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泉

在外人和後輩的眼裏,李清泉顧問可謂是一個傳奇人物——76歲高齡了,依然奮鬥在打擊罪犯的一線,擁有豐富的刑偵知識和經驗,同時也是一個卓越的犯罪心理學家。在西峽看來呢,李清泉這小子,別的虛話不說,的確算是一個稱職,出色的好警察。

西峽還記得肖衛兵隊長退休的那天,他和李清泉在大型送別宴之後,又買了酒菜和老肖舉行了一個“微型送別宴”。在那短暫的幾個小時裏,看著窗外的夜色,四肢還健全的肖衛兵喝得酩酊大醉,說了好多話,絕大多數西峽已經記不清楚了,就記得幾句,這其中就包含終身顧問這件事。

“真是一個奇怪的頭銜。”肖隊翹著二郎腿,把喝完的三個酒瓶整齊地堆在一起,“西峽,小李,你們知不知道?這在20世紀就已經存在了。”

“他們叫你去嗎?”李清泉問,相比在左邊似聽非聽的西峽,他顯然表現得更有興趣。

“是啊。”

“你要去嗎?接受這個……榮譽?”

肖衛兵下意識地想要去夠桌上的酒,卻抓了個空。那天晚上,他們三個都喝多了,“我退休了,清泉,沒有然後了,知道嗎?”

李清泉不說話了。後來,他們又開始談起肖隊的前幾任老婆,和那幾個孩子的事情。隊長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十三年的獨身生活,和那幾個“卑鄙”的女人,給孩子們灌輸了“爸爸是壞人”的思想。他們都已經聽了幾百遍了,所以都有點心不在焉。西峽像是轉筆似的轉著啟瓶器,望向李清泉這小子——他在一個人想著什麽,想的很興奮,全身都在發抖。

他想要這個頭銜。幾年後,西峽意識到,他想要成為局裏的終身顧問。為了達到這點,在退休的最後幾年,他一個半老不老的男人,竟在工作上拿出了以往也不曾有的十二分力氣。

李清泉這輩子沒有孩子。他和他的老婆很早就認識,是那種初戀的程度。在這點上,西峽還是有點羨慕的。徐嬌平是一位高中老師,和李清泉的模樣很搭,瘦瘦的,很機靈的樣子。他們的性格也十分相似,以至於在不要孩子這件事情上一拍即合。直到現在,他們仍然沒有改變過主意。

“我是丁克一族。”這是李清泉對自己不要孩子的執念唯一的官方解釋,敷衍得不像是一個解釋。他和老婆很恩愛,不像肖衛兵的四次失敗婚姻,和一大票幾乎都不怎麽喜愛自己的孩子們。李清泉是那種人,永遠都很活躍,有十足的幹勁,認為正義不可褻瀆,朋友不可辜負。直到現在,西峽還記得這小子在他們三四十歲的那一天,從辦公室的正門衝進來,用猴尖怪異的嗓音大喊:“我破案了!大家!我破案了!”那具體是什麽案子,哪一年,西峽都忘了,隻剩這小子那充滿力量的吼叫,那個瞬間,不合邏輯地烙印在心裏,直到今日。它都快變成描繪李清泉人物光芒的一個代表場景,就這麽忘不掉了。

所以,當張天,田曉然,和輪椅上的肖衛兵在病房裏,無比難過地告訴他,李清泉是凶手的時候,西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們有沒有證據?”他問。肖衛兵和田曉然一起看向張天隊長,把西峽的目光也吸引了過去——

“沒有證據,但是有依據。”張隊說著,從病房探出頭去,環視了一圈走廊,輕輕地磕上門,“很多依據,讓我們很有理由懷疑,我師——李清泉就是凶手。”

西峽突然感覺身上很難受,不是打石膏的腿,也不是老成一團漿糊的腦袋。他分辨不出難受的源頭,隻是呻吟一聲,慌忙地坐到了自己的床位上。

接下來,田曉然給西峽講訴了他們今天早些時候所做的調查——關於一蔚藍遊泳池儲衣櫃裏的某種證據,一個疑似共犯的女人,會躲避監控,並於行動受阻時脫口而出自己是警察。

在田曉然警員說到他們給那個神秘女人畫了肖像的時候,西峽插嘴:“是不是太過籠統,無法確認身份?”

