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荊之劍下天山
話分兩頭,周遊所在往北越過三州封地,此刻並不太平。
西梁曆一六二年,北戎曆鴻靈十三年九月十四。
西梁治下北境東陲,太京州。
太京州於東北部虎踞龍盤,疆域廣袤於十九列國中入得三甲,不過地勢高聳多險山峻嶺,茫茫大雪經年不息,霧靄沉沉終日縈繞不散。
由於氣候嚴苛,雖廣有厚土但人煙稀少。健碩的耕牛撐著帶霜的鼻孔,於天寒地凍中開辟出一道道倔強的溝壑。無論是州內百姓還是牲畜皆昂著頭顱,眼睛望著天上那輪並不熾烈的太陽,白色的睫毛下麵是黝黑發亮的眸子,處處顯露著桀驁不馴的光。
不過窮山惡水並未出刁民,反而是孕育了最為淳樸的風貌秉性。北戎州和中都府往北有三大北境列國,其中樓蘭有普天下最擅奔襲的烈馬駒,北漠有普天下最堅不可摧的塗山甲,而太京州則有普天下最夢寐以求的藏鋒劍!
之所以有此般說法,完全是因為劍門坐鎮於此的緣故,劍門乃江湖八方十門之首,無論是十九列國還是東瀛諸島盡皆心之向之,但凡有人煙之地亦是不絕劍客傳說。
劍徒行江八萬裏,霜寒千嶺五十州。
這是江湖裏經常念叨的劍門小調,不過並不是所有的劍客都是出自劍門的,白衣佩劍行俠仗義者遍地都是,但真正出自劍門的天下行走卻不是這般法相的。
劍門眾,皆是背負玄鐵重匣,裏麵臥趟精劍,但劍匣卻毫無開口,巨大的黑色鎖鏈纏繞滿匣,於胸前交叉盤錯好似青銅蛟蛇,這也是江湖裏近十三年都通曉的道理。
劍門門徒有劍無用,謂之鎖劍止殺。
因此江湖裏凡是用劍闖**者皆不是劍門之流,真正的劍門是從不用劍的,漸漸成為了略顯諷刺的事實傳聞。
太京州北都城,謂之瀝陽。
神州大地多奇山峻嶺,為彰顯帝王氣韻綿長,都城一般都是依山而建,淩駕於十九列國之上的西梁皇城如是,北戎州的京都陵陽如是,這瀝陽城亦是如此。
隻不過瀝陽城所依靠的山格外巍峨,和不周山一般乃是北境裏擎天撼地之所在,謂之衍羲山。
瀝陽城中,西四條翰公街上有座九層樓宇,瑰麗碩大架構精巧,處處顯露堂皇氣節,又滿溢風刀霜劍的江湖野氣。
霜花樓,太京州最大亦是唯一的官家酒坊,蒼山鬼手的又一神工佳作。
太京州不比陵陽繁華,大雪壓著毛皮大氅,街上零星腳夫輜重,前三層乃是市井流民之所,行酒劃拳呼喝聲還算熱切,中三層乃是入仕登堂者休憩之地,雅樂琴瑟和鳴聲聲,偶有江湖豪客亦是把盞相談,互相將皮囊裏的血氣藏得滴水不漏。
至於這上三層樓宇已然盡是暖閣,幾乎不見人蹤,不過在九月十四這天頗為蹊蹺,上三層竟人滿為患,密密麻麻坐滿了兩方勢力,一麵白衣飄飄,一麵黑衣肅然。
黑衣者乃是劍門門徒,背後的鎖劍以及胸前的鏈條不難辨別,倒是白衣眾人皆未佩戴兵刃,反而是手握書卷腰佩溫玉。
一黑一白好似陰陽對峙,第八層和第九層的眾人皆坐在椅子上靜默喝酒,沒有推杯換盞,亦是沒有客套逢迎,看起來好似毫無交集形同陌路,但江湖就是喜歡這種交錯糾纏。
第九層並未有太多人眾,黑白兩位公子對坐燙酒,後麵各站了幾名隨從,二人憑欄望風,外麵大雪下的厚重濃烈,暖閣裏卻顯得春意盎然。
“這城池終年積雪,風化嚴重,能夠屹立不倒,著實須下得一番功夫。”
說話者一襲白衣華服,外披白狐大氅,頭戴胄冠手握南華,丹鳳眼帶狐媚之色,素麵光潔又隱隱有青蓮之意。
“孔笙兄遠道而來,東陳州臨近不渡江,看慣了江南鶯歌,自然不習慣我們這粗鄙雪國,不過這雪飲三燒可是不可多得,平日門中長輩都視為珍饈,埋在衍羲山的地藏裏頭不見天日,此番招待兄長,亦是足見我們劍門盛情。”
