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古道人別離

天明,依舊是北戎州。

金墉城並不知曉涼襄城發生的事,畢竟金墉城自有它現今的煩惱。

李眠下樓整軍,卻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軍隊和服部兵乙,全部不跟他走。

他找到司馬種道講授的台子,聚集大家講授道理,從太子涼講到鄴王,從鄴王講到溫侯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申明國家大義,但大眾皆如驚弓之鳥,加之李眠又天生不善言辭,因此話沒說完,便被趕下了台子。

李眠無奈之下,隻好再去求助周遊,找到周遊時,他已經整頓好老弱婦孺,眾人圍攏在周遊身前,神情熱切,滿眼期冀,眾星拱月般將周遊奉為神明。

他見李眠神色窘迫,便吩咐大家回去收拾行囊,準備出發遠行,人群漸漸散了。

“道長真的是婦女之友,老少通殺。不過道長,你究竟給她們灌了什麽迷魂湯,為何這群百姓會聽信於你?”李眠拉個板凳坐下取經,表情照例滿是欣賞。

“將軍請注意用詞,在下這是老少皆宜,之前便告知你過。”

周遊笑著打趣:“百姓都是經過厄難之人,我是真心為她們好,因此不可花言巧語,心意相通自然水到渠成,如今他們已經全部同意讓家中男子參軍了。”

“那何時可以花言巧語?”李眠問。

“騙人的時候。”道士答。

“那你是如何做到說服他們的?”李眠好奇。

“用花言巧語。”道士小臉一紅。

“那我不會花言巧語,又該如何是好?”將軍憨憨大笑著求教,周遊:“將軍方才和他們說什麽了?”

“陳述國情,講述家國大義,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李眠說的慷慨激昂,周遊卻捂鼻皺眉:“陳詞濫調,酸臭無比!你召集人,過去看看。”

不多時,又來到講壇,周遊登壇眺望,李眠聚攏大眾,不過眾人紛紛不情不願,一派人心渙散之像。

周遊:“大家先別煩膩,我隻問一句,你們如此著急歸家,要做何事?”

底下眾人聞言,紛紛擺手勢回應,李眠通曉手語,觀之翻譯道:“他們說,父母喊他回家吃飯!”

周遊聞言冷笑:“城中已無糧食,你們回家即是等死,死了正好入棺材,數量夠用,紙人夠多!”

眾人知其所言非虛,紛紛麵色愁苦,金墉城自蠟人病傳播後關門閉戶,斷了錢脈財路,自然糧草俱缺不假。

周遊掃視一圈,又出一言:“我身旁這位將軍,即將前往京都陵陽,陵陽城物華天寶,有酒有肉,你們跟著他,他便給你們飯吃。”

說罷,周遊跳下台子,拽住李眠撒腿便走,李眠聽的模棱兩可,渾然不知其意,因此被拽著行走,也是稀裏糊塗。

“道長,你說完了?這就完了?”

“完了。”

“他們跟我走,和吃不吃飯有啥關係?”

“他們跟你走,和國家大義有啥關係?”

李眠還想辯駁,忽然身後噪聲大起,轉頭瞧看,發現一眾男子紛紛湧了過來,塞滿街道,愈發聲勢浩大!

李眠喜出望外:“道長,還真的有效!”

周遊步履更急:“將軍,你再走快些!”

“為何一定要這般?”將軍一邊跑一邊還是不解。

“窮山惡水出刁民,養兵千日方用軍,他們漂泊太久,早已失掉了立場,又割舌充軍,早已喪失了理性,因此對於他們,家國大義不如一碗米飯,榮辱興衰不如一碗白粥!”

道士說罷,從懷中抽出一隻雞腿,張口就啃,骨頭都絲毫不剩。

李眠拱手稱謝,虎目圓睜道:“多謝道長指點,眠已然開悟了!”

他回身攔住眾人,開口朝天大吼。

“隨我入陵陽城,事成之後,我請大家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爐豬,爐鴨,醬雞,臘肉,鬆花小肚,醬肉,香腸,什錦蘇盤,熏雞白臉兒,清蒸八寶豬!”

