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專案組

蔣楚兒醒過來了。頭一分鍾,她迷迷糊糊地,無法思考。

很快,清醒過來後,她驚悚地發現自己被綁在一個椅子上,椅子正對著一條河。河流很急,翻滾不息,就像她現在的胃液……

“蔣楚兒,是吧?”那個聲音響起,她渾身一顫,隨即感受到一雙手摸上了自己的肩膀,在胸衣的吊帶兩邊來回摩挲。

他不是性變態。蔣楚兒知道,因為自己已經59歲了,若是的話,那也一定是極變態的變態。

再說,她知道他是誰。

“是你?”

“對,是我。”

“就是你,你就是她的……”蔣楚兒想要回頭,看看這個家夥的廬山真麵目。卻卡到了一條繩子,無奈隻好轉了回來。

“我曾深愛過她。”那個聲音很可怕。無法形容地可怕。她的全身,包括腦袋,都被繩子箍著,不知是不是那繩子特有的黴味,她又開始劇烈地惡心起來。

“你毀了她!”

“是嗎?她是這麽說的嗎?”

“你到底要怎麽樣!!你,你——”她想大喊對方的名字,她知道他的名字,卻怎麽也喊不上來,仿佛有一雙魔手勒喉。

“我要殺了你,就像她殺了我一樣。”

那雙手圍上自己的腦袋,這是弄斷一個人脖子的標準手勢。蔣楚兒想起自己的老公,和兩個兒子。她哭了。

“張麒麟告訴我,告訴我,你是一個,是一個……”

“是一個惡魔,是吧?”對方冷笑,開始微微轉動她的脖頸。

“不,不,我的意思是,他說你是,嗚,嗚——”

哢嚓。

*

新聞裏依然在播放著市郊山區無人機襲人事件的進程。今天,新的專家對這起駭然的恐怖事件有了新的看法:幕後黑手是一個反社會分子。這個看法當場就被一位老油條專家反駁了,說如果是反社會分子,那麽這200架殺人機器應該早就進市中心了,而不是在群山間擊殺為數不多的淳樸村民。

西峽越看越累,這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他把電視調到了娛樂頻道。

屏幕裏的女主持人說,接下來有一首好聽的老歌。西峽倍感興趣地從沙發**蹭起來。

那不是老歌。不夠老,應該說,西峽歎了口氣,又僵直地躺下了。

電視裏的幾個年輕人唱出一連串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著實讓人很煩。他不得不地再次起身,關掉了電視——他終於聽到了那如蚊鳴般的手機鈴聲。

“喂,西希啊。”

“爺爺。”對麵孫女的聲音好像不是那麽高興,“你怎麽不接電話的啦!”

“沒辦法。新手機不適應,鈴聲又給我調沒了……啊,西希,你們怎麽樣了?”西峽透過話筒聽到了嬰兒的哭聲。那是他的曾孫子。想到這裏,那沒有形狀的幸福感湧上心頭,把一上午百無聊賴的寂寥打發一空。

“我們都很好,爺爺。”西希乖巧,簡短地回答,“你已經兩個禮拜沒有看見我們了吧?”

“是啊。”西峽想起兩個禮拜前,西希母子倆出院,他乘著孫女婿的車子,把她們護送到那棟高層的新家裏。他想幫點什麽,什麽都好,但到最後,他卻什麽也幫不了……

老了。

“這周末,爺爺,我們來看你好不好?一山開車,寶寶也過來。”

“沒問題!我太高興了!哈哈!”他難得地老來萌,孫女也笑了出來。

突然,手機開始震動,貼在耳畔,讓西峽全身一陣酥麻,差點把這塊輕薄昂貴的金屬玩意兒脫手。一看屏幕,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電話號碼,它已經插入了通話。

“等等,西希,我要接一個電話。”

“嗯?”還沒等來回答,西峽就掛掉了孫女的通話,衝著另一通大吼道——“清泉兄!你怎麽——”

“西希生孩子啦。”那個既沙啞又猴尖的嗓音很是玩味,“周末還要去看你,多好!”

