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是你喜歡的那張臉嗎?
山川大河:
人人都有一雙有色眼鏡,帶著可以傷人的刺將美好粉碎。你說我要勇敢,無須去證明自己,因為我就是最好的,獨一無二的。
—— 小春卷
01
小春卷對八歲那年的事情,記得很少。
卻唯獨記著秋天、桂花、鬆糕,像是用刀鐫刻進了腦海中,等到長到後她才知道這些字眼並不那麽美麗,就像時間無法倒回,她阻擋不了媽媽走過那條街。
即使後來所有人都沒有再提起這事,但是小春卷知道,這是大家的心病,哪怕不提,它都還在。爸爸他一定是隱忍到極致的,看著女兒總是能憶起塵封的痛。
小春卷躺在柏川的**,淚水浸濕了枕頭,她緊緊抓住被角,無聲地哽咽。
難過的夜晚,總是比以往更加寂靜。
柏川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目光在那扇門停留,他知道,裏麵的人還在哭泣。
如果能用什麽東西去交換她的快樂,柏川一定心甘情願。
許老師早上下到二樓的時候,柏川開了門,他還穿著家居服:“老師,我今天不舒服,想請假。”
柏川哪像是不舒服的樣子,許老師往屋裏探了一眼,欲言又止,想想還是說了句:“麻煩你們多擔待多照顧些。她估計心裏還在怨恨,我今天會再去找找薛楊的父母,希望能和解。”
許老師走後,柏川關上了門,就看到川爸川媽靜靜地站在臥室門口。聽了半晌,川媽過來小聲跟柏川說:“還沒起呢,飯就在鍋裏,她要是不想吃就算了。”
川爸抱胸:“怎麽可能不想吃,一斤回鍋肉呢……”接收到老婆兒子不友善的眼神後,他訕笑,“實在不行,我再買一斤。”
小春卷是到中午十一點多才醒的,她出來的時候,柏川在看書。
柏川見她醒了,要去盛飯,待看到那雙腫得跟魚泡泡似的眼睛時,著實愣住了。
隨後,他默不吭聲去冰箱裏找冰塊,用幹淨的布子包裹住,衝迷糊的人喊了聲:“過來。”
小春卷挪動腳往餐桌邊坐下:“吃飯嗎?”
柏川歎氣:“不是吃飯,先敷敷眼睛。”
小春卷就坐在餐桌旁,仰著腦袋,柏川包裹冰塊的布子很軟,敷在眼睛上格外舒服。
想起兩人在街邊柏川說的話,她情不自禁又紅了眼,為掩飾內心的脆弱,她一把奪過來:“我自己來。”餘光偷偷看他一眼,補充一句,“謝謝你。”
那天下午,柏川繼續看書,小春卷在**窩了會兒,終是提著書包坐到他身邊,慢悠悠地掏出課本來,帶著點認錯討好的意味:“我缺課好幾天了,教我一下好嗎?”
這已經是她的底線了。
柏川拿過她的課本,開始講題。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他起身去喝水的時候,小春卷突然在身後問:“你不是要準備保送嗎?還可以缺課?”
柏川沒有回答,反倒說:“你以後想去哪兒念大學?”
小春卷愣了下,隨後道:“我哪裏都不想去。”
她哪裏都不想去,卻也不想留在這兒。
少年的迷茫與期望,環環相扣,同時也在激烈碰撞,小春卷的不安盡數落在柏川的眼中,他端著水杯,輕輕推了下眼鏡,每一個自然的動作都讓人入迷。
柏川說:“沒關係,總有想去的地方。”
02
柏川去宋先生家接小春卷之前,去了趟醫院。
早忍冬撲在病**,跟薛楊扭打成一團,綠萍可能急上頭了,抓起枕頭就去招呼薛楊的腦袋。早忍冬看薛楊扯綠萍的頭發,兩根手指插進他的鼻孔裏大喊:“立刻馬上現在給我鬆手!”
薛楊當即鬆手,火速轉移到早忍冬頭上,綠萍又不樂意了,薅過薛楊頭發大哭:“鬆手!鬆手!”
