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江湖是非多

西梁曆一六二年,北戎曆鴻靈十三年十二月十三。

昨夜霜河縣外的事情並未傳出風聲。

整個北戎州關心的不是一樁密不透風的刺殺,而是百裏太後遇害未名龍嗣失蹤這種出彩兒的話柄。更遑論這刺殺還是發生在萬裏秦川大山中,人跡罕至的決絕之地,更加勾不起各路聊客的心思了。

不過,陵陽城越來越熱鬧了,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所有人都感覺要發生一些大事,但總是雲裏霧裏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尋常百姓隻能看到湧進城的各路人士越來越多,酒樓老板忙著抬價進倉賺筆霍亂財運,隻有眼光長遠的優秀官吏們忙著鼓搗庫藏盡快運往他鄉。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聰明的人,都在做著自認為聰明的事兒。

陵陽城西北部有一城喚作黔江,乃是和其接壤的北方重鎮。此時的黔江城內也熱鬧非凡,通往陵陽的官道上更是人聲鼎沸。

在如今的世道下,想要在此地住上一間上房客棧是難如登天的。但今日破曉便出了一樁稀奇的事情,一隊官差在黔江城官道上包了一座驛站。

眾人隻得見一群大馬金刀的錦衣護衛呼嘯而來,攥著一道手諭和店家交待了幾嘴事情。店家誠惶誠恐地恭敬應和,隨即便提刀直入將驛館給清了場。一切都處理得幹淨利落,弄完後又是一陣風風火火呼嘯而去。

沒有人敢於在此地說三道四,官家行徑向來都是值得避諱的圍場。

不到一炷香的時辰過後,兩匹高頭大馬從遠方迤邐行來。

馬上坐著兩位風塵仆仆的男子。左邊一位乃俊朗青年,身披上騎都尉官袍,腰佩一柄修長琉璃七尺劍。眉角飛簷,眼若柳刀。窄鼻高聳,嘴薄如桑,正是穆錦官。右邊那位生著一張瘦削清須的臉,年紀最多也就二八出頭,但卻已然有了不少的皺紋堆積。乍看飽經滄桑,但那雙如鷹隼般銳利深邃的眼卻毫不渾濁,正是羅青紅。

二人徑直來到包場的驛站門前,沒有絲毫閑逛的意思。店家恭敬迎出,穆錦官從懷裏掏出一塊玄青令牌遞了過去:“勞煩店家,司馬道長應該已經打點過了。”

“自然自然,國師親自吩咐,小老兒自當照拂周全。”店家滿臉和煦的扶二位下馬,穆錦官笑著回應,羅青紅卻滿不在乎地徑自躍下。

店家微微有些尷尬,穆錦官笑著打了圓場:“他向來都是這副酸臭脾性,掌櫃的莫要理睬我等便好。”

說罷,安撫店家牽馬入槽,隨即跟著羅青紅上了二樓內裏。

房間內二人對桌而坐,桌上擺著一些毛邊紙張,還有一副青衫道士的水墨畫像。畫像裏的人物半睜眼皮,正是道士周遊。

“我們還是來的晚了些,今日午時三刻他便要入宮麵聖,即便是有國師手諭,眼下敏感時期也很難入得宮中。”穆錦官皺眉喃喃。

“司馬種道我並不信任,我覺得還是趁早動身。他本是中都府道門長老,近些年合縱連橫於十九列國之間,連西梁穆家家事都想要指手畫腳一番,這種人未必值得我們信賴。”羅青紅說話的麵堂有些陰翳。

“道門向來都是亂世出山之輩,其實倒也無可厚非。你看周遊此僚的師弟不也是道門中人,眼下不也是持有西梁黑令的座上賓客?”

穆錦官指的自然便是周旋,羅青紅聞言冷哼:“此人乃是葛行間的門徒,別忘了我等先人是被誰抹了脖子。我一直想不通念花少主為何要重用此僚,但少主向來行事鬼神,也不是我能夠妄加揣測之輩。”

說到這裏,他又想起那片鮮血染紅的莽原,那條還未昭告世人的古陣道,還有那個殺掉自己心愛翅雪的戎裝姑娘。

想了一會,他抿嘴微微苦笑。

“周遊此人絕非表麵上那般簡單,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佘老太君也不知道,但若要殺他還是要從長計議。”

羅青紅又補了一句,左手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腰間,那裏別著一本泛黃的古卷,正是《古彌丘紀要》。

“那眼下該當若何?他為我等租下了這間客棧,很明顯是讓我們伺機而動。據錦官得來的情報,眼下不管周遊人在何處,他身旁總有一位繡花將軍傍身。若要刺殺此僚,就必須先搞定這位大戎虎將!”

穆錦官說罷又取出一張畫像,上麵繪製的正是李覺的模樣:“此人乃北戎州廬陵人士,祖上三代為官皆是武將。其先輩參與過三大會盟戰役,說起來也算是名門之後。隻可惜到他父輩一代家道中落,朝廷重文輕武,其父李氏鬱鬱不得誌,反倒是他還算混出了些名堂。”

羅青紅聞言微微頷首:“李眠,北戎年輕一輩的翹楚將領之一。師承江湖十門中最為隱秘的魁門,也是唯一違背魁門意誌私自組建軍隊的忤逆之輩。魁門向來處江湖之遠,他卻偏偏興起魁門軍助太子涼在朝堂生事。最後下場你也瞧見了,樹倒猢猻散,太子涼倒台他被流放,三萬魁門軍在金鏞城成了佘老太君的刀下亡魂!”

