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衛兵

“我出車禍了。”

“什麽?”

西峽以為肖衛兵在開玩笑。這不是那種告訴別人壞消息時的口吻,過於平和和不屑了——“你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被車撞了啊。”

2048年6月6號,前花州市刑偵支隊長肖衛兵在駕車時被一輛醉駕的長安福特撞翻,雙腿神經嚴重受損,導致永久性殘疾。那正是西峽退休的一年,他記得十分清楚,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事故,肖隊沒有出席自己的退休酒宴。因為這個事故,肖衛兵變了,他好像害怕昔日的朋友,害怕他們看到自己如今的慘樣。將近20年,西峽再也沒有了他的消息……怎麽說呢,西峽一方麵覺得應該尊重他不接受拜訪的意願,一方麵又覺得十分悵然。

肖衛兵隊長在西峽和所有人的心目中,都是一個穩重寡語的人。在工作上,那出色的判斷力和抗壓能力讓他變成了所有人的頭。他沒有西峽那樣敏感的神經,也沒有李清泉那樣嚴謹的學術理論,但他就是勝出了,在所有人中間——之前的局長在退休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點名道姓地,把38歲的肖衛兵提升為刑偵支隊長。

肖衛兵,眾所周知,戰場得意,情場失意——四次失敗的婚姻,三次都是在有了孩子之後宣告破滅的。西峽記得他們30歲左右的時候,肖衛兵正在和他的第一任老婆吵架,吵得很凶。那個女人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就如之後的四個一樣。肖隊年輕時十分英俊,和穩重,事業有成,被漂亮女人看上也不算什麽稀奇的事情。但是,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他始終都無法經營——每次都死得很慘,至少,法院沒有一次把孩子判給他自己。

到最後,肖衛兵似乎也是習慣了,最後兩次的感情,他似乎並沒有多放在心上。但是,如果說那些女人已經無法再使他難過,事實也並非如此——那幾個和肖隊關係破滅的女人,在對待孩子的口徑上出奇地一致:爸爸不是什麽好人,糟透了,他情緒很不穩定。是的,西峽聽過其中一個女人親口對他說過。他也懶得深入了解。肖衛兵是一個稱職的警官,一個肝膽相照的朋友,了解這兩點足矣。

所以這兩天,當經過縝密的分析和推理,發覺殺死張麒麟和霍雲的真凶可能就是肖衛兵的時候。西峽拒絕相信——沒有動機。他這麽安慰自己。這麽老的老頭,連死亡都不是那麽地懼怕了,還能有什麽,能讓其大開殺戒,甚至不惜殺害自己的摯友?同歸於盡?

這也是西峽在逃出生天的頭兩天,沒有跟任何人說起的原因。沒錯,這個推理老早就成型了。但是沒有動機,一切都是空的。直到昨天晚上,猶如靈光乍現,就像年輕時候的每一次一樣,西峽從**蹦了起來,全身不住地發著抖,心裏反複盤旋著那幾句話……

對!這就是動機!

媽的,吃屎了。

西峽知道兒子是不會讓自己跟同事打電話,或再次參與案情的——這就是他拋下公司,越洋回來的目的,不是嗎?所以,今天早些時候,他故意說自己想吃老街的豬排,死錘爛打,像個孩子一樣,把西安支了出去。然後又花了半個小時找到被藏匿的手機,撥給了田曉然,叫她調查肖衛兵。

可惜,還來不及具體解釋,西安就回來了。媽的,但願那丫頭的悟性可以高一點吧!

“什麽?找我爸?”西安接到一通電話,然後慍怒地吊起嗓子。

“嘿,誰啊?”西峽問,對方沒有給予理會,而是對著話筒,繼續加重語氣:

“喂,小姑娘,聽好了,我不管你是怎麽找到我的號碼的——別再打過來了……等等,不是,你別說,你聽我說!我們跟什麽命案一點關係也沒有,別拿什麽‘人命關天’嚇唬我!姑娘,在你們強迫我的父親參與了這一切之後,我算是決定了。就算沒有他世界會毀滅,我也不會讓——”

“西安!”西峽大吼,把他嚇到了。沒錯,在西安很小的時候,他就是這麽吼他的。長大後就再也沒有過……隻見兒子的手僵硬地拿著手機,懸在半空,眼睛瞪得很大,一副受到了震駭的樣子。

不過,這個50歲的男人很快就恢複了平靜:“幹什麽,爸爸?”

“把手機給我。”

“我們不是說好了——”

“是你叫我說好!而不是我們說好了,小子!”西峽踉蹌地走下沙發,朝對麵躺椅上的兒子逼近,樣子猶如閻王下凡,“我是你爸,我命令你!把手機給我,我要跟我的同事說話!”