三人的扭打場麵極度混亂。
柏川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冷冷地說:“都給我分開。”
他的聲音不大,卻極具震懾性。
綠萍一看是自己人,趕忙跑過去要告狀,剛喊了學長,柏川示意門外:“你先出去。”
早忍冬還氣勢洶洶的,指著薛楊罵道:“這龜孫子就是裝的!我來的時候他還嗑瓜子吃薯片!他就是存心要整暖暖!”
柏川把書包放在隔壁空床鋪上,不理會早忍冬的暴躁:“你也出去。”
“你讓我出去我就出去啊?”
早忍冬擼起袖子就想把眼前兩人一起疊打,柏川先他一步上前:“還想暖暖回來嗎?”
即便他再討厭柏川,也知道在這件事情上不能魯莽,他倒是要看看柏川怎麽處理。
早忍冬和綠萍出去的時候,薛楊就有點摸不清狀況,他試探性地問了下:“學長,你是來看我的嗎?”
柏川沒有回話,低頭解鎖手機,點開個什麽東西後遞給薛楊:“自己看。”
薛楊內心沒來由地慌,果不其然,再看到視頻內容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他與小春卷矛盾現場被清晰且完整地拍下,當時同學們可能沒看清楚,幸好還是有人偷偷錄下來了。他看著自己企圖拿書去砸人才摔倒,急於辯解:“是她逼我的!”
“你父母在學校一口咬定是她把你腦袋弄傷的。”柏川看看他冒汗的腦門,笑道,“你不是惡心想吐得了腦震**嗎?”
薛楊弱弱地說:“我之前是有點惡心來著……”
“那就把這個視頻給大家看一下吧。”
薛楊趕忙捂住手機:“不行!我爸知道我撒謊能把我腿打斷!”
柏川站在床側,微微彎身,明明是一副笑意卻看得人頭皮發麻。他輕聲說道:“你的人緣關係也不怎麽樣呢,我隻是問了這一件事情,個個都來吐槽你,挖出很多秘密。”
“你想怎麽樣?”學生會會長都插手了,隻能大事化小,薛楊當即妥協,“本來就是許向暖動手在先,我可以和解,所以學長你就當什麽事情都不知道,算我們扯平。”
薛楊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柏川忍不住笑出聲,他點點頭:“好。”
病**的人剛鬆一口氣,隻見柏川漫不經心地補充:“但那是你和許向暖的扯平,可我沒有。”他灼灼目光鎖定眼前人,沒半分玩笑,“我要你當眾給她道歉,一個字都不能少,你可以拒絕,但就別想在這個學校待得安穩了。”
印象中的學生會會長此時恍若兩人,薛楊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你……”
“可得考慮清楚,我這個人啊。”柏川輕輕說道,“心眼太小。”
十分鍾後,柏川從病房出來,跟外頭兩人說:“都回去。”
早忍冬當然不甘心:“我們就這樣走了?”
柏川看他一眼:“不然進去把他頭打歪?”
小春卷的事情,很順利地解決了。綠萍給她打來電話,說薛楊清醒過來“翻供”了,他父母拉著許老師一個勁地道歉,意思都是同學之間的玩鬧,是誤會。
許老師還沒說什麽,周老師不樂意,他本來工作方麵就被對方班主任力壓一頭,於是拍著桌子怒嗔:“我們家暖暖為此受了多大委屈啊,被記過在家反省學業都荒廢了!本來期中考試有希望能衝刺前十名的!現在……”
許老師內心流汗,在一旁扒拉,行了行了,表演過了。
周老師叉腰:“你們班班主任必須給我道歉!”
薛楊班主任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周老師當即翻了回去,開什麽玩笑,他一天看許向暖翻個十幾次,精髓早就領悟到了!
後來許老師讓步,再加上薛楊執意當麵給小春卷道歉,這事才就此消停。
綠萍還悄悄問過小春卷,薛楊說早忍冬的話是不是真的,當時小春卷已經恢複上課了,她寫字的手一頓,想起年幼時早忍冬被人打得髒兮兮的臉,有些難受:“當然是假的,沒媽的孩子總是不招人疼。”
“那他為什麽不跟父親姓呢?”
