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出征不說還
金墉城。
天色多蕭索,人約黃昏皺。
李眠守在周遊的屍身邊上,已經不知幾天幾夜。
屋子裏擺滿了酒壇,李眠披頭散發,渾渾噩噩好似一灘爛泥。周遊雙手交疊於腹部,容顏安詳,李眠將白貓抱來,陪周遊一起大睡。
“道長,你總說我不明事理,活著糊裏糊塗,殊不知你如今丟了性命,又有什麽意義可言?”
李眠斜躺在棺材邊上,木然說話。
“道長,你和我說過人不分善惡,不過是道義不同。但我現在覺得,善良偶爾會存在,但惡意會一直存在。”
他喝了一口酒,斜眼望向棺材裏麵,苦笑搖頭,又低頭喝酒。
“道長,你當初說過幫我解金鏞之困,同去京都助我去尋太子涼。如今一切如夢幻泡影皆是虛妄,此城百姓你救不了,太子涼你也救不了。大北戎國的危局你也救不了,我這個落魄將軍,你自然也救不了了。”
他仰頭痛飲,越說越顯悲涼。
“因為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本是青蓮濟世之輩,空懷渡人之心,卻遭厄難深重。”李眠站起身子,晃晃悠悠,紅纓槍當做拐杖,勉強站穩腳跟。
“我現在有事情要辦,等辦完事情我若是還有命活,就回來陪你喝酒。”他說完提槍便走,跌跌撞撞出了曉行夜宿。忽而發現街道上站了一個人,黃沙寥寥,略顯蕭索。
竟然是草探花。
他抱著一個紙人像,神情略顯悲憫。李眠上前拱手行了大禮,順便吐出三口酒氣:“前輩做什麽去?”
“城北有人新喪,前去吊唁,手藝凋零,匠人不如戲子。”草探花輕歎口氣。李眠打趣:“恭喜前輩又有生意可做。前輩也別多想,這世道上戲子太多,總歸有混的不如匠人的。不過世上若真有這般人,那還真的是楚楚可憐。”
他說罷晃晃腦袋扛槍便走,草探花看看曉行夜宿:“將軍此去何往?那位青衫道長可是離了此城?”
“離了。”
繡花將軍沒有回頭,雙肩扛紅纓踉蹌離去。草探花看著他漸漸走遠的背影,灼陽將影子拖拉的沉悶悠長。
他捆了捆手上的紙人像,看著雲霧繚繞的曉行夜宿。一陣風毫無預兆的刮透了身子,把天上的雲也帶走了幾分。
老匠人眼含熱淚,耳邊傳來千裏之外的馬蹄聲響。金墉城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到處都是舊怨,到處都是新愁。
“孤雲出岫,不如泯然眾人。”
草探花悲歎幾句,撇撇嘴進了巷子,倏忽間消失不見。
而繡花將軍此刻已經到了金門師爺府,天色已近黃昏,金門師爺閉門謝客。李眠站在大風裏,酒意醒了七分。兩名服部兵乙擋在門口,身邊靠著兩尊石獅子,眼神冰冷,狀若門神。
他托起紅纓大槍,扭腰便往裏走。服部兵乙攔他不住,李眠大步流星,高抬腳過門檻,又使一個旱地拔蔥直接躍過照壁,手上已經順走了兩包黃色藥粉。
穿過回廊,過池塘,走林亭,東張西望。將整個府邸給搜查個徹底,總算找著了金門師爺,不過司馬種道卻不見蹤影,不知去向何方。
金門師爺表情陰翳,胸中似有怒火,衝著李眠吹胡子瞪眼,反倒是逗的李眠發笑。
“你獨自一人前來,殊不知你和那牛鼻子還是通緝之人?將軍你駐守此城也有一段時日,我對你還算知道幾分底細,你今日這般模樣究竟是為何?不過你那位道長著實了得,他略施手段我的兵便盡皆心有歸順,通緝令也不予執行,真不曉得到底被吞了什麽迷魂湯了!”
李眠斜眼冷笑:“你我皆是鼠輩,如何能夠揣測道長的學究天人?今日我倒是想讓師爺興師問罪,不過我一直在想,師爺你能奈我何?”
話音剛落,四麵八方湧出無數服部兵乙,像是蜂巢般堆滿了府邸宅院,放眼望去一片血紅。李眠周身綻放無數鐮刀,像是**熾烈的花蕊,刀刃紛紛架到了李眠脖子上。隻需輕輕一動,立刻人頭落地,不過李眠卻好似困頓一般渾然不懼。
“將軍,你好像不怕?”金門師爺微微眯起眼睛。
“我的兄弟們早已為此城埋骨,我留著這條賤命也是多餘。你要便拿去不要囉嗦,我且問你,你有服部兵乙為何從不出兵守城?難不成說都是吃慣了皇糧的家養兵,不是邊疆刀口舔血的真將領嗎!”
