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之源(上)

2018年8月24日。

“喂。”

“你好,請問有什麽事嗎?”

“是花州市第二戒毒所?”

“是的,先生,您是——”

肖衛兵自報大名,並說明了來意。他想要谘詢一些事情,關於昨天剛剛從所裏離開的患者陳佳兒。

“昨天?”

“是啊,昨——”

“昨天沒有人出去啊!”

搞什麽!肖衛兵蜷縮在辦公桌側邊,一個激動,肚子卡到了桌角上。他是警察,數一數二的優秀警察,這句“昨天沒有人出去啊”激發了他的潛在思維,在表象思維洞悉其邏輯之前,那胃就緊緊地縮成了一團,像是擠毛巾。

“你說患者陳佳兒是不是?你是她的……”

“她的監護人。”

“名字?”

“肖衛兵。”

“我查查……”對麵的女人不做聲了,卻而代之的是翻動某種書頁的聲音。最後,她告訴肖衛兵,“你不是她的監護人。”

“什麽?!”

“而且,她不是昨天出來的,告訴你——她十個月前就已經被批準了。”

肖衛兵聽不懂,或者說,拒絕聽懂。他又激烈地對著電話吼,質問如果監護人不是自己,那還會是誰?對方拒絕回答。掛掉電話後,他的胃恢複了原狀,但卻絲絲冒著涼氣。

怎麽可能?

那是肖衛兵依然還相信愛情的最後幾天。那幾天,縱使他再也先見之明,也無從得知,幾十年後,自己的桌前會擺著一排五副的合照,每一副都不是相同的對象。他把陳佳兒的擺在進門口的第一個,或許是時間順序,又或許不是。

他搞不清楚自己的愛出自於哪裏——陳佳兒,陳佳兒!她是陳佳兒!或許這就是理由。她是一個酒吧的女服務員,肖衛兵正是在酒吧與之初遇的。陳佳兒對他微笑,或許這個笑容曾經送給過無數的人,但肖衛兵確實淪陷了。一開始還隻是單純的淪陷,覺得她實在是太迷人了。在閑聊幾句之後,肖衛兵又發現自己的心竟然會和她曼妙的發音腔一起共振。每一句話都會酥到他,讓一貫對人不是怎麽在意和熱情的他,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

那時候的肖衛兵還很青澀單純,比起那些和自己門當戶對的女老師,女白領,那些無疾而終的相親,他更想要一種“浪漫”的感情。他對愛情的認知不世故,甚至有些幼稚,可以說。轟轟烈烈,是他最想要的,對於愛情的形容詞。

“你這是在約我嗎?”

“……你覺得是,就是吧。”

“哈哈哈,我喜歡你——不是不是,我是說——”酒吧外的大街口,佳兒笑得花枝亂顫,“我喜歡你這句話,太逗了。”

肖衛兵給他們的第一次約會,定在了一個四星半的賓館餐廳裏。他本以為像佳兒這樣,應該是沒多少經濟實力的女孩會感覺不自在。沒想到對方竟然表現得十分自如,穿著那雅而不奢的套裝,舉起高腳杯……這其實有些蹊蹺,但被所謂愛衝昏頭的肖隊並沒有察覺。

他們的交往出奇地順利。2016年5月20日,在那家初次約會的賓館,兩人舉行了婚禮,幾乎所有的警界同事都來了——伴郎是西峽和李清泉。當然了,還能是誰?肖衛兵記得那天西峽跟一個同為服務員的美女伴娘聊得很歡,都差點出問題了。當然,大家都喝得比較多……

發現陳佳兒吸毒的時候,肖衛兵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打擊。打擊肯定是很大的,但不是太大。那天,他和西峽在執行另一個普通出警任務的時候,還隸屬於掃毒大隊的趙飛給肖衛兵打電話——“肖隊,不是好消息,你可要挺住啊。”

“什麽?我們馬上要到現場了趙飛,有事的話快——”

“嫂子被抓住了。”

“……啥?為什麽!”