小春卷猶豫了下:“因為,早忍冬是他媽媽最喜歡的花。”
早忍冬在出生的時候是有名字的,叫北季,後來母親難產沒挺過去,他便以另外一種方式活在這個世界上,活在悲傷的父親心上。
綠萍每每跟在早忍冬身後,就忍不住心疼他。
她糾結的樣子看得早忍冬眉眼一眯:“是不是暖暖又被人找麻煩了?”
原來他的心裏,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她真慶幸,那封信,那句懵懂的喜歡,及時被藏了起來。
“沒有啊。”綠萍突然就哭了出來,邊哭邊笑,“二哥,以後我和大哥一起保護你。”
03
今年的初雪來得格外早,夾著小雨,清冷了偌大的校園。
小春卷的麵塑社團並沒有獲得獎項,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之前跟薛楊打架的事情受了影響,什麽獎都沒給發。
那次之後,許老師跟小春卷道了歉,兩個人都扭扭捏捏的。許老師早上熬了粥煮了雞蛋,推給小春卷的時候,也不好意思看對方的眼睛。
“你吃……”
“謝謝……”
小春卷和許老師平時吵架拌嘴從不提起過世的媽媽,畢竟那是段殘忍悲痛的記憶。但是活著的人總該要往前看,許老師比女兒更懂得這個道理,還是決定正式道歉。
“暖暖,爸爸想跟你說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你,你要是還不開心,就說回來吧。”
小春卷戳著筷子,抿抿唇,她能怎麽說啊,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了。
她頓了頓:“沒什麽可說的……我也,對不起。”
小春卷這一道歉,許老師算是安了心,兩人雖然道歉道得別扭,但好歹都是讓步了。許老師還說:“我一直教導學生,學業為主,興趣為輔,但是你這麽喜歡捏麵人,爸爸想了想……學著支持你。”
爸爸這般服軟,女兒倒有些不知所措。
小春卷眼睛一亮:“真的?”
許老師微歎口氣,帶著笑意:“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學著理解我,在文化功課上多努力努力,你要知道爸爸是不會害你的。”
許老師沒有在開玩笑,小春卷想了想,點頭。
父女倆其實是可以好好交流的,但是都需要時間。
目前雙方能邁出這一步,已經改變很大了。
小春卷的事情算是暫且過去了。
一日下課晚,小春卷淋著雨回家,走在二樓的時候就聽見有爭吵聲,確切地說不是爭吵,是川爸一個人的大嗓門。
從來沒有見川爸這個樣子,小春卷扒著未關嚴實的門,看到了柏川的背影,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川媽也站在一旁。
“成績下降我就不說了,放棄保送這麽重大的事情你有跟我們商量嗎?整個學區有多少人盯著這個名額。柏川,你馬上就十八歲了,不是八歲啊!”
川媽似乎想說什麽,但看到兒子孤零零的,又有些不忍。
川爸越說越生氣,他指指樓上:“你是不是以後想跟她一樣呢?成績吊車尾,還總跟父親對著幹,除了吃肉行什麽都不行……”
“柏宏!”
“爸!”
幾乎是同一時間,柏川和川媽出言製止。
柏川有些情緒化:“請您不要這麽說她行嗎?”
小春卷看到柏川轉身,立刻躲開,憋著一口氣大步往樓上跑,連開門都是小心翼翼的。她一點也沒有責怪川爸,甚至覺得說得對。
因為內心眾多疑惑,小春卷想等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光顧”下柏川的窗戶。
卻不想許老師回家的時候,把柏川帶上來了。
小春卷聽到聲音,一個鯉魚打挺從**翻起,像壁虎一樣趴在門上聽著外麵的談話。許老師給柏川倒了一杯水,指指沙發。
關於保送的話題重聊,許老師安慰柏川:“你爸爸這個人我最清楚了,說話直,但絕對沒有壞心……”
小春卷蹙眉繼續聽著,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我女兒調皮、難管,但是柏川,你向來是聽話的,怎麽這次擅自做主呢?”
她抿抿唇,承認自己確實有些調皮難管。
許老師繼續說:“既然已經放棄了,我還是想多說一句,憑你的實力考Q大根本不是問題,明年夏天好好努力,給你爸證明就算沒有保送名額依舊能考中的實力。”
“老師。”柏川說話了,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溫和,“我並沒有考Q大的打算。”
“那你的意思是……去國外留學?”