搭話者長髯捶胸卻麵堂無皺,散發披肩亦不穿厚衫,渾身皆是漆黑粗大的鐵索鏈條,背縛一方修長鐵匣,內裏應當是斬馬重劍。
孔笙聞言抿起嘴角,拱手笑的溫潤如玉:“如此說來當真是孔某之幸,在下平日裏便是貪杯之輩,此次怕是要盡興一番了,再次謝過張陸兄。”
張陸朗聲大笑,一把推開桌上的白瓷小盞,命身後隨從端來一大滿壇,當著孔笙的麵便鯨吞牛飲起來。
霎時間濃烈酒香滿溢閣樓,遊**四野繞梁不止,他仰臉痛飲氣息卻分毫不亂,內家功夫著實已老練到家。
孔笙生來便文雅慣了,鮮少與此般粗野之人打交道,眼下望著張陸嗡鳴吞咽的碩大喉結,望著那一條條順著酒水躺下肆意暴起的青筋血管,不由得微微咽了幾下口水,也幹笑兩聲陪著舉杯抿了一小口。
張陸喝罷摔壇置地,麵堂已泛起潮紅,言語中也多了幾抹粗獷:
“孔家兄弟莫要驚訝,逢酒盡興乃是太京州待客之道,按道理說你們東陳州儒門來客,我們太京朝野應當禮遇迎合的,奈何近年來寒災嚴峻,州府裏國庫空虛,這三燒飲亦是難有貯藏,因此委托我們劍門代為招呼,孔兄切莫怪罪。”
“哪裏哪裏,天下間誰不知道,這太京州表麵上是州主治下,實際上還不是為劍門馬首是瞻?”
孔笙若有深意的說了這麽一嘴,張陸聞言立時便變了臉色:“孔兄,酒雖可以暢飲,但話可不能亂說!”
“哪裏是胡亂說道,依我看太京州早就應當行我孔家之道,推州自立統禦一方,張門主乃是當世尊崇的神仙人物,自然受用得起這番作為的,除非張門主誌不在此,不過這方天地裏的梟雄豪傑,又有幾人真的能夠看淡權術?”
此話說罷,張陸的麵色變得更加凝重了幾分。
儒門乃是八方十門之一,不過儒門門主孔慕賢卻做了前人未竟之事,其他列國皆是廟堂與江湖並立羈絆,孔慕賢逆反其道首次推翻朝堂,東陳州亦是成為了十九列國中唯一由江湖門派統禦的特殊封地。
眼下,孔笙的言下之意已經昭然若揭,張陸的麵色越來越不好看,他卻渾然不覺,指了指他背後的劍匣鎖鏈笑道:“我覺得接下來可以聊聊,劍門在這十三年中鎖劍止殺的故事,還有衍羲山上那位下山出關的消息了!”
“此乃門中秘辛,孔兄還是少打聽些為好,倒是家師出關一事,這消息是孔兄從何處打探到的?”
霜花樓上風雪更盛,張陸輕撫兩下身前鎖枷,似乎不打算在此話題上多做逗留。
孔笙亦是聰明人,舉杯飲酒未在追問,不過言語裏也密不透風不顯半分來處:“儒門多為入仕之輩,縱橫捭闔流連於十九列國,免不得耳根子靈光些許,今日也不和張陸兄過多客套,張門主何時會來,兄台最好給個確切說法!”
此言一出,張陸雙眸微緊,攥著酒壇的手掌也重了幾分:“孔兄說笑了,今日是儒門大駕光臨敝州,張某隻管酒肉侍奉,不懂你說的出關雲雲。”
孔笙聞言靜默朗笑,他緊緊身上衣衫,揮扇抓了幾抹四散飄零的飛雪:“張兄還是請太白前輩出來一敘吧,這瀝陽城裏太過陰冷,我們南方人士著實消受不來。”
張陸皺了皺眉似有所討度,他又悶聲喝了幾口燒酒,似乎是有滿腹牢騷要吐,但話到嘴邊又挑揀的好似雞肋。
“孔兄乃是儒門門主長子,身份尊貴自然為我座上賓客,不過我門主乃是江湖泰山北鬥,讓如此巋巍之輩屈尊來見一位晚輩後生,於情於理都有些說不過去,即便是您去親自拜首亦是如此,能否得見尊顏張某也不敢保證。”
這話說得底氣十足,沒有太折損孔笙顏麵亦沒有看輕自身,孔笙也不是初出茅廬之輩,當然明白其話中意思,張陸站起身子伸個懶腰,隨即昂首闊步走到憑欄邊上,望著下方萬裏雪飄的江山厚土,指指城池北方高聳入雲的衍羲山又補了一句。
“他畢竟是張太白,不是一般的江湖魁首,他可是張太白啊!”
