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出山羅青紅

八月的西梁城天高雲闊,即便是站在花萼相輝樓上,依舊是無法盡覽滿城全貌。

暖閣裏再次恢複靜謐,穆錦官是個知趣之人,知曉在不該說話的時候保持緘默,壺裏的太平猴魁愈發清澈落底,每一片都平波無皺好似內有筋骨。

他望著逐漸沸騰翻滾的茶湯,心裏麵想起了太掖亭池中碧波紅鱗的錦鯉,思緒中再次湧現許久之前的某件事情,但無論是茶香還是紅魚,在西梁城裏都跳不出樊籠,也找不到答案。

西梁城很大,無人知曉其廣袤幾許,裝得了天下,容得下枯榮。

“我父親雖是永貞王,但腦筋並不活絡,我本以為他會和北安王一樣開創一個時代,最起碼也要有長臨王頒布鏢改變政的決斷。”

說到這裏,穆念花輕輕歎了口氣,柔媚失意好似女子。

“蒼梧會盟後穆家接手長臨家業執掌西梁天下,非但沒有以往先賢開疆擴土的氣魄,反而解甲歸田改走什麽韜光養晦之道,這是我最看不慣穆藍微的地方,十九列國本不應該存在,紅塵大世本就應該是北安王治下天下一統的模樣!”

這番話說的悲憤惋惜,但穆錦官卻聽得冷汗密布,無論是像他這般的上騎都尉朝廷命官,還是市井酒肆中談天說地的尋常百姓,皆不可肆意談論王侯將相等皇眷事宜。

避諱之道在普天下亦是入仕者尊奉的自然公理,他穆錦官當然也不敢妄加揣測評論,僅是道聽途說都有可能被施以車裂淩遲,更遑論直呼永貞王名號對其品頭論足這種大逆不道行徑!

他默默探視左右,確保暖閣附近沒有多餘的耳目滯留,但懸著的心緒依舊難以平複,他知道穆念花就是此般橫行無忌之人,藐視禮法卻又自為禮法,不尊旁人卻又喜好旁人對其莫敢不從。

眼下他當著自己的麵說出這番鄙夷永貞的話,很明顯是想讓自己把這句話頭接應下來,他必須回答的滴水不漏,不然結果可不僅僅是進退兩難那般簡單。

“當年長臨之亂時期天下也不太平,反對鏢改的各方江湖勢力湧動不息,鏢門分裂遷門蘭陵您也知曉,蒼梧會盟後天下百廢待興,長臨王年老體衰亦是油盡燈枯,八方十門江湖初顯端倪,正是舊台唱罷新戲擺譜的變革時期,因此永貞王所做諸般決策盡皆有的放矢。”

他微微頓了一下。

“錦官覺得並無不妥之處,之所以沒像少主這般誌在更進一步,無非是亦如長臨王那般年老體衰不複往已的緣故,昔人已逝七七八八,現如今正是您大展拳腳的好時節了。”

這番話說的很慢,穆錦官一邊言語一邊思量,將所有利益環節考慮清楚,不得罪任何一方,又不失事實公允,穆念花聞言哂笑了他幾聲,罵了幾句膽小怕事的言語,隨即坐回桌邊端起沏好的茶輕抿起來:

“你不用顧忌太多,既然選擇做我府上的幕僚賓客,便要有和我大哥他們劃清界限的覺悟與決心,家父永貞王為我起名穆懷北,我不喜歡便棄之不顧,我初見你時便感覺你和令尊酷似,都是官場七尺劍,都是逢場作戲人。”

“不過你要知道,為官之道經營的滴水不漏,但這在我這裏並不會特別受用,畢竟你也瞧見了穆臨候的下場,懂得屈伸之道者不一定活的長久恣意,反倒是那種無禮無道的人兒頗為領略我心,你瞅瞅,說著說著他便來了!”

話音剛落,樓下果真傳來急促的上階聲響,穆錦官輕輕點頭表示記下了,但麵色卻晦暗深沉好似滴出血來。

這次他並沒有掩飾自己的悲憤情緒,因為方才穆念花的言語中滿溢對穆臨候的不敬之意,穆念花好似也是故意這般提起激怒於他。

他重重的喘息了幾下平複下來,轉頭不去看穆念花的臉,和他一起看向步履微沉的暖閣門口。

不多時,一位瘦高男子現於門外,拳掌相扣草率地做了個揖,並沒有學著穆錦官那般脫靴門外,就這般穿著滿身甲胄進了暖閣,坐在二人對麵便擎起茶杯鯨吞牛飲。

他背後還掛著一隻碩大的黑鐵箭袋,和往日箭樓上看到的哨兵完全不同,那箭袋又黑又長,裏麵的箭羽亦是寒鐵打造,埋在箭袋裏看不清具體模樣,袋中亦不是錯落雜亂,反而是像蜂巢一般滿溢孔洞,每一支箭都有專門的孔洞承載,密密麻麻又規規矩矩。