柏川搖頭:“不是留學,不去Q大。”
許老師慌了:“川啊,川啊,你可別嚇老師,你爸媽可以不管你,我可不能,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有半點閃失我這教學生涯就算毀了啊。”
隨後就是一節又一節輔導課的開始,小春卷趴在門上脖子都擰不過來了,哪怕許老師苦口婆心說太多,柏川都不為所動,後來索性不說話了。
“小川,你天生要鵬飛萬裏,哪裏都困不住你的。”
小春卷在聽到許老師說這句話時候,內心不是滋味,鵬飛萬裏,其誌豈群鳥能識哉,以前語文老師上課的時候不懂,現在倒覺得能體會一二了。
柏川的力量,從不會遭受到任何的阻擋。
認識到這一點後,小春卷都無法去麵對他。
這個無論何時都能在自己身旁,還會無條件地幫她,甚至在喧鬧的街邊信誓旦旦說喜歡自己的人,將光環無限放大,璀璨之下,沒有一點小春卷的影子。
第一次,覺得“垃圾如我”,太貼切了。
04
柏川多次沒捉住小春卷,因為她刻意在躲著自己。
一天早上,小春卷慢悠悠地下樓看到了等候在寒風之中的柏川,他燦爛地笑著,將校服拉鏈拉到上頭,少年氣十足。
小春卷看不得這漂亮的畫麵,埋著頭往前走,她就怕自己這個“垃圾”玷汙了“大鵬鳥”。
柏川跟在身後,一如既往的無言。
後來小春卷越走越鬱悶,鼓足氣回頭,嗬斥一般:“不要以為自己長得好看就能為所欲為,還放棄名額,你去問問梁靜茹,人家都沒有這勇氣!”
小春卷是仰著頭怒斥的,柏川看著她張牙舞爪的樣子,淺淺笑。
她太獨一無二了,無論發生什麽都能保持自我的特質。
柏川的好心情就從看見她開始,他說:“你知不知道我與你最大的不同點在哪兒?”
小春卷莫名其妙,想了想說:“金字塔的頂端和末流?”
“當然不是,我從來沒有覺得你是哪裏的末流。”柏川說話時的眼睛亮堂堂的,“我們根本完全沒有相比較的必要,甚至我一度覺得,萬眾期待的我不過是應試教育的產物,而你,則是素質教育發展的特例,天生就該擁有夢想和自由的權利。”
“什……什麽意思啊?”
柏川看向遠方:“很快你就會懂得,懂我不過想跟你一樣,試著活出自己。”
從而更靠近你一點罷了。
後來某一天,小春卷小測又被罰抄試卷,她被柏川的話弄得百思不得其解,就問綠萍:“什麽叫應試教育的產物啊?”
綠萍也想了半天,實在不知道怎麽解釋,指著她說:“你抄試卷的樣子就有點像。”
“那什麽叫素質教育的發展呢?”
綠萍嗬嗬兩聲:“你捏麵人就是啊。”
小春卷托腮望天:“這個意思嗎?”思考半天沒頭緒,“嘖”了聲,“我們凡人不配有腦子。”
“真正有腦子的人都是柏川會長那樣的。”
見綠萍提起柏川,小春卷果斷湊上前來:“你說,柏川這人怎麽樣?”
這個話題是綠萍的興趣,她也湊上是非的腦袋,笑得嬌羞:“自從看到他戴了眼鏡之後,就有點斯文敗類、高冷禁欲的感覺。”
小春卷伸手對著綠萍的腦袋就是一彈:“是問人品!”
“我覺得特別好啊,大家都很喜歡他。隻不過冬冬說柏川學長心太深,不是好人。”
小春卷一聽這話不樂意了:“柏川怎麽就不是好人了?論相貌、成績和人緣,哪一個不是one one one啊,還心太深,難道早忍冬進人家心裏遊過泳嗎?搞笑……”
這護短的樣子,綠萍了然於心:到底誰進人家心遊泳了啊。
05
爆竹聲響,歲歲平安。
寒假的時候,小春卷跟宋先生回鄉下學習,許老師除了過年那幾天見到女兒,臨近開學都沒有再見過,還別說,安靜的日子過得總叫人不踏實,於是他就叫柏川去鄉下看看。
誰知道在車站碰到了綠萍,她懷裏抱著個保溫袋,裏頭溫著鮮芋仙家的四喜圓,她小心翼翼地護著:“學長,好巧啊。”
柏川點點頭:“你去哪兒?”