穆錦官恭敬點頭:“此人還算是有些本領,他最早是驤蘭軍部的人,驤蘭軍乃是北戎皇庭禁衛,我們要殺周遊,此人不可不提早設防。”

羅青紅聞言忽的發笑:“錦官大人,素聞當年穆臨候一把官場七尺劍,捅穿了十八衙門不說,上到九門提督府,下到行省三百知州。劍尖一挑便是紅梅花開,劍鞘輕啟便照耀八千裏州郡。正所謂烏紗落盡潼淄起,紅頂劍客北關雨,你乃是他的傳人,難不成說你的七尺劍會怕了驤蘭軍不成?”

“慚愧慚愧,錦官學藝不精,家父去世得早,還未得其精髓。”穆錦官滿臉謙虛客套,不過提到穆臨候,他的麵色也微微有些暗沉。

羅青紅倒是對此嗤之以鼻:“誰說的先輩一定需晚輩仰仗?楊十三爺乃是我的家師,不過我向來覺得我的箭法要遠勝於他!”

說罷,他回手伸到自家的玄鐵箭匣處,利落抽出一支精雕鐵箭。又抄起身旁的黑硬大弓拈弓搭箭,將劍尖兒就這般指向穆錦官的眉梢!

穆錦官還是第一次仔細瞧見羅青紅的箭。他望著那支精雕細琢的玄鐵箭,箭尖兒竟是飛旋著呈螺旋升天狀。箭身浮雕纏龍皆是逆鱗密布,箭尾鐵羽倒豎滿是荊棘叢生!

“果然是極好的兵刃,難怪楊十三爺可以一箭西來穿透七人的護心肉!箭尖兒入肉蝕骨仿若槍入棉絮,周身逆鱗噬肉根本取出無門,尾羽荊棘倒豎更是穿心爛腹,真真是千古風流的絕代名器,南靖箭樓果真名不虛傳!”

“是嗎,即便是如此考究,箭樓還是落寞如斯任人欺淩,箭樓名將皆淪為門客苟且偷生別國!”羅青紅還是舉著弓箭,言語裏滿是憤恨和不甘。

穆錦官感覺有些許的不對勁,剛想出言勸慰,便聽到一陣熟悉的弓弦破空聲響!

他來不及細看便已知曉,麵前那支恐怖的奪命箭矢被羅青紅爆射出來!如此近的距離射出南靖箭樓的箭,便是大羅金仙都會汗毛倒豎嗚呼哀哉!

“啌——”七尺青鋒出鞘的聲音好似龍吟,但鐵箭距離如此之近,穆錦官根本來不及細想,僅僅將腦袋錯開半分,鐵箭的螺旋頭顱便轟撞在了他於前胸舉起的青鋒劍上!

手上傳來絲絲酥麻的癢感,黑硬大弓的弓弦還在空氣裏**漾輕波。羅青紅嘴角微抿眼神冷酷無情,他望著已經被釘在對麵牆上的穆錦官,眼神好似看待一個已死之人般毫無憐憫。

“青紅兄......為什麽......這究竟是為什麽......”

爆射的鐵箭穿透了七尺青鋒,穿透了穆錦官的右側胸膛,將他半扇肺髒硬生生給紮了個囫圇通透!

他根本沒有力氣和勇氣去拔那支箭,整個人連帶著青鋒劍被釘在牆上,血水從嘴巴和胸前噴湧如泉!

他渾身上下不住地顫抖**,而羅青紅卻沒有和其解釋半分。他眼神輕蔑的將穆錦官打量幾許,好似在欣賞一件剛剛獵獲的獵物般撇著嘴巴。

“你不敢拔箭是吧,沒關係的,我來幫你拔,保證幹淨利索!”羅青紅微笑著走近,但在穆錦官眼中卻比任何地獄厄羅都恐怖懾人!他根本沒辦法掙紮或抵抗,隻能任由著羅青紅握住箭尾,隨即利落抽手,鐵箭應聲而出!

“刺——啦”翻卷的內髒皮肉被倒刺卷帶出來,密密麻麻,琳琅滿目。

穆錦官倒在地上不住地抽搐,整張臉貼在自己流出的血泊之中,血水染紅了半隻眼睛,以及一半憤恨驚懼的臉孔。

方才還鮮衣怒馬的俊朗青年,轉瞬間便成了苟延殘喘的亡命之徒。沒有看客唏噓其悲慘的命數,沒有人關切他胸前的血洞傷痕。隻有羅青紅眼神厭惡的踢了兩腳,隨即背上箭匣將桌上紙張燒了,快步下樓牽馬便往陵陽城內疾馳!

而客棧裏的穆錦官則漸漸安靜下來,直到房間裏又出現了一個陌生的來客。

來人蹲下身子幫他快速止血,穆錦官已經昏厥沒了意識,隻是扭曲的麵龐上還是滿溢憤恨與怨毒!

來客輕歎口氣,包紮後又給其硬喂了幾顆丹藥,隨即呼喚隨從把人帶走不知去向何方。

“我讓你韜光養晦,你偏偏要行此殺伐之道。箭樓之所以沒落如斯,就是壞在這一副副不知隱忍的脾性上啊。”

他微微感歎,沒有去多看地上的血汙,而是盯著牆上的箭孔唏噓出神。他的道袍也染上了不少濁血,墨綠色澤中帶了幾許黝黑的濃豔。

然後,他喚來一隻信鴿,寫了一行便信便下了樓。信上隻有寥寥一句話,信鴿卻要做好準備跨越九關七十六城。

“黔江生變,宮廷惑亂,整軍速來,穆府內患。——司馬種道參上。”

信上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