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探花真君子
“老輩人曾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確是這般道理,但若按道長所言,這些西梁兵士全都不是人了?”
李覺的表情明顯,對周遊的觀點並不讚同:“你看他們明明全部是人而且不含禍心,眠不知曉了,道長還是說說此去何往吧。”
周遊:“你先別多問,走馬時隨意抓幾個服部兵乙,揭開他們的麵罩自己瞧瞧看。”
“如此無禮,是否不妥?”李眠心有遲疑。
“你心有疑惑,必須如此直截了當,方才能解,去吧。”道士擺擺手,李眠應承下來下馬照做,不多時歸來,麵色上十分古怪。
周遊微笑看他:“將軍見到什麽了?”
“熟人,好多都是金墉城的百姓,準確說來應當是此城中生了蠟人病的精壯男子!不過為何會這般?為何要聽命於金門師爺擺布?”李眠滿麵愁苦。
周遊欣慰一笑:“這就是為何曉行夜宿上隻有棺材而無屍體,因為所謂屍體,就是服部兵乙!”
這話李眠已經有所預料,不過還是感覺難以置信:“眠現如今相信道長所雲,但個中緣由,還是迷惑不解。”周遊:“我自會給你解釋清楚,你且再去看看那些進城的士兵,看看是否有你熟識的麵孔!”
此話一出,李眠心裏驟然收緊,一絲想法蠢蠢欲動。
他依照周遊所言,打馬觀察街道上的西梁逃兵,果不其然又看到了一些熟悉麵龐。
“道長,這西梁軍中為何會有當初此城中人?眠駐守此城有些時日,蠟人病來之前這裏一片盎然生機,我喜好喝酒,有一群本城酒肉朋友,方才服部兵乙中認出幾個,此番這些逃兵裏又找到一些!”
“如此這般,就都對了。”周遊點點頭。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道長莫要再拐彎抹角。”李眠微微焦急。
周遊擺手:“將軍別心急,和我去見個人,我還要確認最後一件事情,方可與你完整陳述此間案子。”李眠點頭,周遊看了看路上的人輕歎道:“這裏就先此般模樣,留給他們一些時間。”
他說罷便默然不語,打馬趕路,李眠沒有追問,二人來到一處堂前,正是草探花的家。
周遊向來對草探花懷有恭敬之心,命李眠卸下武器,自己也留了桃花劍於馬上,此番探訪比之前多了幾倍的恭敬。
草探花依舊是老樣子,抽著黝黑管煙,坐在門檻上編製紙人塑像,見周遊到來並未起身相迎,反倒是抖手一摔,將已經做好的紙人當場損壞。
望著滿地折損,周遊微微歉然:“在下如此不討喜花大師,可是曾做了對不住的地方?可是因為我點醒了城中迷津,不再有紙人葬禮從而斷了大師的手藝財路?若真是如此的話,將軍,給花大師些盤纏。”
草探花怒道:“我上次便說過,匠人無需施舍!”
道士眼神憐憫:“未殃及人命,那便叫施舍,若殃及人命,那便叫普渡蒼生,在下觀花大師臉色,應該已多日未曾進食了吧?”
草探花聞言默然,靜靜看著手中紙人擦淚。
手中紙人惟妙惟肖,藝術精湛,造詣高深,隻不過表情嘲諷,渾然不知物主心意。
周遊:“銀兩盤纏,身外之物,本身並無意義,你身若青蓮它便淨如青蓮,你若蒙塵汙垢它便滿是油膩,花大師乃出塵之人,用盤纏不為它用,單單隻是度日謀生,以有形之財度化青蓮之才,我覺得再合適不過了。”
草探花舉手微顫,接過銀兩:“可能我心有所累,還未看開解脫,受教了。”周遊:“哪裏哪裏,花大師是我真心敬重之人,德藝雙馨,不必客套。”
“亂世不談文,活下來便是藝術,二位裏邊請,這裏髒。”草探花總算是話柄軟了下來。
三人入內,李眠全然不知來此做甚,因此緊跟周遊,周遊盈盈淺笑,反倒是搞的草探花微微心驚。
草探花:“道長此番前來,可是要和老朽道別嗎?”周遊:“有此心意,不過此城百姓即將轉移他處,外麵西梁軍不日即將再次進犯,這裏太平不再,到時候由我來帶大家走。”
草探花聞言滿麵愁苦,重重抽了一大口黑煙:“好意心領,不必勞煩道長了。”周遊聞言倒是微驚:“花大師這是何意?”
“一把老骨頭,不想再踏出這方老城門。”草探花微微苦笑。
道士並未相勸:“大師自有傲骨,周遊悉聽尊便,不過說來也是,大師這一生從此城出發,的確也無數次了。”
“你這話何意?”草探花抽煙的手微微頓了一頓。
李眠從懷中取出竹簡:“花大師,我們在曉行夜宿發現一本名錄,上麵有你的名字,和梅嶺狀元排在一起,說起來您還是他的前輩。”
草探花望著這卷名冊,麵容複雜,微微呆滯,隨後眼神移開,眼角已有淚痕。周遊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命李眠收起名錄:“花大師可有什麽想說的?”