綠萍沒心沒肺地露著牙花子:“去找冬冬,他一直陪著暖暖在閉關學習呢。”
“他陪著?”
“對啊,暖暖怕無聊,冬冬就一直留在家裏。”
柏川不再說話了,他覺得城裏畢竟不是早忍冬的家,在鄉下那是理所當然的,絕不是小春卷讓他陪著。
兩人一路沒有什麽交流,綠萍一直全力看護四喜圓,生怕撒了,最後車子有些顛簸,她便將保溫袋放置在座位上,自己蹲在旁邊用雙臂圈住。
那種細微入骨的本能,是比春陽還要暖。
柏川再熟悉不過。
到了宋先生家,早忍冬正幫小春卷做原材料的蒸麵,蒸麵是要三蒸三晾的,早忍冬幹體力活,累得滿頭大汗。
綠萍捧著溫熱的四喜圓在他的身後:“喜圓喜圓,喜事團圓……”
早忍冬擦了擦汗:“等會兒吃……”伸手的時候胳膊無意打翻了那碗鮮芋仙,芋圓染了灰塵,在地上調皮地打著轉。
“不好意思。”
綠萍連忙擺手:“沒事沒事,不吃了,你別沾著腳。”說罷快速找來工具,將地上一攤汙漬給打掃幹淨。
她蹦蹦跳跳地去幫早忍冬,沒有一絲不開心。
柏川在幫宋先生擺柿子,將那些軟軟的黃柿挨個擺在簸箕裏,半熟的挑出來碼放在一邊。
宋先生活了一把年紀了,什麽事情都看得通透,他樂嗬嗬地笑著:“半熟的柿子皮特別難剝,味道也是甜中帶澀。”他問柏川,“像不像你們小孩子的暗戀?”
暗戀這種事情,一不小心就容易對號入座。
小春卷佯裝無意從他們麵前走過,早忍冬見到她又忍不住抱怨:“我真的好想回城裏跟我堂哥打遊戲啊,為什麽一定要我來幹活……”
“給我閉嘴。”小春卷瞪他,壓低聲音道,“又不考Q大又不拿保送的,渣渣還那麽多話。”要是換作以往她還能繼續使喚柏川,可柏川很快就要高考了,她怎麽能耽誤人家的寶貴時間。
柏川能來看她,已經是出乎意料了。
三個少年幹完活在一旁休息,宋先生繼續給小春卷上課,早忍冬吃柿子的吸溜吸溜聲音太大了,惹得小春卷多看了好幾眼。
因為好笑才笑。
可在柏川的眼裏,是她的目光給了別人。
宋先生敲敲桌子,提醒小春卷的出神:“我一直跟你說的臉部標準是什麽?”
“嬌羞垂眼瞼、憤怒四白眼、眼彎嘴翹笑和皺眉瞪目怒。”
“麵人捏得好不好,關鍵就在神態和體態,你這斜眉歪眼的,有考慮過麵人的感受嗎?”
早忍冬被柿子的汁兒糊了一嘴,帶著綠萍哈哈大笑。小春卷瞪了他們一眼,餘光瞟過安靜喝茶的柏川,覺得臉上有些臊意。
宋先生說:“你可以挑個自己喜歡的真人,照葫蘆畫瓢來練習。”
小春卷埋著頭也沒吭聲。
“這世上的人千千萬萬,就沒有你喜歡的臉?”
小春卷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說什麽,早忍冬還在笑,她一氣之下拔了麵人的頭朝他扔過去。早忍冬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吞咽了下,隨即震驚地看向宋先生:“怎……怎麽辦,這個能拉出來嗎?”