他脫下頭上的鐵盔,露出一張瘦削清須的臉,年紀最多也就二八出頭,但卻已然有了不少的皺紋堆積,乍看飽經滄桑,但那雙如鷹隼般銳利深邃的眼卻毫不渾濁。

他看看穆念花,又瞧瞧穆錦官,開口發問,聲音竟沙啞如耄耋老人。

“末將軍務在身,念花少主有事最好快說。”

這話屬實是目中無人,不過穆念花也是目中無人之輩,於是乎兩個目中無人的家夥臭味相投,非但沒有因此話而遷怒於他,反倒是吟吟淺笑平添了幾分欣賞。

“南靖箭樓的羅青紅,錦官大人你之前也是見過的,今日叫你們二人過來,用不著我去細說,你們也能夠明白所為何事,畢竟能夠讓穆錦官和羅青紅同時牽連的事情,這世上也不會有第二件了。”

此話一出,兩個無甚交際的人俱都神色凜然起來,的確,羅青紅和穆錦官本就是兩路人,如果沒有那件事情牽連,他們可能此生都不會說上任何一句話。

穆念花作為中間人也不含糊,直接把話挑明朗聲道:

“閑言碎語我們不說,西梁曆一四九年九月初八,酉時右江州琅淮府西南渡口,來自南靖箭樓的楊十三爺和西梁穆家臨候同一日被殺身亡,行凶者經刀門門主李岸然指認為道門棄徒葛行間,如今十三年過去了,葛行間的下場你們已然知曉,但他流落在外的子嗣卻已然長大成人!”

“少主的意思是,那道士周遊除卻是葛行間的徒弟之外,還是他和峨眉那人所生的孽障?”穆錦官冷眉斜挑,身旁寡言的羅青紅也少見的來了興致。

羅青紅:“據我追查發現,十三年前在葛者做出諸般世所不容事端之時,他和峨眉那人已經分別幾載,按照此般推測,眼下周旋道長的年紀最為適合,難不成說這道士周遊和周旋一般大小?”

穆念花:“他們是師兄弟,我也是剛剛知曉,之前一直住在不周山上清修,不曉得為何突然下山入世,二者年紀的確相仿,不過周旋道長是何人之後,之前我已然告知二位,因此就不必對其妄加揣測了,因此這道士周遊的身份,看起來已是昭然若揭!”

羅青紅手撫清須,眼中精光內斂,好似蘊含一抹刺骨寒涼的箭:“家師之仇不能不報,待末將一箭西來將其手刃便是,少主可知此人現在何處?”

穆念花聞言大笑,嫵媚的站起身子抖抖手腕,蘭花指指向東北方向。

“這便是我今日召二位來此的緣由,現如今這道士周遊就在那金鏞城中,不過他知曉金鏞城裏的物事,大事未成先不可遷怒於他,金鏞城乃北戎州邊陲重鎮,城牆高聳攻堅不利,必須且等我軍越過城池進入廬陵地界方才合適。”

“可是怕他狗急跳牆一舉毀了那物事,阻斷我軍進發陵陽之路?”羅青紅一語道破穆念花心中軍機。

穆念花慰然點頭,繼續說道:“我會安排二位先行一步,僅憑一個道士和一位繡花將軍,決然抵禦不了佘老太君的黑軍鐵騎,錦官大人可以去整頓行裝了,青紅你和我走,我還有一事要你和我商議!”

另一邊廂,金墉城黃葉遍地,大風過古宅,古宅心慌慌。

街道上走著兩個服部兵乙,紅色袍子,隻露雙眸,正是周遊與李眠。

李眠:“不穿這身行頭,真的感覺不到束縛。視野變得很小,幾乎看不見旁邊的東西,道長你說服部兵乙整天這般打扮,不會感到憋悶嗎?”

周遊:“那你要去問他們,不過他們不說話的,可能也是有苦難言。”

二人穿街過巷,成功混入了一隊服部兵乙,沒有盤問,沒有懷疑,因為服部兵乙從不說話。

周遊看看天上的灼陽,在這荒廢的古城裏,今日的黃沙比往日要多,黃色的城,紅色的人,星星點點的紅,塞滿眼睛的黃。

李眠暗暗吞了一口口水,腦子裏全都是番茄炒蛋的模樣。

不多時來到一戶人家,敲門,送信,裏麵的百姓驚喜若狂,服部兵乙不聲不響。

李眠幾次三番想要把信搶過來看,都被周遊給攔下來了,送信隊伍一直走了將近兩個時辰,方才來到上次新喪的那戶人家。

敲門,門開,裏麵一位老嫗,眼窩深陷,冷冷的看著外麵的人,後麵是漆黑的屋子,老嫗的表情卻無比猙獰。

服部兵乙還是機械的送信,不過這一次周遊卻不再循規蹈矩,撞開老嫗大步流星進了屋子,把善後問題全部拋給了李眠。李眠也毫不含糊,大手一揮護住老嫗,虎軀一震霸住門口,腰間掣出一杆猩紅判官筆,橫眉冷對一眾服部兵乙!

