兵乙死寂沉沉的走著,像是在巡禮一般機械化。

周遊:“他們為什麽都穿紅袍子?他們又為何把自己裹成了粽子?難不成說自打你來到此城之後,他們就已然是這般模樣?”

“自打我被調過來,蠟人病便已有了。”李眠點點頭。

周遊打量了李眠幾眼,觀其武功身段,不像是一般的裨將。若是京都來人,那自然應是大有來頭。

不過金墉城應當是邊陲小城,大有來頭的人駐守彈丸之地,西梁大軍亦不惜囤重兵圍剿,裏裏外外瞧看一圈,周遊心裏麵隱隱有了些許論斷。不過他隱而不發,表情還是那般慵懶,開口接著問:“誰派你來的?”

李眠指了指上方小聲道:“隻知道是京都的人,具體未知,我是軍人,隻憑軍令行事。”周遊看了看他:“你不想說。”

李眠搖了搖頭:“是不敢說!”

“現如今太子涼勢微,我自然少幾分膽氣。”李眠對周遊似乎有所芥蒂,不過這也實屬正常,二人相識不久,談不上出生入死,當然也不會推心置腹。

“狗仗人勢是否說的就是這般道理?我知道我比喻不當,你也別怪我,我從山上來,不知人間事實屬正常。”

道士直來直去毫無避諱,說的將軍臉色泛白,周遊卻笑得春暖花開。

李眠瞥了他一眼:“我怎麽覺得,你是在故意諷刺我?”

周遊:“哪裏哪裏,我們不說天下,單單這一座金墉城,你我又能看清楚明白幾分?”

“這倒是個理兒。”李眠說不過他,輕輕吧嗒了幾下嘴巴。

二人話不投機不再多言,穿過了第一條街,遇到了兩個服部兵乙。

其中一個正在一戶人家門前等候,抬手用黝黑的鐮刀刮擦門上的銜環,銜環周邊的木屑飛舞激射。另一個似乎等的不耐煩了,重重扣門每一下都像擂鼓一般,死氣而又沉悶。

周遊和李眠負手而立,遠遠觀望。

“他們搞出來的聲響,和用刀劃頭蓋骨一樣難聽,那是他們專屬的敲門方式。我之前在軍部也沒見過這種人,在京都亦是不得見如他們一般的人。不過這也是好事情,見多了識的廣,這眼前諸般奇怪也都會平淡如水。”李眠學著周遊負手而立。

“所以說,遊方天下,很有裨益。”周遊點點頭。

不多時門被敲開,雖是白天門裏還是黑洞洞的。一位老嫗拄著蛇頭拐杖,站在門內和服部兵乙說話。服部兵乙打了幾個手勢,從懷裏掏出一封竹簡文書遞給老嫗。

老嫗見到竹簡容顏煥發,似乎有天大喜事一般眉開嘴咧。她抱著不放也不再管服部兵乙,重重關上大門。服部兵乙麵無表情,在門口木訥了一陣,隨即二人並排走到了下一家。

接下來還是重複的動作,敲門,遞信,敲門,遞信······

每個接到竹簡的人無不欣喜若狂,每個服部兵乙無不機械重複。

“他們給百姓們的竹簡是何物?”

周遊忍不住發問,但李眠很明顯也不清楚:“很難說,反正沒給過我。蠟人病後百姓關門閉戶不接來客,也不好上門拜訪。再者說吾乃守城將軍並非父母官,人家為何要給我行方便?換言之這城池已經荒廢多年,早就沒有父母官了。”

“說來也是,如此蒼涼世道,讓自身難保的官為民請命不太現實。”

周遊著實觀察了兩日,聽到李眠此番一說,他好似是又想到一些事情。當即左顧右盼,眼角眉梢也少有的凝重起來。過了半晌又好似想明白了一些東西,眉間默默舒展,又恢複半睜半閉的慵懶神色,既不老謀深算,也沒有天真無邪。

將軍對其也有所察覺,但青衫道士一句都沒有和其多說,李眠亦不好發問,這道士自打相識便是這般性格。

“從上到下都是如此的,你此去南行越過北戎國七十八城都是這般模樣。我這幾年跟隨太子涼,不單單是北戎國,這天下都是這般模樣。”將軍輕歎口氣。

“馬亂兵慌?”周遊微睜眼皮。

“馬亂兵慌。”李眠麵色愁苦,又多說了一些。

“本以為過了長臨之亂的年歲,這世道能變得好過一些,誰成想偏偏有人願意折騰。蒼梧會盟後穆家中興,這本是好事情,奈何總有大禮官溫侯俊這種弄權犯上之人。穆家於西梁城是何等氣派,僅僅憑借一個北戎州,即便是起兵發難又能折損西梁黑軍幾何?無非是平添枯骨孤墳,和我魁門軍三萬將士一般睡在冰涼城下罷了!”