“……”
後來柏川去車站接小春卷回家時,他們踩著鬆軟的積雪慢慢走著。柏川似乎在想著什麽事情,風吹雪花從頭頂落下,小春卷百無聊賴地撓了撓頭發,才發現自己的頭發長這麽長了。
她捋著捋著,柏川突然轉過身。
像是積壓了厚雪的枝丫,下一秒就要下墜。
柏川隻有看著她的時候眼睛才是亮堂的,他說:“開學就是我的最後一個學期了。”
原本他的內心穩重又強大,奈何眼前的人太過天真,耐性便岌岌可危。柏川是不想嚇著她的,先期給過一個信號,在那人潮湧動的街邊,柏川覺得她多少會給自己點回饋。
真是多想了,半點都沒有,甚至被半路“殺”出來的早忍冬給示威了。
小春卷一臉蒙地看著他。
柏川還想再試一次,他溫柔地問道:“暖暖,世人千萬,我是你喜歡的那張臉嗎?”
06
小春卷徹底被嚇跑了。
人真的會在過於興奮、激動的情況下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如果說之前誤以為柏川說喜歡自己是出於兄長的愛護,但是後來那句雪中表白,但凡腦子還活絡的都能聽出畫外弦音。小春卷就在那樣極具曆史性的時刻,把舌頭狠狠咬破了。
她眼含熱淚,大著舌頭說:“對對……對不起。”
柏川沉默,他被拒絕了。
綠萍那些時日在學校還很好奇小春卷老戴口罩,小春卷的喉嚨滾了滾,話說得艱難:“我的口水總忍不住往下流……”
小春卷已經沒臉再見柏川了,她蹲在操場不起眼的角落,眼巴巴地望著遠方的人。
柏川難得出來運動,在球場上揮汗淋漓。
場上高三生不多,基本都是低年級的學生,綠萍捧著礦泉水在一旁嗬嗬笑:“哇,這一張張小臉長得真好看哇。”
一聽到關於臉的字,小春卷就挫敗地扶住額。
綠萍看到柏川在場上逼人的氣勢,撞撞小春卷胳膊:“我發現了,長相越斯文的人彪起來越悍,冬冬說得沒錯,你們家前任會長真的深不可測。”
這一聽奓毛了,小春卷又大著舌頭說道:“誰誰誰……誰家前任會長?”
柏川因為要準備高考,已經卸任學生會會長了,但大部分同學依然會稱呼他為會長。早忍冬當時還去自薦過新會長一職,站在門口的老師很自然地攔住他:“來打掃衛生的是吧,桌子一定要擦幹淨喔。”氣得早忍冬當晚吃了三碗米飯。
所以早忍冬越看某人越不順眼。
中場休息的時候,綠萍奔過來送水,早忍冬喜滋滋地說:“是暖暖給我的嗎?暖暖真好。”明晃晃的顯擺。
柏川就在一旁站著,捉到那抹躲閃的身影,垂下深眸。
小春卷覺得躲不是回事,她應該要找柏川談一談。於是在夜深人靜的晚上,她順著樓底下的管道開始往上爬,以往三十秒就完事,誰知剛過三秒,正當她大展身手的時候,底下有熟悉的聲響。
“那是你女兒嗎?”
“有、有點像。”
小春卷僵硬地扭頭往下看,許老師和川爸剛下館子回來,相同震驚的表情。
那種被當眾“抓捕”的感覺,旁人是無法感同身受的。
許老師簡直要瘋了,在家裏的臥室來回踱步,恨鐵不成鋼指著她說:“你怎麽能做這樣的事情呢?小川平時對你多好啊,你這樣做對得起他嗎?”
小春卷窩在沙發裏,做好了麵對一切風暴的準備。
川爸也在,無聲地歎了口氣。
許老師氣得胸膛連連起伏,一拂袖:“你怎麽想著半夜去拿人家東西呢!”
小春卷的表情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隔天,川爸就在柏川房間到處轉悠,看得柏川莫名其妙,環顧一圈沒有什麽東西丟失,這才給兒子囑咐:“最近小區風氣不好,值錢的東西一定要收好,晚上窗戶關緊,防止熟人作案。”說完出去,不放心地又補充一句,“有任何問題就喊爸爸。”
小春卷覺得這比撞破她對川哥哥有非分之想,還要打臉。
07
隨著天氣越來越熱,小春卷就越急躁。
她終於等到柏川和同學們在操場上打球,此時距離放學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
再沒有比今日更合適的時機了。
小春卷移動到附近,才發現早忍冬也在,她暗暗“嘖”了聲,可千萬別被這個煩人精給纏上。
剛這樣想著,煩人精像是開了千裏眼,看到躲在大樹後的人大聲喊著:“暖暖,快來!給哥哥加油!”