“我是掃毒隊的,抱歉,隊長,是聚眾吸毒。”

陳佳兒進戒毒所的時候,肖衛兵很確定自己曾在櫥窗那裏,把自己的名字簽在了“監護人”那一欄。他不知道那個死毒販是怎麽把想辦法把監護人改換成自己的。這麽多月,肖衛兵還沉浸在“一切都會好的,這隻不過是愛情路上的挫折”這類假想裏。沒有注意到戒毒所已經數月沒有給自己打電話了。這說明陳佳兒在裏麵適應了,沒有問題了吧?他如此想著,並嚴格履行著最後一次見麵,對方的“不要來看我了,要等到涅槃之後”之約定。等了足足十一個月。看自己等來了什麽?

“隊長!”

“啊?”

“我們這次在醫院的監控裏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事情。”

西峽沒有敲門,直接衝進辦公室,把沉浸在思緒裏的肖衛兵搞得一愣,放下剛剛打向戒毒所的手機。他是帶著發現來的——在醫院外牆的監控拍到了為數不多模糊的影像,這些照片被西峽一字排開——“體型變了。”西峽解釋道,“好像跟前幾次拍到的不是一個人的樣子。”

“怎麽會?”

“共犯?模仿犯?”西峽不斷地冒出猜測。

“但在其他線索都沒有的情況下,這有什麽用呢?”肖衛兵歎了口氣,不隻是因為當下的一件事情,“反而迷霧更重了。”

再好不容易擺脫了西峽,和其他匯報情況的同事後。他稱胃裏難受提前下了班(這也是一半的實話)。身為警察,這不是稱職的行為,但身為凡人,除了殺嬰案之外,還有主觀更要緊的事情要去探究。

十個月。

那個孩子。

俗話說的好,一般正常的都是“懷胎九月”。

被改掉的監護人……

在飛馳的轎車上,他越想越害怕。仿佛被一隻無形的魔鬼扼住喉嚨。

好吧,一個剛剛從戒毒所出來的人,就有人要求其幫自己看孩子?這並不屬於普通的邏輯。但肖衛兵直到那時才深刻地反應過來。

他把車停在了離家一個街區外的停車場裏。沒有具體的原因,隻是有一種模糊的預感叫自己這麽做——這是對的。他又徒步五分鍾,回到了那棟他獨守空屋一年半的家。

陳佳兒站在門口,還穿著那件洋紅色的連衣裙。是要出去的樣子。隻見她在向窗戶裏的誰揮手告別。誰?肖衛兵心一驚,隨後又平複下來——哦,是那個嬰兒。

佳兒把嬰兒一個人放在家裏?這是要去哪?

他決定跟蹤過去,一探究竟。在緩步移動到他們公寓的窗戶前時,陳佳兒已經走到了那個公交站。是要坐公交車嗎?這給跟蹤徒增了難度。肖衛兵突然感覺很難受,有種直接上前拽下她,問個清楚,哭個痛快的衝動,都艱澀地忍住了。

在繼續移動之前,他不經意地,看見了窗裏的寶寶。寶寶也看見了他,並露出了不知所以然的笑容。

額。

這讓人感覺特別不好——

*

讓孩子親自勸其認罪,到底是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你好,請問肖萬福小朋友住在這裏嗎?”田曉然彬彬有禮地問。

接待門的是一位約莫30多歲的女人,她一開始很是客氣,讓曉然感覺有些受寵若驚。

肖萬福是肖衛兵的孫子之一。也是在前往木屋的車上,跟肖衛兵通話的那位。肖衛兵很喜歡他,他也很崇拜肖衛兵。按照西峽前輩的說法,這就是肖衛兵的犯罪動機——他不想讓這個以他為豪的小孩感到失望。一開始聽到這個動機,田曉然覺得有些可笑,但久而久之,她也慢慢地理解過來:人活到最後,最想要堅守的,往往都是年輕人意想不到的,抑或是覺得離自己很遠,不值一提的東西。身為年輕一輩,田曉然不是很理解,但她相信西峽前輩,覺得這個判斷是正確的。

如此小的情感羈絆,真的能讓人犯下這麽多罪行嗎?這是田曉然想要繼續探究的事情。

“進來說吧,姑娘。”疑似肖萬福母親的女人側過身來,讓出了一條道。

這不是一棟多大的公寓,但是很溫馨。田曉然踩過地上的拚裝地毯,看見了那個孩子——正躲在臥室後麵,伸出小腦袋瞅著自己。

跟肖衛兵很像。她想。

“曉然,你去負責肖萬福,努力說服他的家人吧。我去找肖靜。”

“我需要……對他們說出實情嗎?”