“蹉跎半生,未成功名,如此晦暗人生,又何須多言?”草探花邊說邊輕磕煙袋。
“我看未必,大師造詣不在此,隻不過是心有執念罷了,此番前來,在下其實是想問這梅嶺狀元。”
道士說罷展卷:“閣下從成鈞十六年開始科考,一直考到鴻靈元年止歇,之後便是梅嶺狀元開始考科舉,一直持續至今朝,花大師,這梅嶺狀元你可認識?”
李眠附和:“如若大師不識,為何銜接如此巧合?”
見二人追問,草探花卻遲遲未語,周遊耐心等待,直到抽完一管煙槍,方才緩緩開口道:
“這人,我不認識。”
李眠一聽此話便急躁,剛要追問便被周遊攔下:“大師,那你還識得自己嗎?”草探花瞥了他一眼:“道長此話何意?”
周遊長身而起,大袖一揮:“無甚意義,隻是感到幾分可悲可歎!悲在好端端一個梅嶺狀元,偏偏成了朝廷的忤逆之臣,歎在好端端一個塑匠大師,在強權下竟然苟延殘喘,渾噩度日!”
李眠聽的不明不白,草探花卻明目清澈,周遊笑的溫柔,但氣勢上卻居高臨下。
草探花輕歎,又點了一根煙槍,默然半晌:“道長,你提起舊事又是何苦,鴻靈元年之後我的確放棄科舉了,後人繼續是後人的事,與我無甚關聯。”
周遊:“還大白於天下,浩渺人間生靈萬物,各顯神通各化其形,這才是道法自然,大師您所言不假,不過連名號也過繼過去,這就有些不對勁了。”
草探花聞言微微怔住:“在下名號草探花,還需解釋嗎?”李眠在一旁也覺怪異,但周遊卻依舊堅持己見:“花大師,您就是梅嶺狀元,為何不認?”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道長,話可不能亂說,你見過梅嶺狀元的!”繡花將軍善意提醒,周遊卻不為所動:“我當然見過,不過那個是替死鬼,而眼前人則是本尊!”
李眠聞言驚詫,但觀草探花神情飄忽,便知周遊所言非虛:“花大師,您真的是梅嶺狀元?”
草探花微微苦笑,攪動煙氣鼓**翻飛,於空氣中扭曲招展,好似遊江夜叉,如鬼臉般撩人心弦:“道長,已經是前塵舊事,你又翻卷出來看老朽笑話,這是何苦?”
周遊:“花大師莫要誤解,在下隻想問一句話。鴻靈元年究竟是什麽人找到你並接替了你的身份?”
草探花聞言麵目抽搐,許久不曾答話,重重吸一大口煙,胸腔劇烈起伏如山巒:“抱歉,事關身家性命,老朽雖不是貪戀塵世之人,但如若泄露恐會攪動天下風雲,因此恕老夫無可奉告!”
“這到底是何人會有這般威能,我也見過那梅嶺狀元,不見得像是大有來頭者!”李眠根本不信任此話,草探花微微搖頭,指了指道士周遊。
“我指的不是他,而是你身邊這位年輕道長。我並不是擔憂那接替我之人,也不擔憂他背後勢力,但我心憂這位道長,這世間諸般事物,隻要他想要趟這趟渾水,那便定能掀起滔天巨浪,甚至於撬動皇城龍根、逆亂陰陽五行!”
李眠聞言立刻臉上有光:“大師說的在理,我家道長就是這般麒麟人物!”周遊不以為意,徑自親吻白貓,側耳傾聽呼吸:“哎,這丫頭又胖了不少。”
“道長,原來歸去來兮是隻母貓!”李眠立時精神起來,周遊半睜眼皮:“糾正一下,是紅塵大世裏厚土十九列國中最美的胖母貓。”
李眠虛心點頭,周遊看向草探花:“花大師,我不強求於你,你若是不想說,我便不問了。”
“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老朽再多言?”草探花輕輕抽煙。
二人相視笑笑,歲月靜好。
“花大師,我和您說些不重要的,我很好奇一事,若是當初沒有那個人來找你,你還是梅嶺狀元,你會否繼續科考下去?”
周遊此話一出,草探花眼眶立紅,雖無一句出口,但已然看出心意。
“我平生最敬重堅韌不拔之人,十年飲冰,熱血難涼!”
道士朝前拜首,隨即大袖一揮轉身便走,李眠匆匆和草探花告別後快步跟上,草探花望著二人離去身影,忽然開口道:“且慢,留步!”
“前輩還有何指教?”二人立住身形。
“老朽有番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草探花似心有顧慮,想了半晌總算是有了決定,開口道:
“道長來源神秘,去向成謎,雖言語中偶有輕佻,但實則尊師重道。你不知要去向何方,也不知要遭遇何事,但凡你所到之處,必會有風雨山河。老朽看不透閣下,但卻隱隱間有種感悟,閣下絕非眼前這般簡單,因此今後行事,定然要務必小心!”
