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渡不過去
“那些人跟以前一樣,在我周圍生活著,沒少一隻眼睛,多長一個鼻子,可我覺得他們都有病,在那正常的外表下,都有顆病態的心。”
〔1〕
或許還有希望,或許柒柒並沒有死。
像黑暗的世界裏燃起了一道白光,我抱著僥幸心理自我安慰道,然後一把推開伏在我腳邊爬不起來的薑程瑞,快速衝向馬路,隨手攔住一輛出租車,匆忙坐進去。
“去附近最近的醫院。”我焦急地和司機說道。
薑程瑞衝上來,手抓著車門不讓我關,身體擠著要進來。
我不管他痛不痛,伸手大力地推他出去,然後狠狠地關上車門。
他沒臉去見柒柒,他沒資格。
我攥緊拳頭恨恨地想著,腫痛的眼睛又一次有了淚。
車後鏡裏還能看到小薑在路邊努力地攔出租,陸夏蹲在離她不遠處的梧桐樹下哭,何燁北守在一旁,林誌申在他們對麵的馬路邊抽著煙。他一直沒走過來。
我把視線收回來,坐在車裏抱著自己顫抖的身體,死咬著嘴唇。
整個腦袋都是混亂的,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飄忽跳躍的,耳朵長時間處於耳鳴狀態,直到下車,到了醫院,人也渾渾噩噩的,也不知自己是怎麽走進去的。
還是上次薑程瑞住院的那家醫院,以前我也來過幾次,可是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的人。大廳裏圍堵了很多人,有來看病的,有來探病的,也有來看熱鬧的、在詢問著剛被送來的墜樓姑娘在哪兒……
我心中僅存的一絲希望都在人聲鼎沸的討論中慢慢散去,我和那群看熱鬧的人一樣,抓著過往的醫生詢問柒柒的所在。
最後我被帶到太平間,看到柒柒那張慘白變形的臉,才不得不接受這一殘酷的現實,像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癱坐在地上,隻是失聲痛哭,卻再也不敢去看柒柒一眼。
老天爺怎麽可以這麽殘忍,為什麽偏偏是今天,在柒柒生日的時候帶走她。為什麽要帶走她!
怎麽可以帶走我最好的朋友……
“小貝!”
“貝以南!”
薑程瑞大聲嚷嚷著闖進來,聲音卻在進門的瞬間戛然而止。
我坐在地上,轉過頭漠然地看著他,表情應該很麻木。
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麽,罵也罵過了,打也打過了,沒力氣了。
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我沒再看站在柒柒遺體旁一動不動的薑程瑞,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出了太平間。
走道裏是各色看熱鬧的人,我耳朵裏一片嘈雜聲,嗡嗡的,好像聽到有人喊我,好像又沒有,直到肩膀被人用力地拍了下,我才恍惚地抬頭,看著聞訊趕過來的程強他們。
“小貝,柒柒她……”程強剛開口,就沒再問下去。
我看著他不說話,隻是忍不住掉眼淚,嗓子都啞了,連哭都哭不出聲來。可是程強他們就好像懂我的意思,幾人當即紅了眼眶,再也沒有吭聲。
“柒柒的爸媽在外省,她一直是爺爺奶奶帶著。不敢確定的事,也怕老人年紀大受不住,我就暫時沒告訴。事情很快就會傳到學校,到時候校方會通知家長的,就讓他們去說吧。我們先在這兒陪陪她。”沉默了片刻後,程強啞著嗓子說。
我點了點頭,覺得這裏太悶,再待下去,我會受不住,就跟程強他們打了個手勢,自己去外麵透透氣。
醫院門口就是大馬路,我雙手環抱在胸前,蹲在地上發抖。有股冷意自心底急速地蔓延開來,我閉著眼,艱難地喘氣,喉嚨帶著撕裂的疼。
周圍不斷有人進進出出,醫院濃重的消毒水味從裏麵飄散出來,我這邊還能聞到福爾馬林的腐蝕味。
正對馬路的人行道上,一行人腳步有急有緩地朝這邊走來,我的視線落在其中一個穿著白色長裙,配著鮮紅色針織衫的女生身上。
從樹上掉落下來的金黃色梧桐葉飄落在少女瘦弱的肩頭,那頭又黑又長的秀發隨意飄**在風中,秋風吹起了純白的裙擺,露出俏皮的粉色小皮靴,靴口處雪白色的肌膚,真漂亮。
我想起了遺落在玫瑰園的那條白裙子,視線又一次模糊起來,眼前開始出現幻覺,幻想著柒柒穿上白裙子的樣子,該是有多好看。
可是太平間裏那具蒼白的摔得變形的屍體,卻重重地敲碎了我的幻想,一刻不停地用刺痛提醒著我,柒柒死了,死了。
那麽漂亮的姑娘,那麽好的女生,就這麽死了。
我的眼淚止也止不住。
〔2〕
“家裏好幾次跟你爸談過了,讓他不要再混了,道上的早晚會出事!你爸不聽,連你也把當混混作為自豪的事兒,從小就學著拉幫結派!現在好了,出事了,好好一個人因為你們死了。你難道不覺得自己罪惡嗎?之前老招惹陸夏也就算了,我就當你喜歡她。可是那個女生呢?你不喜歡她招惹她做什麽?你不招惹她,就不會出今天這種事!你和你爸為什麽就不能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出現在我們眼前!不要再傷害無辜的人!”