他感覺自己的臉立刻紅了起來。他是不是聽到那句話了?天呐,人設崩了。

“堂堂公安局的終身刑偵顧問。”為了掩飾尷尬,和反擊,西峽故意用了一種戲謔的口吻,“怎麽有空關心起我來了?”

李清泉大笑。這家夥幾歲了?也得有77了吧?西峽暗想。

“西峽,有案子了。”笑罷,李清泉變得嚴肅起來。把他聽得愣了一下。

“啥?”

“有案子了。”

“啥?”

“我說有案子了,”他似乎預料到了西峽的這個反應,所以表現得很有耐心,“命案,你可以過來嗎?”

這回換西峽大笑了,笑到最後,因為話筒對麵一點聲音也沒有,他隻得停住,不做聲了。幾秒後,一股莫名的怒氣衝了上來:

“我操你媽,李清泉,我操你大爺!”他連珠炮似地罵道,“你在玩我是不是?我已經退休20年了,怎麽?你們還要返聘我嗎?呀哈!我可擔當不起,是不是還要半個小時急速出動?路上還他丫的給你和肖衛兵帶上兩包壓縮餅幹?”

“壓縮餅幹就不用了,”李清泉慢悠悠地回答,“我已經吃過午飯了。”

西峽感覺到自己出汗了,豆大的汗珠從兩鬢的地方滑下來,就像一條條蠕動的蟲子。他跌回沙發上,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你認真的?小子?”

他比李清泉大四歲,以前,還沒有退休的時候,他動不動就會叫他小子。

“我認真的,我們都是認真的。”

“什麽案子?跟那些無人機有關嗎?”西峽舔舔嘴唇,問。

“不,是另一件——還記得我們偵辦的殺嬰案嗎?殺嬰案?”

“啊?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不是——早就破獲了嗎?”

“50年了。”

“有模仿犯?”他想起自己新生的曾孫子,心髒突突地跳了起來,“太嚇人了,怎麽又——”

“不不不,不是模仿犯。”李清泉否定道,“哥,快點到局裏來吧,我們需要你——還有老肖,他也在路上了。”

“肖衛兵也要來?!”

“是的,你會來的吧?”

“……嗯……”

通話結束,西峽大罵一聲,開始換衣服。

這都是什麽事?殺嬰案?那是50年前,也就是2018年發生的事了,不是嗎?這也太久遠了吧?

*

“今天是什麽日子?”

“2068年4月13號。”田曉然匆匆地經過張天隊長的桌子,就被其冷不丁地問了一句。她停下來,認真地回答了。

張天不說話了,繼續埋頭寫著什麽。田曉然準備繼續走,沒走出三步,就又被對方叫了下來。扭頭,隻見張隊站起來,手上拿著一份文件似的東西。

“有什麽事嗎?”

“……你忙嗎?”

“不算很忙。”田曉然客氣了一下。忙嗎?那不是廢話嗎?在這棟大樓裏,這兩天有哪個人可以撈得一分鍾休息?如殺人蜂般的無人機依然有幾十架盤旋在山區上空,背後的黑手還是沒被找到,無辜的受害者已經高達71人,其中不乏女人孩子……他們需要做的是,配合軍方將山裏的所有村民撤離,同時不惜一切地找到那個可惡的,操控無人機的人,或者組織。

“其實挺忙的。”田曉然想了想,改口道,“我和組裏的人正在通過無人機的購買渠道來鎖定嫌疑人,進度很慢,但總歸是在努力調查了。”

“你負責什麽?”

“額,我不是說了,我——”

“我是問你個人,在這個小組裏負責什麽?”