“不行。”西安慢慢搖頭,十分逼真的鎮定模樣,可惜是裝出來的。

“反了你了!西安!”

“我有責任保護你的安全,爸爸——”

“我是警察。”

“這不安全!”

“我是警察。”

“你已經80歲了,爸爸,如果再這樣——”

“媽的,你小子耳聾嗎?”西峽再次重複那四個字,“我是警察!聽見沒有,現在是重要的時候,如果你不把那通電話給我,你就是妨礙公務。”

“你不是警察了。”西安冷笑,擺出讓人難以承受的冷酷嘴臉,“我沒有妨礙公務,對!起碼從20年前開始,你就不是了,你現在隻是一個老——”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出乎了彼此的意料——西安沒想到爸爸竟然會動手,而西峽則沒想到自己能生氣到一把把兒子從椅子上拽起來。

“你再說一遍!”

“我,我——”

那扯住高級西裝領的雙手很快就失去了力氣。西峽不得不把兒子放下來,但那旺盛的怒火還沒有消去。沒錯,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對方也是為了自己好——但他是真的生氣了。

西安站在椅子邊,一動也不動,這是鄙夷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西峽從他的手中拿過手機,一邊走向玄關,一邊把手機掛上耳朵——

“曉然,還在嗎?”

“在的……前輩……”

“沒事,不管你剛剛聽見了什麽,無視它。”西峽拿出鞋子,從門後抽出拐杖,“你去過肖衛兵家了嗎?有何發現?”

“我真的是為了你好!”西安在後方頗無助地喊。西峽叫田曉然等一下,握住音孔,回過頭,在出門前挖苦地說了一句:“是啊,你總是為了我好。”

*

肖衛兵比上個小時清醒了一些,他一開始還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哦,原來在這裏啊。

他又哭了,胃裏傳來那種寂寥的劇痛,這種痛苦無法找人分擔,至少在目前是這樣的,以後也會是這樣。

他看到了自己,自己的倒影,準確地說。又是一陣爆暈。肖衛兵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於是用力地閉上眼睛,想要讓自己直接過去——可悲的是,他不但滅有直接過去,在睜開眼睛後,還看到了一些可怕的景象:那水中的倒影已經不是自己了,而是李清泉。

李清泉在對自己笑,那是寬恕的笑?不是的,那是詛咒的笑。肖衛兵的下巴開始無意識地抖動起來。這是40歲的李清泉,沒錯,那個隻身一人闖進毒窩救了三個臥底警員的男人……

他不想再看死人了,於是又眨了眨眼。

張天。

霍雲。

張麒麟。

還有他!還有她!

當幻想輪番出現,肖衛兵想要反抗,於是狂笑,結果所有內髒一陣**。看來,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很多地方了。

但他還是在笑,笑得淒慘,淒涼。直到自己徹底失去力氣,一頭紮進這不再清澈的河水裏。

*

在木屋遇襲之前,西峽根本就沒有“肖衛兵就是凶手”的想法,即使被一次次地暗示,凶手就在他們之間。

肖衛兵是殘疾人,這是無法忽略的一點。當然像李清泉說的,不能排除多個共犯的可能性——但這終究是可能性很小的,根據西峽多年的破案經驗,和對肖隊的了解,他是一個獨立的人,不會過度地信賴他人,甚至都有些病態了。

從那幾段淒慘的婚姻裏也可以很好地看出這個問題。

他還沒有動機。沒錯,一個半身入土的耄耋老人,連死亡都不懼怕了,還有什麽事情,能讓他為之恐駭,不惜做出那麽多可怕的舉動,糟蹋這麽多無辜的生命?西峽知道,肖隊並不是什麽自私的人,也沒有像李清泉那樣地看重名譽。把這些事件安在這樣一個老人身上,是完全說不通的。

但悲劇終於發生了,張天和李清泉壯烈犧牲,一個是為了搶車幫大家逃跑,一個是用自己的身體被炸碎的代價博得其餘人逃生的時間。他們的頭號嫌疑人,李清泉顧問在犧牲之前,發誓自己不是凶手,並對自己奇怪的行為作出了解答。典型的李氏作風。西峽不得不悲痛地意識到,他們全部都錯了。

所以,在被機動小組救出,交接完任務,遣送回家之後,西峽開始思考——如果拋開殘疾,和沒有動機的悖論,肖衛兵其實是凶手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答案是極大的。

首先,那身為機密的警用移動門圖紙,他可以拿得到——正如李清泉最後說的那樣,12月的聖誕晚會,西峽和肖衛兵是兩個破例進入顧問辦公室參觀的人,他們都有機會在極短的拷貝時間裏盜得圖紙。西峽知道自己沒有,那剩下的就隻有此刻MIA的肖衛兵隊長了。