“說夠了沒有!你和你爸每次就隻會裝清高地教訓我和我爸,你們懂什麽?是,是我招惹了柒清晗,是我爸惹了事,惹上了人。可今天柒清晗要不出麵給那姓薑的解圍,那群人會追她嗎?她會跑得失足掉下樓嗎?她是因為那姓薑的死的!那薑程瑞要一開始就好好對她,不招惹陸夏,會和我扯上關係嗎?會死嗎?而你呢,何燁北,你不覺得自己也罪惡嗎?你不是也喜歡陸夏嗎,你初中怎麽不把她追過去,眼睜睜看著她和我在一起?你要一開始有本事追她過去,她和你在一起,又怎麽會為了擺脫我,故意和薑程瑞攪和在一起?你不知道她一直喜歡的都是你嗎?就是怕我傷害你,所以才故意待在我身邊,討好我。後來發現自己忍不下去了,忍受不了我這種人了,就想離開,隨手抓了個靠得住的就當救命草。她不和那薑程瑞搭上線,柒清晗也不會和我連在一起,薑程瑞也不會幾次被打,柒清晗也不會為救他而死。要說對錯,我們誰比誰幹淨呢?”
“夠了,你們夠了,不要再吵了。林誌申你上次不是說了放過我嗎,為什麽我還會被騷擾?如果今天柒清晗不出現,死的人會不會是我?你為什麽這麽壞,為什麽要纏著我不放?從小到大,你就喜歡和燁北搶,我喜歡燁北,你就威嚇我要傷害他,我連喜歡誰都要看你臉色。你就跟魔鬼似的,心理變態!我都快瘋了,你讓我以後怎麽過日子,成天提心吊膽的,認識你真是個災難……”
左手邊在大門口爭執吵架的三個人就跟個笑話似的,現在在比誰錯得多、比誰可悲,真是太好笑了。
聽他們說的,信息量多大啊!本來就是他們三個人的戲劇,何必非要扯上我們?
我就知道,陸夏才不是真的喜歡小薑呢,才不是呢。薑程瑞這蠢蛋不信,把人家當女神,被人利用都不知道,還搭上了柒柒的一條命。
陸夏她自己都說了,她喜歡的是何燁北,為了擺脫林誌申,又怕林誌申傷害何燁北,隻能勾搭薑程瑞,以為小薑足夠強,能保護她。
何燁北明明那麽喜歡她,卻沒勇氣搶她。林誌申表現得也這麽喜歡她,卻到底舍不得放手。薑程瑞呢,為了她,丟了柒柒這麽好的女孩子,結果人家還不是真心喜歡他。
多麽可笑!
陸夏真的那麽好嗎?她難道不是個自私的女孩兒嗎?為了自己的自由,就隨便利用人。她哪裏比得上我們柒柒,可他們竟然一個個隻為了找她,把柒柒丟在那裏不管。
她有什麽值得柒柒為她換命的!
愛情,真的是個讓人盲目的東西。
我捂著耳朵,不想再聽那三個人無休止的爭吵。
在地上蹲了很久,手凍得都麻木了,忽而覺得自己待在這兒沒用,就想站起來再去看看柒柒。結果,人剛起身,就感覺到頭上的血液直往上湧,一陣窒息的缺氧感襲來,我頭暈得歪歪欲倒。
如果不是有人及時過來扶住我,我肯定要摔上一跤。
喉嚨嘶啞著向來人說了聲謝謝,我勉強站穩腳抬起頭來,就看到了表情漠然的林誌申。隻一秒的錯覺,我覺得靜靜站在一旁的他像極了何燁北。
朝四周張望了下,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陸夏和何燁北已經不在了。
沒力氣去追究他們去哪兒了,我再度把視線放在林誌申身上,探尋地看著他,想他還想做些什麽,或者說些什麽。
“柒清晗她……”
“死了。”
他沒說完,我就大致知道他想問什麽,咬牙切齒地斷言道。
林誌申的目光黯了黯,眉頭緊鎖,半晌才幹啞地開口,讓我帶他去看柒柒。
我推開他的手,倨傲地站在一旁,紅著眼看他,隻問他一句:“你一開始追柒柒,想和她在一起,是因為陸夏讓你放手,你感覺到受傷想從柒柒身上尋求安慰,還是你怕陸夏受傷,打算用柒柒引開盯著陸夏的那群人的視線?”