“沒錯。”肖衛兵幹笑兩聲。

“那……這些已知的線索,是怎麽引導出李清泉是凶手的?”

“首先,”張天開始解釋,“上述的事實,結合凶手持有高級移動門,我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他就是警察,或者跟之等級差不多的執法人群,能接觸到高級移動門,也可以教會女共犯躲避監控。嗯,那女人會在情急之下說出‘警察’二字,聯想一下吧,這是為數不多的解釋之一……”

“然後呢。”

“然後。”西峽發現張天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在闡述理論的時候,不管是什麽案子,那個皮膚黑的年輕人的眼睛裏都會發光,而現在,不知道是不是李清泉的緣故,張天全程都是不溫不火的,甚至有些頹廢,“然後,就是我個人偶然的一個發現了——”

張天把剛才在辦公室裏跟田曉然他們說的事情再次詳細地闡述了一遍:那是在三位老警察即將行動的時候,肖衛兵去了電腦房,西峽跟田曉然騎車往南邊現場去了。而李清泉,說是要徹查移動門是怎麽失竊的,按理說這項調查應該是在局內進行,因為相關的人和物全部都在這棟大樓裏……但他卻緊隨著西峽後麵出了門,以至於具體去了哪裏,張天不知道——這很不尋常,最起碼,李清泉是有什麽事情瞞著大家。

“他跟在我後麵出去了?”西峽幹咽了一口口水,問。張天點頭。

“所以,我覺得——”他準備繼續說,被西峽突然的大叫打斷。

“嘿!”

“怎麽了?前輩?”

“李清泉!這小子是有問題。”這句話的重音放在了“是”上麵,“你們還記得嗎?早上,我在這張**醒來的時候?”

“怎麽了嗎?”田曉然提著嗓子問,推著肖衛兵往前走了幾步,好讓他們更清楚地聽到接下來的內容。

“那小子,在說到電話竊聽的時候,提到我是在電梯口接到電話的,你們記得嗎?”

張天掛掉了一通剛剛撥過來的電話:“記得,怎麽,你不是在電梯口——”

“是在電梯口接的!沒有錯,但我並沒有告訴他啊!整通電話,我都沒有提自己的具體位置,隻是說在養老院,僅此而已……他知道我的位置,可能性隻有一個,不是嗎?”

“操!”肖衛兵難得地爆粗口,“他在跟蹤你!守株待兔,然後在你即將要查到什麽的時候出手!”

“那就更加正確了!”張天的臉上露出了極其複雜的表情,“我師傅就是,凶手……為什麽,他為什麽要……”

“估計是為了擺平自己50年前做的事情吧?”

所有人一臉懵逼地轉向西峽。

“什麽?”

“50年前,他為了擺平自己做的某些事情。”西峽跟大家說了自己剛剛從吳晨口中套出來的信息。有人把張麒麟送給了人販子老鏟子和霍雲,那人幹聽口音應該不是殺嬰者姚長春。那會是誰呢?現在他也是有點想明白了——能輕鬆找到隱秘人販窩點的,除了人販子本身,和純屬碰運氣的人之外,那就隻有當時負責抓捕的警察了!

“李清泉,在50年前,把年幼的張麒麟給了人販子?!”

“對!肖兄!我認為他可能也跟殺嬰案有一定的瓜葛,而張麒麟找到了真相,要揭他的底,所以他便動手殺死了對方!”

“我倒是想起來了。”張天仿佛被人抽去了什麽精髓似的,跌坐在西峽右側的床角,眼神渙散,“我師傅身為終身顧問,是有權限進入公安網最高級的資料庫的。那裏有高級移動門的,怎麽說?製作檔案?如果他是自行造出的那些移動門,也難怪沒有報失記錄了!”