“你看著辦吧。”西峽如是說,給自己投以信任的目光。

十分鍾前,在趕來這裏的路上,田曉然接到秦軍的電話——肖衛兵脫離了生命危險,但同時,壞消息——也活不長了。

現在是早上七點,新的一天。對於躺在**,身負疾病和罪惡的肖前輩來說,可能就是最後一天了。

“那個孩子,就是害羞。”女人諂媚地笑道。這讓田曉然感覺有些不對的地方。為什麽會對一個相見如陌的人這樣笑呢?

“我是警察。”她有些膽怵地報出身份,那個女人的表情立刻冷掉了。

“什麽?警察?”

“是的,我是花州市公安——”

“你不是新來的鋼琴家教嗎?”

田曉然沒有回答,這個狀態糟透了,像個被扒光皮的甘蔗那樣杵在客廳中間。

女人的態度一下子變了,變得提防,冷漠,和疑惑:“警察,找我們萬福?你不會是騙——”

“警察!”那孩子興奮地叫了出來,“警察大姐姐!”

“萬福!回房間裏呆著!”

但肖萬福待不住了——他像個加足馬力的小火箭,從自己的小房間裏衝出來,一個勁地打量自己。讓田曉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姐姐你沒穿警服啊!”孩子真摯地問道。

“額,是的。”

“你是真的警察?”

“好了,萬福!”他媽媽再次厲聲叫道,硬是把兒子拖回了房間,並一把鎖上門。

田曉然知道該是解釋的時候,而且時間不多——如果猜的沒錯,那位真正的鋼琴老師不久就會到達。一個望子成龍的母親,是不會允許孩子在接受藝術熏陶時被別人打斷帶走的,如果帶走的目的是為了肖衛兵,和幾樁險惡的殺人事件,那就更不可能了。

策略,就像田羅爺爺說的,求人時候的策略!

她並不覺得自己什麽時候掌握到了要領。

“那個,我找他,那個,找孩子,是為了——”田曉然開始冒汗,看著對方有些凶煞的眼神,“他的,爺爺?”——

*

2018年8月24日晚上7點。

公交車幾乎要開到終點站了。肖衛兵不知道陳佳兒乘這麽遠是要幹什麽?今天,他告訴佳兒自己會加班,加班到半夜,處理殺嬰案的事情……她肯定以為自己還在局裏辦案呢吧?一路上,肖衛兵開著車跟在後麵,陳佳兒連頭也沒回,很安心地坐在公車的最後一排。

終點站位於藍城區和綠城區的交界處,一條舊舊長長的老街。肖衛兵把車停在老街酒樓的停車場,因為停放位置的問題跟酒店工作人員糾纏了一會,差點就跟丟了陳佳兒。

陳佳兒,紅色的陳佳兒,那輕盈的步伐踏在這片凹凸的石板上。肖衛兵在100米之外,一眼就看到了她——他的愛人,和那件洋紅色連衣裙。之後的路,他根本就不用費力去跟,因為那般紅色,和纖細,實在是太過耀眼。

天漸漸暗了下來,陳佳兒還在走,走得越來越急。那些過去牢記並加以實踐的跟蹤技巧被全然遺忘,肖衛兵走得過於急了,他們的距離在拉斷,事後想想,隻消佳兒一個回頭,他就會被發現。

佳兒沒有回頭,隻是匆匆地穿梭在人流之中。以後的很多時候,回想起此刻的情景,肖衛兵是多麽希望陳佳兒能在那條街上發現他。這樣的話,他估計還會被蒙在鼓裏,聰明的佳兒會讓他打消疑慮,之後的所有荒唐事就都不會發生……