他大聲質問,金門師爺陰沉著臉並不答話,李眠見狀更惱:“既然如此這般,那一群還未斷奶的窩囊種,就不配在本將軍的脖頸上架刀子!”
說罷一聲斷喝,周身的服部兵乙盡皆軟倒。紅纓槍倒插入土,腳尖輕沾立身其上,手上判官筆鋒芒吐露。點滴血珠絲絲滲透而下,滴滴答答落地碎裂八瓣!
他傲然卓立,俯視下方的紅色海洋,眼中卻有著無盡悲傷。
金門師爺:“你要理解我的難處,我知道我擒不住你,但你也要識一些實務。”李眠:“我此番來,也沒指望你能出兵助我。”
繡花將軍再次大聲斷喝,服部兵乙紛紛嚇得如潮水般退卻。他轟然落地,虎目圓睜,黑發狂放不羈。不過轉瞬間雙膝朝下,推金山倒玉柱般朝著金門師爺跪了下來!
“服部兵乙即便是真的隨我出征,也必然被西梁軍剿滅。犧牲已無意義,沒必要再多矯情。”
這讓金門師爺略感惶恐,他上前欲攙扶,卻又心有芥蒂:“將軍,你這是做甚?”
李眠:“我不管你是大禮官的人還是鄴王的人,此番你對此城已然無用。我是魁門中人,不能死在退路,不過這滿城百姓卻是我一直放心不下的。”金門師爺聽出來他的心意,隨即重重冷哼一聲:“百姓可曾對你如你對他們?”
“道長告訴過我,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李眠眼神堅定。
金門師爺看他半晌,幽幽一歎:“你我雖各為其主,但你今日所托我記下了。”
李眠緩緩起身,服部兵乙讓出道路,李眠擺擺手:“我有我自己的道。”
此時天光已暗,遠處紅霞滿天,隱隱有流火過境。李眠拔出紅纓槍,將判官筆擦幹淨插在腰間。抖個槍花震落槍尖泥土,鋒銳白刃上,一張剛毅俊秀的臉龐格外清晰,眼神中滿是決絕,有熱血也有熱淚。
數日後,西梁曆一六二年,北戎曆鴻靈十三年九月初四。
金墉城前,月牙彎彎,好似鐵畫銀鉤。
落魄將軍放下吊橋,跨過護城河水,提幾壺半涼燒酒,形單影隻,自斟自酌。
他就這般坐著,喝酒望天,偶爾看看遠山,偶爾回看城門,時哭時笑,狀若瘋癲,但眼神卻清涼如泉。
李眠能夠聽到,五裏外流星走馬的簇然聲響,眼中排成一線,是西梁軍火把連綴成的光,這光似龍似蛇,吞雲吐霧,流動著黑色的鱗甲,隔著一箭之間,已可感受熱風鼓**。
這風帶著陣勢,從黑夜中洶湧襲來,排山倒海穿過酒氣熏染的長衫,撕扯每一寸汗毛與皮膚,李眠迎著大風與黑夜換盞不停,搖頭晃腦,雖說不懂文章,卻好似在讀經誦咒。
可是風裏沒有感情,夜裏也沒有舊人,星空下沒有前路,月光裏也沒有江湖。
李眠一直坐到天亮,直到酒已喝幹,百無聊賴,遮天蔽日的西梁黑軍才不請自來。
行軍陣仗中央有一處點將台,台上兩把帥旗,居中一座太師椅,周旋手抱古琴坐於其上,吟遊邙山小調,黑袍墨如龍騰。
旁臥一隻漆黑大狗,咬著半隻頭骨涎水橫流,不時抬眼瞧看周旋,周旋輕撫其身,黑狗匍匐在地,吐出骨頭瑟瑟發抖。
“裨將。”
台側走馬出一員,拱手道:“道長有何吩咐?”