“那就是肯定了嗎?”田曉然往門外惶惶地瞅了一眼,“李顧問就是,凶手?”

“等等。”肖衛兵問張天,“高級移動門這麽容易製造的嗎?他一個人就可以……”

“是有可能,其實很簡單,我聽說過,隻要有那種新型原材料,就可以……”

“操!”西峽狠狠地罵了一聲,狹窄的單人病房陷入了沉默。

“抓嗎?”田曉然像是站累了,靠在窗台的水池邊,打破靜默,用一項絕對必要的行動建議。

“當然。”張天閉著眼,揉了揉太陽穴,“但直接逮捕,夠嗆!別忘了他可是我們花州市的全國終身刑偵顧問!我還得申請一些必要的文件。”

“盡快吧。”肖衛兵悶聲說,張天暗罵了一聲。

等他們準備離開病房的時候,西峽請求張天開車送他回一趟孫女家。

“你要出院了?”

“也不是,隻是心裏有點亂,想看看孩子。”

在歸途的車上,沒有人說一句話。張天開車,先在綠城區的一處單人公寓,把肖隊長放下車,再把田曉然送回家——這丫頭還是單身,和父母一起住。最後,車子來到了西希劉一山所住的高級公寓前。

“謝了,張天。”

“再見。”

“嗯。”

最後,隔著車窗,兩人互相鼓勵地對視了一眼。

在上電梯的時候,西峽暫時忘卻了剛剛的一團狗屎——他馬上就要看到曾孫子了,和西希。那個小小的小子,上次見麵,還是他剛剛出生的時候呢!

在10樓之前,他盡力不讓那些不好的事情打亂他短暫的憧憬,和幸福,但美好終究撐不過十層樓的高度。

“來了!”摁完門鈴,傳來西希穿著拖鞋跑來應門的動靜,西峽整了整衣領,把拐杖帶歪的衣服擺正。

“是爺爺呀!”西希看起來臉色挺好,紅彤彤的。西峽對她笑了一下,走進了玄關。

“你猜誰來了。”西希笑著,在他低頭換鞋的時候問他。西峽沒有馬上反應過來,遲遲地抬起頭,看見了李清泉,正坐在沙發上,懷裏抱著的那團東西正是他的寶貝曾孫子。

“嘿!”剛吼出來,西峽就後悔了,出於各種原因——寶寶哇地哭了出來,西希,李清泉和從書房跑出來的劉一山,都狐疑擔心地看著自己。

“你把寶寶嚇哭了。”西希半責怪地說道。

他想說對不起,但看著這李清泉抱著寶寶的姿勢,就是蹦不出一句話。他現在想做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曾孫子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嘿,哥。”對方笑了,從沙發上站起來,把寶寶遞給劉一山,並滿臉善意地朝玄關走來,“原諒我哈,我不請自來,就是想看看西希的孩子。”

抓嗎。田曉然在病房裏說的最後兩個字開始在腦中回**,西峽努力讓自己裝得自然,也回以笑容。

沒錯。現在,還不行。

*

從西希新家的高層陽台,可以一眼望到整個藍城區。

“風景真好。”李清泉坐在那紅色的安樂椅上,手裏拿著剛剛西希強塞給他的運動飲料。他不想喝,西峽可以看出來,但他又不好意思放下,於是就僵硬地握在手裏,“這是整個城區嗎?”

“是的。”西峽悶了一口飲料,一股冰冷的感覺從喉嚨滑到胃裏,像蛇,“藍城區都在這裏了。”

“房子不便宜吧?”