眾人聽罷眼眶含淚,將其圍攏,熱情相擁。周遊在旁邊無奈笑笑,輕歎口氣:“學的夠快。”

不出半日,軍隊整編完成,百姓聚集完畢,兩隻隊伍匯合在南城門口。

遠處青山隱隱,前途陌路,李眠和周遊各騎馬匹,相見拱手,李眠心有不忍,難掩離別傷悲。周遊:“我還會去尋將軍,將軍不必這般作態。”

李眠:“金鏞一別,道長定要珍重,陵陽城的太子,還需要道長施以援手。”

周遊眼皮半睜,慵懶的打著哈欠:“一切隨緣,皆有定數,記得我教給你的,萬事強求不得。天涯路遠,各自一方,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繡花將軍從懷中展開一份圖卷:“根據地圖顯示,兩日後道長便可抵達蠶洞,過了洞窟再行兩日便是廬陵城,廬陵城守將是我舊部,我已飛鴿傳書,他會在那裏接應道長和百姓,安頓好後再送道長進京。”

說罷,他又想到什麽,開口道:“不過他手下暫無重兵,對我等無甚大用,道長許久未曾寫詩,此番即將送別,不若寫一首,給我留個念想。”

“如此說來,那便送你一首。”

周遊取來竹簡,飽蘸濃墨,大筆一揮,洋洋灑灑,大開大合間,一首七言詩蔚然生成。李眠接過墨寶,發現字跡狂傲不羈,如走馬龍蛇,氣勢恢宏,難以言述:

大河浩瀚山水間,英雄兒女碧雲天。

磨刀邊塞入京去,蒼梧佳人不知還。

李眠識字不多,看的很慢,不過這字字珠璣,皆入心扉,諸般滋味,唯有話中人方才知其深淺,他越看越喜,時而豪邁廣闊,時而又悲從中來,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平複。

周遊安靜望他,見他這般也不多言語,默默率領百姓走遠,拐子老馬三步一回頭,望向那昏黃的城牆,望向牆下那多情的將軍,鼻尖一酸,重重打了一聲重響。

李眠回神過來時,周遊已經走遠,他率領手下眾人,從另一條路出發,誰知未行久遠,迎麵便走來一匹高頭大馬,上麵坐著氣度凝練的周旋。

隊伍裏有當初西梁軍中逃兵,俱都知道這位黑袍道士手段,因此今番見了,反倒是微微戰栗,眼神中充滿惶恐,不知道究竟回憶起何事。

李眠看到周旋,倒是嗤之以鼻:“我家道長走遠了你才敢出麵,未免也太過懦弱了些!”

周旋聞言淺笑:“是嗎?再過兩日,你家那位道長是否安在,猶未可知哪!”

此間言罷,當日再無它話。

兩日後,離開繡花將軍的周遊果真行路到了蠶洞。

所謂蠶洞,其實乃是一方鍾乳之地,往日裏行路客商多在此地歇腳,書生秀才也經常借此下榻,久而久之便傳出了名聲。

周遊為人和善,雖不喜應酬逢迎,但對無辜受難的百姓亦是懷有耐心的,畢竟金鏞城已經失地在即,這群孤苦人兒沒了家園庇護,無論老少皆是顛沛流離,但凡是心思綿軟的人見著此般情景,都會不由自主地多多照拂幾分。

“王三娘,您把包裹遞給我吧,裏麵我知道是梅幹菜,我幫您往洞裏深處放置,不然天氣幹燥該生了蟲了。”

“張鐵匠,您照顧一下李老爺子,他年事已高,走路本就不快的。”

一路上諸如此類叮囑不絕於耳,周遊自己都未曾想過會這般嘮叨,他從山上下來到今日似乎都沒有這麽說過話,其實他本是個厭惡麻煩之人,但畢竟是繡花將軍所托,他既然應承了便得做得圓滿。

入夜,上了年紀的老者進洞歇息,稍稍少時些的陪周遊在外麵生了篝火過夜。

將眾人安頓好的周遊便鮮少說話了,說到底他和百姓並不熟絡,盡到責任便適可而止,今日忙活了半晌都沒來得及好好看看晚霞,現在好在是月明星稀,他還能偷著看看月亮。

子時三刻,百姓皆已睡去,青衫道士又添了幾把柴火,隨即扯了一塊花布碎袍子披在身上,找了蠶洞旁的一處平緩石坡上準備打坐。

便在此時,一片白色物事搖搖晃晃,最後跌落在他道袍前襟上靜止不動。

一根羽毛。

周遊擎起羽毛瞧看,色澤純白無垢,但他還未遊曆紅塵大世,不曉得這是十九列國裏何處的生靈所生。

他揚起頭,素淨的高天裏洋洋灑灑,零星又落下了幾抹白色的光斑。

他不知發生何事,站起身子取來自己的桃花劍攥在手裏,雖說自己也不懂拿著一把木劍能做什麽,但好歹是讓他莫名硬氣幾分。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人,站在蠶洞所屬的矮山上仰望孤月。