服部兵乙紛紛舉起黝黑的鐮刀,李眠絲毫不讓,老嫗已經嚇得魂飛魄散。

李眠:“你們應當識得我是誰,今朝在此查案,爾等休要造次!”

屋子裏的周遊貌似是有些不悅,冷言道:“要打出去打,我查案要有好心情!”李眠慚愧,道了聲打擾,一把攬過身邊老嫗:“得罪了,阿婆!”

判官筆大開大合,李眠單手公主抱著老嫗破門而出,隨即咣當一聲大門緊閉,屋子裏再次黑了下來。

門外傳來陣陣聲響,劈裏啪啦,李眠與人武鬥的嘶吼,服部兵乙憤怒的喘息,還有老嫗不甘的呻吟混在一起,好不熱鬧。

老嫗在李眠懷裏涕淚縱橫:“晚節不保,晚節不保!”

李眠抱著老嫗也涕淚縱橫:“我的青春,我的青春!”

屋內,擺設簡陋,很久不起鍋灶,上有蒙塵,一名老漢躺在**麵目驚恐,從方才老嫗被抱走便不敢說話。

周遊衝他笑笑:“令郎在何處?”老漢渾身戰栗:“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周遊拱手:“叨擾了,那我自己找!”他大步流星四處搜查,最後在屋子內院的水井旁發現了一口棺材!

他脫了袍子,從背後掣出桃花劍,插入棺材蓋子內把棺蓋撬起,又隨手抓一把黃土,噗嚓一聲湮滅了棺材前靈台的香火!

身後老漢見狀哭天愴地:“我苦命的兒啊!”周遊:“生來不得安寧,死後便當解脫,香火乃賄賂神仙所用,令郎無福消受,反倒是讓他受累!”

他說罷手上加幾分力道,將那棺蓋硬生生掀開一個大角,不過裏麵卻無甚精彩。

這個棺材是空的!

周遊轉身看老漢:“老人家,你家去世的人,是您什麽人?”

“是我兒子。”老漢眼神複雜。

“你確定你晚上不住在這裏頭?”周遊用手指了指棺材。

老漢聞言大怒:“黃口小兒,忒沒教養!”周遊聞言大笑:“道士本就是無根浮萍,天生地養,何來教唆?”

老漢啞然,但眼神怨毒,越來越重。

“燒的人是假的,祭奠的棺材是假的,人也真的不得見,有點意思。”周遊說完,忽然發現棺材裏有一個錦囊,巴掌大小,幹幹癟癟。

他伸手輕按,發現觸感柔軟,微微冰涼,不知是何事物,剛要再探,老漢上來拉扯,表情視死如歸,似乎觸及底線!

“好,我不動便是。”

周遊話音未落,老漢忽然好似觸電般抽開拽著周遊的手,指著周遊生蠟的手臂驚恐大吼道:“你已經身染蠟人病,為何還要來牽連老身?”

這話說得分外悲愴,周遊心緒微動,話語也微微軟了下來:“我會把你兒子找回來的,不管你信或不信。”

言罷手撫青衫,周遊推門便走,外麵已經戰事告罄,李眠屹立場中渾身濺血,服部兵乙橫七豎八,每個人腿上都插了一根鐮刀!

老嫗畏縮在牆角,掩麵而泣,屋內老漢出來接走老嫗,不敢有絲毫停留,門再次被重重關上,門縫裏出現了兩對眼珠子!

隻不過這次略有不同,一對怨毒,一對迷惘。

李眠坦胸臨風,胸膛上肌肉盤虯臥龍,他卸下腰間酒壺,開懷暢飲仰天大笑,笑到半途又略帶哭腔,隨即又笑笑完又哭,如此往複盞茶時間方才止歇。

周遊任由其發泄完畢方才開口:“如此一來,你和這城裏的守將再難善了,苦了你了。”

“道長如你所見,我未傷及一人性命,你教我的眾生皆苦,不可殘殺。”

此話說得沒錯,地上的家夥全都未傷及要害,周遊看罷搶過酒壺,痛飲三口:“命如草芥,都在苦海爭渡,這是常態,你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

“我什麽樣子?”李眠微微慘笑。

“苦中作樂。”周遊伸出袖口幫他擦拭血跡,手法少見得輕柔耐性。

二人沒有久待,於夜前回到了燭陰樓,李眠也在曉行夜宿開了客房,沒有回自己的將軍府。

二人閑聊,入夜。

李眠:“照你說來此行還是沒有收獲,服部兵乙隸屬朝廷,我此番傷了他們,傳到京城會對太子涼更為不利。雖說他們不說話,但是百姓會說話,本來就人言可畏,但人言雖可畏,風聲更鶴唳。”

周遊:“你所謂的朝廷應該已經改頭換麵,因此即便是你善待於它也是於事無補。既然撕破臉皮,那便不顧情麵,如此一來做事不再計較情分,我覺得反倒是好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