柏川因為看了一眼而失了神,被早忍冬用力一撞,險些摔倒。
今日球場上的人各年級都有,柏川立定的時候,身旁的前任學生會副會長程裏嘿嘿一笑,暗暗附耳:“小子,美色禍心啊。”
柏川扭頭看他,扯起一側嘴角,很是戲謔:“程裏,是空氣不新鮮還是覺得明天的太陽太耀眼?”
程裏握拳捶捶胸口,擠眉弄眼地說:“兄弟別這樣,我懂我懂。”
小春卷暴露了,再躲躲藏藏就沒意思了,她站在那兒有些猶豫。
早忍冬隻要看到小春卷,搖身一變就是戲精,故意跟柏川敵對,還矯揉造作地指著人說:“暖暖你看!學長故意撞人家!”
別說柏川了,就連程裏都想給這學弟一腳。
柏川倒是心大,根本就不跟學弟一般見識,大家都在佩服他的心態時,早忍冬卻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氣場。二人飛身灌籃的時候,早忍冬赫然看到柏川極具攻擊性的笑容。
早忍冬做夢都沒有想到,柏川會在瞬間給自己設下圈套。
在外人看來,半空中的兩人都在搶球,柏川突然像是被某種力量給撞擊開,狠狠摔落在地,雙臂全部擦破了皮,他艱難地從地上坐起,蹙著眉無比憂傷地說道:“早忍冬,你撞我幹什麽?”
大型男版宮廷唰唰唰上演。
早忍冬的嘴巴都能塞雞蛋了,上帝證明,他根本就沒有碰柏川一根汗毛。
程裏在旁邊火上澆油:“學弟!你怎麽能這樣子呢?難道就因為柏川記過你三次遲到、兩次翻牆嗎,有什麽話我們好好說啊!”
早忍冬麵對場上眾多目光,內心萬馬奔騰。
麵對柏川人前人後兩副麵孔,早忍冬決定來個手撕“小人”。
柏川坐在地上,多次嚐試起來都失敗了,程裏在一邊咬耳朵:“行了別裝了,你已經成功引起小妹妹的關注了。”
小春卷因為擔心跑上來攙扶柏川。
柏川麵色蒼白,冷汗涔涔,他緊緊咬住牙齒,說不出半句話來。小春卷一個勁地責怪早忍冬:“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樣五大三粗一身橫肉啊!”
早忍冬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他明明就是故意裝給你看的啊!”
直到看見柏川雙腳腫得誇張,早忍冬愣了:“你的腳……”
柏川再次試了下,一陣鑽心的痛楚襲來,他檢查自己的雙腿,兩隻腳踝似乎都傷到了。他緩了緩心情,說道:“叫救護車,我站不起來了。”
醫院病房,圍了好多同學,他們都在暗暗私語,早忍冬則一臉幽怨地坐在椅子上側耳偷聽,有同學說聽到醫生診斷,柏川的腿扭傷了。
小春卷焦灼地跟在川爸川媽身後,許老師匆忙趕來的時候有些急火攻心,什麽狀況都沒搞清楚,唾沫四濺:“又是誰給小川喝酒的?給我站出來!我就這一個寶貝好學生,天天給你們糟蹋!”
早忍冬當即躲在牆角,弱弱地對小春卷搖手:“大哥,你要救我。”
08
柏川的傷勢較為嚴重,除了擦傷以外,一隻腳踝關節骨裂,另一隻扭傷,醫生說要進行手術治療。他極有可能半年都無法正常走路,這無疑是個重大災難。
早忍冬要哭了,抓著小春卷的手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要是瘸了會不會賴上我啊?”