“我……”端茶倒水,沒什麽重心,誰那裏有突破就往哪裏插一腳,新人不都是這樣的嗎……她沒敢把上述實話直接說出來,“我沒具體,負責什麽……”

張天邊笑邊歎了口氣,搞得田曉然渾身一哆嗦,看著這個男人黝黑的大手,遞給自己那份文件。

“給你一個新任務。田曉然警員,我要你帶領一個專案組。”

光聽這句話,她難免認為張天隊長的腦子壞了,抑或是瘋了。一份惋惜掠過心頭,因為她打心裏還是挺喜歡這個前輩的。

“我?帶領專案組?”在看過文件,得知事情是真的後,她很是吃驚。

“對,綠城區那邊發生了一件命案,一件很詭異的案子,我要你帶著指定的三個人,用最快的速度破案,然後回來,聽懂了嗎?”

田曉然算是聽懂這話裏的意思了——現在無人機事件如此棘手,局裏的骨幹都抽不開身。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生其他命案,不管其詭異與否,都是讓人跳腳的。所以,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找幾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在不損傷大局的情況下盡快處理,而自己——就是那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那三個組員是誰?”她問。張天隊長的表情掠過一絲複雜,拍了拍她的肩膀,回答道:

“還別說,曉然,你得做好心理準備啊。”

*

西峽在距離公安大樓一個街區之外的路口,就從自行車座上下來,蹬著腳踏,順著這下坡一路滑到大門口。

他準備進去,卻被一位看似不超過25歲的年輕保安攔了下來。

“報案請去所在分區的派出所,這裏不接受報案。”保安用略帶輕蔑的語氣解釋了一下規則。西峽禮貌地對這個小兔崽子笑了笑:

“我是警察。”

對方的眉毛揚了起來,開始反複打量他,同時右手伸向了褲腰的槍袋。西峽發現自己過於緊張了,說出了一個很不完整的自我介紹。雖然這也是絕對正確的。

“我,我——”媽的,“我是……我。”

“前輩!”大門那邊傳來一聲渾厚嘹亮的喊叫聲,把兔崽子保安嚇得一愣,搞不清情況了。那是張天,這家夥,現在已經當上刑偵支隊長了。看著這個皮膚偏黑的49歲男人從保安室裏竄出來,西峽還清楚地記得他剛入警隊那會,是個菜鳥,成天跟在他們的屁股後麵,還認了李清泉做師傅。

“就等你了。”張天邊說邊擠開年輕保安,把西峽請進了大院裏,“所有人都到齊了。”

“所有人,是指……”

“啊,我師傅,肖前輩,還有一位協助你們的年輕女警員,加上我,我們都在等你呢。話說,前輩,你是騎自行車來的?”

“對啊。”

“有一條移動門路線可以直通這裏,站點就在後門那兒……您不會還不知道吧?”

“我不坐這種東西。”西峽回答,“受不了高科技,你懂的,瞬間移動什麽,我寧願在街上騎車,鍛煉身體。”

張天無言以對,尷尬地笑了笑。

五個月前,也就是去年局裏的聖誕晚會,西峽受邀參加了活動。那天晚上,他見到了闊別多年的李清泉,和肖衛兵肖隊長。那些年,他們可是花州市名不虛傳的“破案鐵三角”。

現在,他們都老了,西峽在晚會上難過地發現李清泉已經記不清一些熟悉的名字,譬如一些大案落網的凶手,又譬如西希的名字;肖衛兵在退休的第三年出了車禍,他一度地拒絕老友們來探望自己。當老肖麵目全非地蜷在輪椅裏,哆哆嗦嗦地想要去夠桌台上的白水蛋糕時,西峽難過得差點落淚。

現在,沒想到的是,才過了五個月,他們三個又以某種理由聚集到了一起——殺嬰案!走在公安大樓寬闊莊嚴的走廊上,看著製服們匆匆地來來往往,西峽一邊是期待,一邊是抗拒,又摻雜著一些物是人非的悲壯感。

到底是什麽樣的案子,能和50年前就已經破獲的連環殺嬰案聯係到一起!