背後的衍羲山擎天撼地,好似一柄含蘊未出的藏鋒重劍,直刺入蒼穹雲裏貫通天地,不卑不亢令人觀之心膽皆寒!
孔笙也緩緩站起身子,隨手翻卷手中的南華孤本,一臉的政治家標準笑容:“沒想到北境裏的馬上男兒中也有優秀說客,不勞張陸兄廢心,在下知曉自家斤兩,既然此番指明要見太白前輩,自然是有足夠分量的人物與之對飲的。”
這話說得張陸驚訝莫名,他支開左右,湊到孔笙的身旁輕巧出言:“難不成說孔老人家屈尊北上親自來了太京州?”
孔笙笑笑,剛要答話忽聞雄鷹啼鳴,他打個口哨走到憑欄窗前,不多時迎來一隻紅頂雪雕,雕爪上係著一隻細長竹筒,取下打開乃是一道文書,他看罷笑意更濃,揮揮手示意張陸落座。
“看來不用我們青年一輩多慮,老一輩有老一輩的知遇之所,既然二位門主已然順利相見,在下覺得接下來我們該聊聊出兵之事了。”
這話說得雲裏霧裏,張陸理解的一知半解:“閣下究竟何意,難不成說孔門主已經於某處得見家師?閣下所謂出兵又是指何意,出兵哪裏,為何出兵?”
言罷,他看看身上的鎖劍止殺,眼神裏滿是疑惑不解,倒是孔笙一派月明風清之相,大袖一揮白衣滿風,指了指西南方向的大陸,嘴巴裏吐出一個熟悉的地名。
“我們,用兵陵陽!”
整座瀝陽城裏皆是風雪盈門,不單單是這霜花樓,便是那衍羲山亦是終年不見青紅。
且不論樓上二人再去談論何事,此刻的衍羲山裏多了兩道身影。
往日裏此山人跡罕至,不光是因為嚴寒凜冽,多半是因為山勢太過陡峭,若是沒有幾十年輕身提氣的功夫根本無法登攀,但此刻兩位六旬老人慵懶閑坐於北側山角,生了一團不大的篝火,正在煮著新宰殺的羊肉吃喝。
“地勢太高,火勢不旺,肉不能燉的軟爛,老友還是擔待著些。”
說話之人赤腳散發,雖年事上高但滿溢英氣,周身隻穿一件黑色袍子,大風鼓**飄忽如禿鷲黑雲。
此者,劍門現任魁首,太京州國師張太白!
與之對坐之人倒是渾然不同,和孔笙一般包裹華服錦貴,手裏照舊握著一本經卷孤本,眉眼間單薄如柳,安靜接過張太白遞來的羊肉小口輕啖,自然便是東陳州現任封王、儒門門主孔慕賢。
“太白兄客套,小輩們聊小輩們的籌謀,孔某今番隻想和老友敘舊。”
麵對此話,張太白顯然是不信的:“十三年沒有見到我,真的就是簡簡單單地敘舊?”
“不然又能如何,難不成太白兄能多給孔某幾分薄麵,把這十三年的止殺令給就這般罷黜廢除了?”
孔慕賢的眼神略帶玩味,張太白聞言麵色不改,拍拍自身後背自嘲:“自從當年誅殺那人之後,我便已然沒有劍了,既然已無佩劍,又何來鎖劍一說?”
“唏——唆”
孔慕賢打開經卷,從裏麵抽出一封密函遞給張太白,張太白抹抹嘴巴草率接過,看了兩眼後揉搓成團丟進火中:“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當初十大門派一同圍剿西梁城,那人理應已死在了林家舊宅,但據儒門的可靠線報,此人於近幾年中再次現於江湖,據孔某天機閣得來的消息判斷,應當是被有心勢力緝拿並關押在了蒼梧!”
聽聞蒼梧名號,張太白的嘴角又稍微**了一下:“諸生浮屠?”
孔慕賢點點頭:“不錯,就在諸生浮屠,看來兄台這些年來雖遠離塵世,消息卻並不閉塞。”
這話好似恭維卻又微帶嘲諷,不過張太白並不在意,他伸出手指指向孔慕賢鼻尖,表情變得稍許凝重。
“你這消息與我無關,我不信那人能在當年那般陣勢下逃出生天,也不會再參與任何紛爭勾當,再提醒老友一事,林家已死還是莫要再提及為好,眼下隻有西梁穆家,哪裏還有什麽林家!”
他說罷氣勢顯露,周身真氣激**,好似一柄久不出世的大凶利劍!
孔慕賢被他的勢頭震懾,不過到底是江湖上居高臨下之輩,並沒有因此而失了從容法度:“老友不願談及那便不聊此事,老友雖已無劍傍身,但那北戎州裏的文郎和他那柄巨闕又作何解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