林誌申默然。
我心裏頓時一片通透,答案除了後者還會有其他嗎?他要有一丁點兒喜歡柒柒,柒柒就不會死。
他惹了一身麻煩,還招惹無關的人,根本就是因為不在乎那個人。如果在乎的話,他隻會離那個人越來越遠,就怕因為自己,而使對方受傷。
“林誌申,活該陸夏不喜歡你!你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根本不配被人喜歡!”
我嗓音難聽而又聒噪地朝林誌申嘶喊出聲,喉嚨裏一股腥甜。我咬緊嘴唇,不解氣地用力瞪了那人幾眼,如果我還有力氣的話,真的好想打人。
柒柒好歹救過他一次,他怎麽可以把她作為陸夏的擋箭牌。陸夏真的就那麽好嗎?她到底哪裏好?漂亮?清純?還是善良……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沒騙過柒清晗,就連我為什麽找上她,她也知道原因。我沒逼過她,是她自己提出來讓我別再糾纏陸夏。薑程瑞被人捅進醫院那天,我去醫院找過陸夏,發現柒清晗也在,她沒去見薑程瑞,就在服務台問了下狀況。我正好看到,她也看到我,主動跟我打招呼,問我願不願意和她交往。不是我想保護陸夏,才打算和她在一起,而是柒清晗,為了保護薑程瑞,主動和我在一起。她是個很不錯的女生,我想過要好好對她的,可是沒有機會了……”
這會兒才說這些有什麽用,人都不在了,再說我覺得你很好。我沒有騙過你、我想對你好、可我不喜歡你,這種虛偽的話有用嗎?
我喉嚨啞得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是嘲諷地盯著林誌申,然後厭惡地扭頭離開。
他就跟薑程瑞一樣,多看一眼都讓人惡心。
〔3〕
高中女生墜樓身亡之事,在整個城市炸開了鍋。
柒柒生前都未曾引起這麽大的躁動,死後,城市報紙、城市新聞台裏一段時間都掛著她的名字。
警方的屍檢報告出來,排除他殺和自殺的可能,是失足墜樓,意外死亡。
不管是後麵有人追她,柒柒害怕得腳下踩空失足掉下樓的,還是她自己走路不當心,掉下去的,最終的判定這都是一場意外死亡事故,無法追究刑事責任。
而關於林誌申和他爸,以及他們的對頭、那群追柒柒的流氓和他們的老大,他們之中不管是犯法的還是沒犯法的,都屬於黑圈子裏的事。就算這個人作惡多端,沒有有力的證據,警方是不會貿然抓人的,也沒法將其定罪。
事後強哥告訴我,黑圈裏幾方人因為爭地盤火拚,傷亡很多,幾大管事的跑路了,林誌申和他爸一起消失了。
整個城市好像突然清靜了。
可我感覺不到任何快感。
柒柒就這麽死了,什麽快樂都沒有了。
柒柒的葬禮,我沒有去參加。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臥室裏的落地窗都被關得嚴嚴實實的,我蜷縮著身體躲在昏暗的空間裏,不願出去。一度認為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是肮髒的、自私的、虛偽的、不公的……
我被人性的醜陋所吞噬,精神長期處於壓抑狀態。
後來被我媽強行帶出,逼著去麵對這社會中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人跟以前一樣,在我周圍生活著,沒少一隻眼睛,沒多長一個鼻子,可我覺得他們都有病,在那正常的外表下,都有顆病態的心。
直到醫院的病曆表放在我麵前,我才知道,病的不是他們,是我。
我患上了抑鬱症。
我媽每天以淚洗麵,薑程瑞隔三岔五來我家看我,都被我關在門外,尖叫著威脅我媽不準開門。
我和他絕交了!