那是一個和老街的整體格調格格不入的建築。夾在古董店和“媽媽特產”的中間,玻璃很亮,卻看不到裏麵。那隱隱透出來的霓虹光,讓肖衛兵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陳佳兒走到門口,那扇雙開門就自動開了,不是自動門,而是兩個侍者站在玄關的內側,對她表示歡迎。

肖衛兵也靠近門口,但他卻被攔住了——兩個穿製服的男人不懷好意地看著自己,提防的意思很重。他這才發現自己出入公安大樓的門禁卡還傻傻地別在領口上。

“有警察。”在他知趣退下後,隻聽其中一個侍者說,伴隨著一聲對講機開關的聲音。那種預感越來越強烈了,肖衛兵暫時吞下所有不好的情緒,想哭,想爆發的情緒。先不要去想吧!幹!

他繞到了這個奇怪建築的後麵,果然,這裏有一個後院。透過圍牆刻意講究藝術氛圍的小圓孔,他看到裏麵有一些人。不是正經人,從那建築後門裏麵出來,個個表情頹廢,精神不振的樣子。

這是毒窩。警察那敏感的神經元告訴自己,這他媽是一個毒窩!

慘重的絕望占據了身體。這個身體還是振作著,翻過了並不是太高的圍牆。

肖衛兵的突然出現並沒有引起太大的轟動。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已經把門禁卡收起來了,還有,他嚴重懷疑自己就算戴著門禁卡,也不會有誰看見——他們都是磕暈了,被流放到後院呼吸新鮮空氣呢。他從一個嘴巴大張,眯著眼睛,像在大呼又不是的男人前麵走過,想要進去找陳佳兒。這時,一個魁梧的聲影從門裏閃出來。

“這裏沒有警察。”看了一圈後,那個男人對著對講機吼道,“你小子是不是看花了,哪裏都沒有!還是本來就沒有!”

等那個人走掉後,肖衛兵才站起來——他剛剛及時反應,模仿那些吸毒者的樣子,半咧著嘴巴,攤在那個疑似大呼男人的旁邊。

“高興!”男人睜開眼睛,鬥雞眼的樣子,對著肖衛兵高喊,“爽!”

“爽!”肖衛兵回應,在心裏加了句“爽你個頭”。

這裏真的是毒窩。在從後門摸進去的時候,肖衛兵深刻地意識到——還有色情交易。要不要聯係趙飛?不,當下還要跟火上眉梢的事情。

陳佳兒,沒錯。

她還是重犯了嗎?還是根本就沒戒掉?

她可是十個月前,就出來了。跟另一個所謂監護人一起……

“廣誌,你壞嘛!”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右邊的牆裏傳來,肖衛兵木頭人般地停住了。右邊是一個房間,一秒鍾前,他剛剛經過那扇刻意粉飾的大門。

門開著一條縫,他的心開始劇痛起來,但還是把臉貼了上去,想要一探究竟。

那就是陳佳兒,經過聽覺和視覺的雙重確認,已經是不容置疑了。她把那紅色連衣裙脫到了一半,在那個名叫“廣誌”的男人的身上——佳兒每隔十秒,就會吸一口手上的疑似香煙的東西,然後發出更加頹廢的聲音。

“這位先生。”後麵有一隻手碰上了肖衛兵,“並不要這樣,偷窺不好。”

他沒有移動位置,那個侍者看勸說無效,就走了。他無法移動,看著屋裏的佳兒俯下身子,親吻男人的胸膛,並用下巴指了指門口:“喂,有哪個臭男人在偷看我們呢。”

“讓他看好了。”

“要不要把他請進來?”

“陳——佳——兒——你——敢!”男人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抓撓其秀發。

“我就敢!”說著,佳兒從裙子滑出來,**著跌下床。朝門口走來。肖衛兵這才反應過來,僵直地直起身子,回到了後院裏。

那個男人是一個毒販。肖衛兵知道,他看見了床頭櫃上的那個背包,拉鏈開著,裏麵放著專門用來藏大量毒品的特質箱子。

難道我還比不上一個毒販?他悲痛地想。很快,他意識到這不是問題的重點。

在回家實施暴力之前,肖衛兵先在家附近的一家酒吧喝了三瓶廉價白酒。這是一個不眠之夜,也是深淵的第一個收費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