第二點,關於霍雲之死。肖衛兵作為在電腦房調查的人,在持有移動門的情況下,是有能力在竊聽到自己和李清泉的電話之後,察覺到事情不對,然後隱秘地進行移動,和刺殺的。刺殺結束後再穿回電腦房,根本就沒有人可以察覺——還有,竊聽電話對於一個摸電子設備60幾年的老鳥來說,確實不算什麽。

第三點,關於第九醫院三胞胎的奇怪事實——那十有八九是肖衛兵捏造的,他利用了一個淺顯的事實來掩蓋終極的真相,也是他不惜殺死所有人,甚至是自己來守護的東西。從一開始,西峽就覺得這三胞胎的事太過詭異,不是一般人幹的出來的。

接下來一點,就是這次剛剛慘烈畫下句點的木屋遇襲事件了。因為張天不在辦公室,所以是肖衛兵接的女人的電話。這就是巧合,天大的巧合,女人想要想辦法供出凶手,接到舉報電話卻正是凶手本人。然後,女人就被殺了。西峽推理,應該是肖衛兵對他們謊報了交易的時間——延後了兩天,或者什麽的。讓女人在他們根本沒有動身的時候以為黃金已經安置好,前往交易地,被肖衛兵事先從收繳庫裏偷來,並加以改裝的無人機射殺。最後,肖衛兵似乎是下了決心,要把越來越接近真相的他們——連同他自己,都一起葬送在長山山頂荒涼的地方。

這是要有多大的驅動力?遣返的頭幾天,西峽想不通。直到那天晚上,他終於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可笑,和可怕的動機。

如果肖衛兵如此掩飾當年真相的原因,僅僅是為了在他的孩子麵前保全一個美好形象呢?眾所周知,肖隊有兩個真正愛自己的孩子。假設肖衛兵在當年真的做了什麽可怕的事情,跟人販子跟殺嬰案有關,如今的當事人張麒麟欲要把之挖掘出來,找到了肖衛兵。肖衛兵很豁達,在幾乎所有方麵,但在家庭方麵不是的——他認為那些不跟他一起生活的孩子就是他的一切,特別是那兩個真正敬愛自己的……一個人真的幹出任何事情,當被觸及到命脈的時候。

孩子心目中的形象,就是肖隊這操蛋一生的命脈!

西峽突然想到自己前些天在病**思考的問題——西希和誓言,如果非要選擇的話,自己要選擇哪個。身為一個稱職的警察來說,這很難抉擇,但單單身為一個人,這又十分簡單。當然是西希了,畢竟,為了西希,西峽覺得自己可以上刀山下火海。

肖隊也麵臨了這個抉擇——他選擇了本能最想保護的東西,而不是倫理應該去履行的東西。為了保護這個東西,他讓自己變成了不折不扣的惡魔,但他不後悔——西峽覺得自己要是站在老友的角度上,他也不會後悔。

但事實上,西峽不用站在對方的角度上——他是警察,他必須抓住所有蓄意或無意打亂社會秩序,踐踏人命的罪犯。即使這至始至終似乎都是一個悲劇的故事。

“孩子……”在聽完西峽的闡述之後,田曉然表情凝重,“原來如此,確實有可能。太讓人意想不到了!”

“這還隻是推論而已,這一切。”西峽在副駕駛座大幅度地揮揮手,“我們還得找到老肖,讓他親口說出來,才作數。”

“他會不會已經死了?”

西峽沒有搭腔,不安地挪動身子——剛上車的時候,田曉然就跟自己匯報了那單身公寓裏的發現,三箱的烈性毒品,有暫時激發身體機能的效果,也有強大的破壞力,這就是肖衛兵能實施短暫刺殺的原因。整整70幾罐,估計那家夥從幾個月前就開始服用和練習了。

那2月的癌症確診單讓西峽不安。是啊,這是肖衛兵的背水一戰,他這樣不治療,真的可能隨時死掉,他在跟死神賽跑,同時不斷為了要保護的東西而擁抱死神。

或許,他真的已經死了。西峽的心升起了悲憫。

他這種情況,最可能去的地方是哪裏?

對了。

“曉然,變道!”

“啊?”

“給我變道!”

“我們馬上就要到公安大樓了,我們要匯報——”

“別匯報了!我知道那家夥會在哪裏了?”

“確定?”

“我他媽怎麽百分百確定?”西峽紅著臉,有種要搶奪方向盤的架勢,“你知道藍城區北郊的一個農家樂嗎?”

“……知道。”

“那後麵有一條河岸,我覺得他會在那裏。”

在公安大樓前麵的大街上,一輛警車鳴起燈,變了道,朝跟原先垂直的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