那天去的同學後來都散了,早忍冬和程裏表情都很難看,站在一旁什麽話都沒說,因為柏川把事情前因後果告訴川爸川媽了。
他說:“怪我自己,沒站穩才摔倒的。”
麵對柏川的重傷和自責,早忍冬突然就懷疑起當時是不是自己撞倒了柏川?越想越覺得是,一度心慌慌。
程裏也閉口不言那是因為這件事情跟他有很大的責任。
柏川在半空確實為了躲避早忍冬而摔倒,而程裏誤以為他在賣慘給小姑娘家看,想伸出一腳來助攻,誰知卻害慘了柏川。
對於這件事情,柏川沒有怪任何人,也不願將同學牽扯進來。程裏明白他的心意,為了讓自己好受點,硬是要承擔所有的醫療費。
住院期間,大家都會輪流來看他,唯獨早忍冬是天天來陪伴。
單純天真如早忍冬,他花了一晚上想明白了,柏川就是因為自己而受傷的,再看柏川不爽也有責任和義務來照顧人家。
早忍冬跟柏川說了:“別以為我願意照顧你就是喜歡你,你是什麽樣子的人我最清楚,遲早有一天我要把你的真麵目揭穿給暖暖看。哼,事情一碼歸一碼,留著後麵跟你算!”
柏川麵無表情,三個字:“我腿痛。”
早忍冬認命,這該死的善良啊。
小春卷要給柏川倒一杯水都被早忍冬攔下,他熟練地兌好溫水才給柏川:“你想把他燙死嗎?”
綠萍貼心地買了鮮花,早忍冬在一旁把百合的花蕊都去掉:“哪家花店這麽不負責任,病人過敏了怎麽辦。”
早忍冬閃電般的轉性子讓小春卷困惑得摸不著頭腦。
因為柏川受傷,很多事情都發生了改變,除了早忍冬覺得自責而鞍前馬後,小春卷也將一些話咽回了肚子裏,她覺得什麽事都比不過柏川恢複健康重要。
可大人似乎不這樣想。
許老師跟川爸在家的聊天被小春卷偷聽到,長輩將柏川的補課計劃安排得妥妥當當,他們覺得高考才是人生大事,高考就是高於一切。
小春卷曾在晚上睡不著去醫院看柏川,那時候他都住了一個多月的院了。
柏川靠在床頭,在支起的桌子上寫著作業,其間多次艱難地移動雙腿。小春卷看得很難受,她覺得病房裏的人一定是不舒服的,他明明需要的是休息。
高三期中過後,柏川成績下降了。
估摸著許老師和川爸要連夜起草“關於如何拯救柏川排名”的計劃,小春卷想得單純,也隻能把許老師墨水給倒了、教案給藏起來諸如此類的小把戲。而柏川的家裏,才是真正的硝煙戰場。
川爸對於柏川放棄保送名額的事情,一直耿耿於懷,而這次強烈要求必須考上Q大。川媽從來不是愛與人爭辯的性子,這次卻與川爸站在了對立麵。
“你不逼他一把指不定又出什麽幺蛾子。”
川媽不讚成,她沉沉地說:“強勢逼出來的人有什麽用?是像你一樣做工作的機器,還是像我一樣服從在現實的腳下,連自我是什麽都不知道?”
川爸看著她,像是不認識一般:“你……”
川媽無懼任何眼神,一字一頓:“我薛天舒的兒子,不參加高考也罷。”
後來小春卷知道川媽搬離家裏的時候,既震驚又憤怒,就因為柏川高考的問題,夫妻二人的爭吵已經上升到了要離婚的程度。
小春卷去醫院看柏川,身邊沒有任何人陪護。他一個人看著窗外,似乎是感覺到了某些變化,他問小春卷:“我爸媽在家還好嗎?”
“好啊。”小春卷想也沒想就回應,她嘻嘻笑,“家裏沒什麽事情,你放心吧。”
可那天的柏川,是小春卷從未見過的低落時刻。
柏川端著豆漿輕輕地抿著,像是自言自語般:“媽媽跟我一樣最喜歡喝豆漿,卻因為爸爸的喜好而喝牛奶。什麽樣的情況下,一個人會為另外一個人而改變自己,一點點磨掉自己的光,讓這個世界看到的,隻有另外那個人。”
他明明是笑著說的,小春卷卻感受到了巨大的悲涼,好像自己以前看到的光鮮亮麗、團圓美好的家庭,都是不真實的。那個人見人愛,品學兼優的柏川並不是想象當中完美的標杆存在。
他明明是有缺點的,他是被眾多看不見的雙手推到高嶺之上的啊。
小春卷的眼中漸漸升起了霧氣,她啞然說道:“柏川,我們一起做自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