“取文房四寶,我要寫詩。”
裨將領命,不多時筆墨伺候,周旋望著咫尺在望的巨大城池豪氣滿腔,飽蘸濃墨筆走龍蛇,不多時洋洋灑灑已成詩篇,抖手擲筆,黑狗伸舌將筆鋒舔淨,隨後趴在硯台上開始酣睡。
“收好,戰事完畢後送給佘老太君瞧看。”
裨將領命,雙手接過竹簡,上麵字跡潦草,桀驁不馴卻自成其道,光怪陸離卻蘊藏功夫,詩並不長隻有寥寥四句,周旋卻好似受寒般大汗淋漓,不過嘴角輕揚,貌似是頗為滿意。
竹簡上如是雲:
前者離塵後者仙,娑婆藏海無人念。
王侯犬馬香火盛,不入沉淪靈山寒。
大軍包圍金墉城,佘穆莊排眾而出立於陣前,遙望那繡花將軍歪坐地上,鉤鐮槍舞動三巡穿金裂石,在馬前入土三尺,槍身嗡鳴,鐵甲迎光冒寒。
“這酒當真好喝?”佘穆莊的開場白依舊是老話。
“回味悠長,不可多得!”李眠輕輕吧嗒兩下嘴。
佘穆莊聽聞此話頗為感慨:“老夫之前見將軍,將軍也是這般說道。”李眠:“說這個幹嘛,物是人未非,沒必要嚼耳根子。”
“老夫自敗你後三探金墉城,已然是給足將軍情麵,如今破城在即,將軍可還要執迷不悟?”佘穆莊微微挑眉,李眠:“你給的不是我的薄麵,而是我那仙人朋友的厚顏。”
“這倒是可惜了,我陣中這位也是學究天人,殊不知你那位仙人朋友可願會上一會?”佘穆莊的言語略帶玩味,李眠聞言虎目圓睜:“你明知道長仙逝,來這裏道風涼話,要打便打,何須這般假意虛情?”
佘穆莊眼神微眯:“將軍可要想好,是否就此執迷,要知道老夫軍令一下,此城便死了!”李眠直接蔑視:“難不成太君覺得,這城還活著嗎?”
“當然,苟延殘喘也是活,封土擴疆也是活,這城還未斷絕生氣,將軍倒是判官筆揮的灑脫!”佘穆莊輕輕撫須,斷須已經長出來了不少。
李眠冷笑,緩緩站起身子,露出自己結實的胸膛,他站在城門口,握著紅纓大槍,麵對千軍萬馬,雖單薄似透明蟬翼,卻厚重如無欲秋山。
“當日就在此城下,我三萬魁門將士葬於你手,今日我亦在此,一人一槍,願守得此城安詳太平,你放過我一次,是我貪了這條性命,今日還給你,不過能不能拿走,要看你們有沒有這番能耐!”
佘穆莊聞言冷笑,舉手示意中軍,周旋立於將台上揮舞令旗,西梁將士紛紛仰天長嘯,穿金裂石,延綿不絕,震撼無以複加,李眠首當其衝險些站立不住,渾身好似千瘡百孔,勢氣弱了幾分,但眼神卻更加堅定。
“北戎曆鴻靈十三年,吾大北戎國魁門軍總督統左將軍李眠,奉大戎紫宸國公之命遠鎮邊關,隨行將士三萬眾盡皆覆沒,眠無顏麵見聖上,無福消受浩**隆恩,唯有以血肉殘軀死守金鏞,灑三千熱血化正氣紅蓮,誅犯我邊關者封喉見血,保千秋大戎基業萬世太平昌隆!”
李眠**氣回腸,豪邁吟誦,大口痛飲最後一盞殘酒,大風逆勢而吹,西梁軍氣焰猶在,不過這區區一介莽夫,竟然在此刻分得了半壁江山,沒有給大北戎國丟下一分顏麵!
佘穆莊熱淚盈眶,看向李覺的眼神裏又少了幾抹風刀霜劍:“將軍乃老夫真正敬佩之人,今日大軍不可妄動,老夫親自領教將軍槍法,看看是紅纓槍凜冽,還是鉤鐮槍迅猛!”
李眠:“樂意討教!”
說罷前軍退散,陣圓。
佘穆莊和李眠上馬立於當場,手中各執長槍,黃沙穿梭如龍,二人沒有過多客套,倏忽間已經廝殺在一處,周旋饒有興致的撫扇觀賞,一邊看一邊吃著一顆微微發皺的葡萄。
裨將麵有憂色:“道長,李眠乃大戎虎將,佘老太君雖仍有勇武,但畢竟年事已高,若是擒不下此人又該若何?”
“無妨,單憑一個繡花將軍,攪動不起大風大浪,佘老太君玩心大起且先隨他,到時候城門告破,一把大火燒個幹幹淨淨,連帶著這位繡花將軍便都是空了!”
說完此話,他似乎並未有多高興,反而是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麽。
說話間,李眠和佘穆莊已經鬥了起來,佘穆莊老當益壯,兩兵交接未見絲毫頹勢,李眠也酒意上膽,路數愈發大開大合。
戰場征伐不比江湖纏鬥,套路與招式並不看重,江湖裏刀劍暗器講究技法克製,而一旦上了烈馬疆場,那便唯有內勁與血勇的比拚。
畢竟腳下跨著戰馬無法使用步法,身上披著甲胄無法輾轉騰挪,唯有手中這長槍一杆豪氣萬丈,相隔丈餘便要決出生死高下!