周遊淺笑:“前輩,有話可以直說,沒必要如此委婉。”李眠附和:“就是就是,我一句都聽不懂。”
草探花輕歎口氣:“我若是能夠說明,自然就會明說,偏偏是有些事情說不清道不明,這就難辦了,我隻是有所感覺,道長今後定要注重身修,不然可能會有血光傍身,大勢旁落在即,天下格局再變!”
繡花將軍又想抱怨,但看到周遊神情竟然分外凝重,當即便不多話了。
青衫道士似有所悟:“花大師您這番話,家師葛行間也曾告誡過我,敢問前輩,現在你眼中看到的我是何般模樣?”
草探花細細觀察半晌:“一半青蓮,一半火焰!”
周遊點頭,拜首感謝:“多些前輩告誡,今後定然勤勉修行,火焰化紅蓮,楊枝淨水,遍灑三千!”
當下無話,周遊和李眠離開,路上。
道士:“現如今,我可以將整件事情告知你了。”
李眠大喜:“願聞其詳,求之不得!”
周遊:“整件案子說起來要從梅嶺狀元說起,此人已經證實不是草探花,而是借用其身份,真實身份應當是溫侯俊的心腹,梅嶺狀元其實還有一層身份,即曉行夜宿頂層雅閣的居住者,那日我們所見的被押送下樓的囚犯!”
“單單就憑一本名錄,能確定嗎?”李眠微微驚訝。
周遊指指大腦:“斷案不能靠實物,而是靠縝密的邏輯推理。我接下來所言的東西,你大可當成故事來聽,聽完後如若心有異議,那便指出討論,若是沒有的話,那麽我說的便都是真理了!”
“道長,請講。”李眠少見的安靜了許多。
周遊:“梅嶺狀元其實是真正的幕後主使者,他夜裏將自己偽裝成囚犯,保持身份隱秘,白天偽裝成科舉者,花大師每每從此城出發前去科考是為了求取功名,而對他來說,這層身份是絕佳武裝。”
“因為有了這層身份,他便可以隨意出城聯絡京都大禮官,或者去買通城外的佘穆莊,同時又有合理的理由再回到此城不被懷疑發覺,因為所有人對這麽一個執著的趕考人都已經司空見慣,即便是將軍你已然是忽略這一點。”
李眠輕輕點頭:“道長你是何時開始懷疑他的?等等不對,那日我們送別梅嶺狀元,回到曉行夜宿恰巧碰到那個囚犯下樓,分明是兩個人,怎可能是同一人?”
周遊:“初見時我便已然知曉,隻不過逢場作戲一定要做的充分充足,我真情實意他才會配合演戲。至於你所言,那應當是這梅嶺狀元故意搞出來的,我們剛好回去,剛好便碰到了,你覺得會有這般巧合之事?”
“因此,定是他本意是讓我有你這般想法,認為囚犯和梅嶺狀元是兩個人,但他卻忘了一件事,其實破綻很明顯,如今馬亂兵慌,外麵有大軍壓境,內裏有蠟人動亂,試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如何能夠隨意進出城門遊走天下間的?”
“即便是他有幾分手段,那又如何能夠隨意通過你設定的城防吊橋的?你既然沒有釋放他出關,那除了服部兵乙幫他開門,又還有誰哪?那服部兵乙為何會幫他,現在你可明白?”
李眠驚訝到無以複加:“真的是纖毫畢現,妙不可言!”
周遊淺笑:“這隻是最簡單的邏輯。所以說梅嶺狀元肯定有問題,他應該就在曉行夜宿頂樓藏匿,那個囚犯不過是障眼法,但證明不了什麽問題。到現在你知不知道,那囚犯究竟是何人?別和我說你不認識,你其實已經見過了。”
李眠驚愕,指指自己鼻尖似有所悟,周遊平靜點頭:“虧你這次還不算傻,的確,是醜時生!”
“簡直妙哉,不過這是如何推理出的,我實在是想不到!”將軍拍手叫絕,周遊卻撓撓頭微微臉紅:“這不是推理的,是他後來主動告訴我的。”
李眠:“......”
周遊:“這個暫且不提,還有一事,那日佘穆莊來犯,我命你城上擂鼓,朝他腳下射了一支金翎箭可還記得?”
將軍點點頭。
“箭上有一封書信,當日你問我,我覺得時機未到,現在可以告知於你,其實那封書信寫的就是梅嶺狀元真實的身份,我在信中已然道出了他和佘穆莊的勾結勾當!”
說完此話,周遊變緘默起來,並未提及那書信背後所寫的內容,他好似是也不想告訴李眠太多東西,畢竟李眠本身毫無心計,聽多少便信多少,眼下說完正麵所寫的內容,已然足夠讓他感到整件事情說得通了。
李眠:“難怪佘老太君會滿目驚愕,他生性多疑,計謀被識破,自然會謹慎用兵。”周遊笑笑,他指指自己的太陽穴,輕聲道:“還是那句話,遊方天下,要用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