他穿著雪白的裙擺,於夜空裏分外繚繞,衣服上羽毛翻飛,好似在月光下燃燒。

周遊看了他半晌,忽然此僚低下了頭俯瞰向他,周遊望著他的臉,著實是嚇了好一遭,原來這個家夥戴著一麵詭異麵具,好似仙鶴的口器,又好似梨園唱戲的臉譜,根本不曉得喜怒哀樂,但總給他一股漠然肅殺的蕭條之感。

這種感覺非常危險。

周遊下意識就是這種感覺,他想拍醒篝火旁的百姓,忽然感覺腦子裏一陣**劇痛,他之前在不周山上也常常會頭痛,但這次竟劇烈異常,根本收勢不住倒在了地上!

他有些想念繡花將軍和他的紅纓長槍,過了盞茶時辰頭痛微微緩解,他睜開緊繃的眼皮坐起身子,但緊鎖的眉目依舊是難以釋然舒展,因為不知何時那古怪的家夥已經飄下了山頭,此刻正抱手站在他十步之外漠然凝視!

“你是誰?”

周遊喚他,但他並不回答。

那雙仙鶴眼睛直勾勾的毫無神韻,看似空洞直白,又好似沒心沒肺。

不知為何,望著那對古怪的招子他又開始頭痛,他捂著腦袋用腳踢踹身邊百姓,但皆好似是睡得深沉而不為所動,無論怎樣都難以喚醒其一。

“你究竟對他們做了什麽?”

周遊眼神漸冷,很明顯事出有妖,麵前的不速之客並未表露來意,但就這般沉默著與他對峙,他完全可以將其理解為來者不善。

來者又沉默些許,隨即從手中緩緩掣出一抹銀色兵刃,周遊並未見過天下諸般兵器,因此並不清楚到底是何方物事,不過既然人家亮了家夥,自己也不能虧欠則個,當即也晃晃手腕雙手握劍,桃花劍橫亙胸前,眼神隨劍而走起了個範兒。

二人此般相對,頗有幾分江湖俠客的尋仇意味,不過周遊很明顯知曉自己並不入流,他的頭還是很痛很痛,對麵的家夥逐漸邁開步子朝他走來,但每每走上一步,他的頭痛好似便加重一分,而且這次不單單是簡單地痛楚,他好似是看到了某些光影流轉——

就好像眼前多了許多人影斑駁一般。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清楚腦中的影子究竟是什麽東西,他很想把自己半睜的眼皮睜開,但越是這麽去做,便越覺得困頓襲身,漸漸他握不住劍,整個人軟倒了下來。

眼皮還是半睜半閉,桃花劍就在身旁,那個白色的人影離他越來越近,手裏白色的兵刃越來越亮,越舉越高,周遊下意識有一種錯覺,貌似是那白刃隻需揮落斬下,便能輕而易舉的斬斷他整顆腦袋且毫不費力!

青衫道士還是撐不住閉上了眼睛,腦子裏的光影越來越閃爍不定,好似是千軍萬馬在刀劍縱橫,亦好似江湖群豪在浩瀚演武!

篝火還在燒,漸漸燒的冷淡,漸漸暗如死灰。

矮山上的月亮逐漸淡薄,霧氣凝重又散,一切好似循規蹈矩。

周遊這一眠不知睡了多久,之所以這般念想,完全是因為他轉醒了過來,並沒有死在陌生來客的未名兵刃之下。

當然,周遊從始至終便沒有也不會有這種消極的念想。

畢竟他師父教導過他,行事為人,隻能貪生,不能怕死。

他睜開眼睛,腦子已經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渾身上下酸軟無力,他想坐起身子,但卻感到四肢百骸盡皆綿軟,隻有眼球能夠微微轉動,但僅僅是這般隨意一瞥,也夠讓他感覺驚詫莫名——

他竟然沒有在洞外,而是活生生的躺在了蠶洞深處!

他能看到上方鍾乳石折射的微光,也能看到四周散落酣睡的百姓,鼻子裏有一些刺鼻的氣味,異常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地上一灘灘不知是何種**正在流淌,而那個白色的詭異身影卻不在視線之內!

他還想看更多東西,但身上的酸軟依舊是那麽劇烈,這感覺他從未有過,好似是上山砍柴一整天後的疲累般疲乏不堪,他靜靜閉上眼睛,腦子裏麵那些古怪的光影又開始流轉起來,漸漸那些氣味、那個白色影子、那些熟悉的**都逐漸在腦中遺忘。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紅著眼睛的青衫道士,手裏握著一柄鮮血淋漓的桃花劍,左劈右砍忙得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