轟隆——第一合雙槍相交,鉤鐮槍沉重老辣,紅纓槍被壓彎了腰肢,李眠虎軀一震扭腰斜挑,大槍嗡鳴震顫打飛鉤鐮槍,槍尖飛旋呼呼生風落入三丈之外!
佘穆莊氣力不足吃不住這虎將力道,走馬俯身劇烈喘息朝落槍處奔襲,李眠拍馬從後趕來廝殺,佘穆莊倉惶抽出兵刃節節敗退,跑了兩個陣圓方才再次瞧見李眠正臉!
二將再次陣圓,佘穆莊滿麵紅光氣血翻湧,李眠卻龍精虎猛虎目圓睜!
雙方皆來不及過多言語,李眠不給佘穆莊喘息機會,拍馬舉槍直刺其麵門眉心,佘穆莊施展鉤鐮槍法帶偏紅纓,圍場借勢繞了一個周天大回龍!
李眠吃不住勁力槍支脫手,不過絲毫不亂反而拍馬躍起,雙掌各有所指順水推舟,一路直攻佘穆莊下顎筋脈,一路直奔其擎槍虎口猛烈拍擊。
佘穆莊雖成功繳械李眠,但紅纓槍掛墜於鉤鐮之上沉重萬鈞,他吃力不住無暇他顧,被李眠一掌震裂虎口全然脫手!
李眠見狀另一掌並未拍出,收掌橫拉佘穆莊一把防止其墜下馬腹,佘穆莊不喜李眠這般遷就自身,二人拳掌相交硬撼幾下,隨即再次退開相隔丈餘。
“方才我若是出那一掌,當場便可斷你筋脈損你命門,佘老太君戰功卓著世人皆知,隻不過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猶未可知,老將軍早已應該解甲歸田,我李眠雖今日做困獸之鬥,但大戎武將之氣節不曾墮落半分,拋開此國此城,眠真心敬佩老將軍,今日老將軍且聽眠一句勸,莫要因眠一必死之人而丟掉性命,畢竟家國在身,第三合眠不會再行留手!”
佘穆莊依舊氣喘籲籲,他很明顯能夠感受得到,李眠每一合給他帶來的莫大壓力,暗裏不由得對此般少年再次青睞幾分,思慮半晌後他擺擺手,拍馬撿回自己的鉤鐮槍,但卻沒有將紅纓槍還給李眠:
“將軍乃是當世少有的少年英雄,這點老夫著實敬佩,老夫戎馬一生征戰無數,經曆過最慘烈的戰爭便是當初的三大會盟,但即便是盟戰亦是無將軍這般人物,無論是中都府還是橈唐國,皆沒有如將軍這般令老夫走不過三合者,因此單憑這點將軍便足以瞑目。”
言罷,佘穆莊微微頷首,他知道今日是仗了西梁軍勢,鬥陣他沒有鬥過道士周遊,鬥武他沒有鬥過北戎虎將,即便是他真的垂垂老矣已無當年之勇,但對於戎馬一生的老將軍來講,沒有什麽比戰場失意更讓人悲痛莫名。
李眠知曉佘穆莊心意,神色亦是悲天憫人,隻不過二者心思不同,沉重程度自然也不一樣。
“佘老太君言重,江湖裏真正的前輩高人從不幹預政事,亦從不戎馬從軍,別的不提,便是眠所出魁門便是藏龍臥虎之地,隻不過皆是誌不在此而在乎山水之間也,因此老將軍謬讚,眠誠惶誠恐,今日雖死無憾,下去了陪道長繼續喝酒,不失為一種別樣快活!”
李眠言罷緩緩跌坐在地,立時間無數長矛所向將其包圍,周旋見分了勝負也不問緣由,笑靨迎風地快步走來,先是恭維了佘穆莊兩句,但老將軍好似並不領情。
佘穆莊收起鉤鐮槍,沒有再看向李眠,也沒有去找自己的戰馬,就這般往中軍走去,人流分開轉瞬間失去蹤影。
周旋來到李眠身邊,看了看李眠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撫扇輕語道:“將軍,這城,亡了!”
李眠雙眼放空,不想說話,忽然金墉城牆上傳來戰鼓陣陣,聲音微弱並不強烈,但聽到這個聲音,李眠卻如遭雷擊般立刻朝向城池方向,竭盡所能的探出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