“我孫女婿有錢。”

“哦……”

他們找不到什麽話題了,各自沉浸地看著窗外傍晚的都市景觀,秒針滴答滴答地走著,如同畫外音。

“太可怕了。”李清泉像是自言自語。西峽扭頭看他,他又說,“我沒想到自己這輩子,特別是在這種時候,還能碰上這麽邪門的事情。對了,你知道嗎——”他把那個神秘女人,和一蔚藍遊泳池的發現給西峽講了一遍。他以為他不知道,西峽也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時不時地發表自己的看法。

“雲裏霧裏。”最後,西峽總結。

“你說,哥,我們是不是不行了?”李清泉顫抖著深吸一口氣,胸腔裏像是住著一隻伏地魔,“或許,交給那些年輕的警長,已經破案了呢。”

“額。”

“你覺得呢?哥?”

“我覺得,”西峽想要說些什麽,卻語塞,“額,我覺得——”

孩子在後麵的臥室裏哭了出來,西希把之抱起來,搖了一會,刻意走到他們的後麵,拉上了臥室通陽台的窗簾。

“喂奶。”西峽用氣音告訴李清泉,李清泉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遠方的購物中心亮起了花燈。西峽聽見那尖細的聲音再次從右耳傳來——他剛剛差點睡著了:“我打算退休了。”

“啥?”他沒聽清楚,或者說,沒怎麽聽懂,“你要……”

“退休了,是的。”隻見這小子摘下眼鏡,眼神空洞著望著前方,“我幾個禮拜之前就打算交給局長辭呈,你知道嗎?後來無人機案發生了,我便把這事擱置了。前天,我心一橫,想不管無人機的事了,準備辭職,卻撞上了張麒麟的事情……”

西峽刻意扭過身子,看向李清泉:“為什麽要,退休?”

“我幹不動了,哥。”他咯咯咯地邊咳嗽邊笑,把眼鏡戴上,“我幹了一輩子警察,以前是重案組,現在是刑偵顧問……我發現自己越來越累了,是該好好陪陪嬌平,並享受晚年了。以前,我天真的認為我可以幹到死,這就是我的歸宿——不是的,哥,現在我覺得不是。

“我要和嬌平環遊世界。趁我們還能走的時候。”還沒等西峽搭話,他繼續說了下去,語氣感懷,“國外,我隻去過新加坡。其實我是一個很向往旅遊的人。”

西峽也去過新加坡,是和他,肖衛兵一起去的。他們受局裏派遣去學習最前沿的調查手段,和犯罪心理。那是2023年3月……在這讓人迷離的陽台上,當年的回憶畫麵音速閃過。他看著這位摯友,戰友,同時也是剛剛被他們認定為凶手的人。李清泉的眼神裏充滿著一種,怎麽說,解放之前的歡樂,憧憬,和悲壯。這是一種很複雜的姿態,不過西峽很輕易地解讀了出來。這種表情會刻在每一個臨退休的同事臉上,前提是你熱愛自己的工作。肖衛兵有過,西峽肯定自己也有過。

抓嗎。

抓嗎?

“我得走了。”他從安樂椅上站起來,那吱嘎吱嘎的搖晃聲戛然而止,西峽才遲遲地發覺其存在。

“走啦?”

“嗯。”李清泉精確地從另一個臥室門繞到了客廳。西希在喂奶,他記得比自己還清楚。西峽汗顏地想。

就在西希和劉一山在門口送客的時候,西峽已經克製不住地拿出手機,給張天發了一個短信。

“寶寶剛剛,在跟我揮手?”李清泉驚喜地問道。

“好像是的。”一山回答,幾個人在門口爽朗地大笑。

等李清泉離開,五分鍾後,張天打來了電話。

“什麽意思?前輩?”

“就是字麵意思。”

“不申請調查令了?”

“你辦好了?”

“不,打算明天辦來著。”

“再等幾天吧。我覺得事情還有疑點。”

“什麽疑點。”

“明天再說吧,答應我,先按兵不動,張天。”

“可……”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深深的喘息,“好吧,前輩,一如既往,聽您的。”

掛掉電話後,西峽回到陽台上,坐上那個紅色安樂椅,搖著搖著,在許多雜亂又凝重的思緒中進入了夢鄉。那不是什麽好的夢,但也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