會議室裏,李清泉焦急地等在門檻處,看到西峽和張天拐過來,興奮地朝裏麵喊了一句,類似於“終於來了。”

才五個月,西峽有一種應該是錯誤的感覺——他們又比上次蒼老了,仿佛蒼老這個現象真的會在五個月以內,甚至是分秒之間發生!李清泉戴著他的“哈利波特”老電影同款眼鏡,手裏拿著一疊有內容的複印紙,微微佝僂著,熱情地迎了上來,給了西峽一個豪氣的擁抱。

肖衛兵在笑,笑得有點像腦癱。他的臉沒有以前英俊了,稍微有點歪。那輪椅的輪子卡在角落裏,他費勁地想要從那個坎裏擠出來,卻怎麽都成功不了——那個看樣子不到30歲的女警員,熱情又小心翼翼地幫了他一把。

“謝了。”

“沒事啦。”

在簡單的問候和唏噓之後,西峽忍不住,首先發問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張天和李清泉互相對視了一會,一番無形的推脫,最後,一個人歎了口氣,敗下陣來,開始從頭解釋:

“是這樣的,前輩。命案發生在今天早上,綠城區的金京花苑,死者名字是張麒麟,一個專欄作者,50歲。他被人刺殺在家裏寫作的陽台上,案發時他的妻子女兒正各在各屋。還是窗外的目擊者從遠處看到了殺人的一幕,把他們兩個從屋子裏喊了出來……”

“在陽台上刺殺?是用刀嗎?”肖衛兵問,語序還算清楚,西峽感覺很欣慰。

“沒錯,前輩,”張天點點頭,“很有意思的一點,你們肯定會想凶手是怎麽辦到的?是吧!突然出現在一個密閉的陽台行凶,然後成功逃竄。這在一般情況下是不可能的。”

西峽沒有預先料到這點,聽罷,腦門就冒出一層冷汗。他撇頭看向旁邊那位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她剛剛介紹說自己叫田曉然,是他們三人本次的搭檔。她應該已經知道了吧?關於案子的一切……那她又何必得聽得那麽認真呢?

“難道是——”肖衛兵沒有說完,張天就有的沒的點點頭——“沒錯,我們根據目擊者的證詞和描述,有理由認定凶手持有警用移動門。”

李清泉補充了幾句:“警用移動門就是能自定義起始點和目的地的移動門,目前法律規定隻能用作官方用途。不像街上公共的,起始固定的瞬間傳送點——這很危險,我們不知道凶手是何許人也,他有警用移動門,這給了整個案子很大的不確定性。”

“可是他怎麽會有呢?”西峽提問,看著屏幕上突然出現的畫麵——電線杆上的道路監控拍下了凶殺的瞬間,一個全身包裹黑衣的男人,正從一團炫光裏麵出來,手持利器朝電腦椅上的男人衝去。

“我們也不知道。”張天聳聳肩,“這就是奇怪的地方,所有移動門儲蓄處都沒有報失的記錄,至少在花州市還沒有。我們已經把核查申請擴散到了鄰市和外省……額,凶手很熟練,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可以說是日了狗了,我們不得不把凶手就是在職執法人員的可能性考慮進去!”

一陣沉默。西峽想要問一個問題,一個很重要的,他迫切想要知道的問題。卻怎麽也說不上來,這讓他著急了。好在這尷尬無聲的氣氛持續了很久,他深吸幾口氣,想了起來:

“小子,你不是跟我說,命案跟殺嬰案有關嗎?”隻見田曉然張大了嘴巴,估計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麽稱呼李清泉顧問的,“死的人已經50歲了,恕我直言,跟殺嬰案有半毛錢關係?”

“額,是這樣的。”李清泉露出苦笑,“你想想好了,老兄,死者雖然已經不是嬰兒了,但每個人都曾經是嬰兒,不是嗎?”

肖衛兵發出一聲驚訝的呻吟,像是知道了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很快,西峽也反應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