繡花將軍說了一些陌生的前事,周遊未經世事,聽不懂他所說的那些過往,但這悲涼傷感之意卻讓他頗有共鳴,他也想起了一些遙遠的事情。

當初還是道童的時候,師父葛行間帶著他和師弟走過很多地方。不過眼下已有十三年沒有下過不周山,現在回想起來一切都如霧障般隱晦模糊,他不由得莫名感慨起來。

“如此橫行亂世,死人蹉跎,家師葛行間到底遊方何處?”

李眠知他心緒,拍拍其肩膀,和他繼續穿街過巷。

兩個人各有心事,這一路走得微微悶燥。好在時已入秋,微涼的風裹著細碎顆粒的黃沙,掃在二人臉頰上隱隱作痛。

行路間迎麵出現一幢官邸,門口有一排服部兵乙,正在井然有序的排隊領取某樣東西。每個領到東西的服部兵乙全都謹慎藏好,裹著腥紅色的寬大袍子快步離開。

李眠:“唉,每次領到東西都跟做賊似的,你瞧瞧他們那表情,跟領到竹簡的百姓一個德行。”

他說罷又聳聳肩頭:“不過我也不清楚他們拿了什麽,你也別問我,服部兵乙並非我統率的部眾,我無權過問。我的兵都戰死了,現如今這城裏隻有服部兵乙這一支武裝,太子涼倒台而我是太子黨羽,自然隨之流放,沒有兵肯來幫我了。”

樹倒猢猻散,人走茶就涼,這道理何時何地都是適宜的。周遊簡單勸慰他兩句,發現自己根本不會安慰人,悻悻然也就徑自默然了。

不過方才將軍的話好似提醒了他,他看看服部兵乙的表情,又閉眼想想百姓領取服部兵乙物事時候的神態,似乎又想到一些東西。不過還是老樣子,他一句都沒有和將軍多說,將軍李眠也知趣的一句都沒有多問。

片刻後,周遊道:“京城發生政變,估計也無暇他顧,你要理解高層的苦心。”

“一直都互相理解,一直都互相愛莫能助,我們之間的這層關係,向來保持的很穩定。我是武將,本身就不喜歡搬弄權術,朝堂上的事情和我關聯不大。因此有時候我也理解他們,他們也是人,人都是會犯錯的,這很正常。”

李眠抱怨的有些上頭:“不過他們屢犯屢改,屢改屢犯。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後來看到所有的朝廷命官都這樣,我忽然又明白起來,原來似乎朝堂之上的行事法則,就應當是這般樣子的才對。”

服部兵乙領完東西便四下散了,一時間街道上又冷冷清清,大風刮過,黃沙四起。

周遊望著遠處那一坨坨紅感歎:“真是一群有趣的家夥,你也別枉自嗟歎,我雖未去過廟堂之高,但我從道藏三千裏麵讀到過不少。太子涼應當不是你所說這般官僚,不然便不會被驅逐流放淪為朝堂異類。”

李眠默默點頭,指指前方把話題岔開:“我們要加快些趕路,時辰快到,送葬隊伍要來了。”

二人又走了一會兒,果然遇到了一支送葬隊伍,和上次一樣喜氣洋洋吹鑼打鼓,穿白綾喪服卻歌舞升平。

周遊:“這城裏無處不蘊透古怪,背後定然有玄機奧理。我們跟上去便好,他們去哪我們去哪!”

李眠聞言驚訝:“你是否知曉,他們此去的地方正是煉人爐?”

“那有何妨?人間眾生皆苦,都在苦水暗江中爭渡,煉人爐隻煉肉身已然是慈悲為懷,至於肉身之上便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看不透的地方了。”周遊例行教育繡花將軍,二人一路說話,一直跟著送葬隊伍走到了煉人爐。

李眠問:“你有沒有想過,服部兵乙每日和我們吃喝同源,他們是否也會染上蠟人病?他們包裹的那般嚴實,我覺得八九不離十!”

言罷,他看向周遊的臉,發覺他正朝著自己微笑,神態如父親一般溫暖慈祥。

“我看你神色有異,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李眠又問了一嘴,但周遊笑而不語。

見他故意不答,李眠也不纏他,二人尾隨隊伍觀察整個過程。

一名縣衙師爺主持追悼儀式,隨後黑黝黝的棺材被抬下來,裏麵抬出一具屍體上了架子。架子遞到煉人爐裏,爐火燒的旺盛。旁邊有一位老者,長辮盤頭一身青色褂子,蹲坐在地上手裏拿一隻青銅孔壺,壺裏熱氣騰騰冒著熏香。

“在燒屍體時聞香氣,這老人家也算是愛好高雅。”周遊調侃道,李眠卻神色鄭重:“他是草探花,城裏最著名的手藝人。”

周遊恍然大悟:“原來是匠人大師,但為何打扮這般窮?”李眠笑笑:“因為這位大師是真大師。”

周遊了然,對草探花又敬重了幾分,整個煉人過程很快,直到結束的時候,周遊都未曾離去。

送葬人紛紛散去,來了一隊服部兵乙,將棺材抬走了。

主持的師爺也要離開,周遊不再安靜做看客,上前一把將師爺攔住:“敢問屍體燒完,為何不見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