家裏人一開始有著那樣的想象,以為我是因為喜歡薑程瑞,薑程瑞有了女朋友,我受了刺激憋在心裏久了才憋出病的。後來心理醫生催眠中我提到了柒柒的事,他們才知道事情的症結,卻無法理解,我因為死了個同學,就搞成這樣。
他們哪裏懂柒柒對我意味著什麽,又沒經曆過那天我經曆的一切,怎麽能體會到我接到柒柒的求救電話那一刻的心情。
她就是和我說話的時候,踩空掉下樓的。
想到這些,我就有種想瘋的衝動。
生活已經夠悲哀了,為了不讓爸媽絕望,我乖乖地接受了兩個月的心理治療。等我的精神情況好轉,有了點自己還是這世界的人的感覺後,高二第一學期已經結束了,而我錯過了期末考。
為了不讓我留級,我爸托人找了校方,商量下讓我寒假補習,把課程補上去,然後再由相應老師出幾張綜合卷考察一下。
不用問我爸,我也知道他托誰幫的忙。和學校有點關係的,除了薑程瑞他爸還有誰。
我心裏隻是單純地抵觸薑程瑞,對薑叔叔沒惡意,便本分地按爸媽的計劃表,每天找相應科目的老師補課。
語文和英語補起來算快,主要是我這兩門基礎不差,沒日沒夜地補了幾天就完事了。數、化兩門功課老師寒假都沒空,物理我又不想找何霹靂教,主要是不願見何燁北,我媽就請了家教給我補。一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補課,每天都是十幾個小時的苦戰。
我覺得高三迎高考也不過如此,長時間的高壓學習,讓我喘不過氣來,偶然一天心血**,便蹺了課,趁我媽不在,溜出家去玩了,把家教老師給關在了門外。
等我媽接到家教老師的投訴電話,火急火燎地打給我時,我正在這城市的大街小巷裏亂逛。
腳上就踩著忘了換的拖鞋,連襪子都沒穿,光著被凍青的腳,裹著鬆鬆垮垮的羽絨服,我像個神經病似的瞎轉悠著,看到有趣的就瞅上幾眼。
身上沒帶錢包,口袋裏沒一個鋼鏰兒,隻有手機不停地聒噪著,我卻懶得接。
半路碰到個班上的同學,看到我驚愕地確認了幾秒,然後走過來打招呼說:“貝以南,好久沒見你啦,老師說你生病了,你現在好些了嗎?”
我笑笑,嫌冷地縮著脖子,吸著凍出來的鼻涕回道:“挺好的。”
那人估計不大信我的話,懷疑地看著我那光著的腳踝,心裏肯定想著“人說貝以南瘋了,看來是真的啊,這病沒好吧”,嘴上卻尷尬著說道:“好了就好,今天外麵挺冷的,你早點回家吧,開學見。”
“嗯嗯。”
同學走後,我又瞎轉了會兒,最終覺得自己這會兒在冷風中抽搐的行為特別傻帽兒。
風也吹夠了,鼻涕眼淚都被吹出來了,心裏也沒那麽堵了,我就開始懷念家裏的暖空調,於是掉轉腳步準備回家,卻在經過街口的一家火鍋店時,忍不住停下了。
有一陣子沒見過何燁北了,再次見到,好不容易平靜的內心一下子就波濤洶湧起來。
坐在櫥窗邊的兩人正在有說有笑地吃著火鍋,熱騰騰的蒸汽縈繞在半空中,女生拿著湯勺從鍋裏舀出個丸子,放碗裏拿筷子夾著往嘴裏咬,丸子裏濺出汁水,估計燙著了她,她張著櫻桃小口發出喊叫,對麵的何燁北體貼地送上餐巾紙給她……
我想如果這會兒何燁北對麵坐著其他女生,我估計不會這麽憤怒,可他對麵偏偏就坐著陸夏。
她陸夏憑什麽在柒柒死了,我這麽癲狂的狀態下還笑得這麽開心!她憑什麽能幸福!
他們憑什麽能坐在一起吃火鍋!
如果你們覺得我不可理喻,那麽請原諒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的心理,見著這種情形,我真的沒法忍。所以,被那幸福的光圈刺痛,處於盛怒之下的我,幹了件隻有神經錯亂的人才會幹的事。
我攥緊拳頭,氣衝衝地從路邊撿了堆雪,將其紮紮實實地攥成球,然後用力朝窗玻璃砸去。
現在的櫥窗都很堅固,雪砸上去根本砸不壞。雪球隻會自己崩散開來,就像我們用盡全力,想要傷害一個人,卻隻能傷害到自己而已。
可是雪球的崩裂還是引起了玻璃的震動,在裏麵吃火鍋的兩人下意識地朝窗外看過來,臉上的笑容頓時就僵住了。
我對著他們豎中指,像個瘋子般罵罵咧咧,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到,罵了沒多久,餐廳裏的服務員就衝出來要抓我。
見狀,我撒腿就跑。
感謝上帝雖給了我一個蠢笨的腦袋,卻給了我發達的四肢。我跑步跑得特快,哪怕我腳下隻穿著拖鞋。甩了拖鞋,即使光腳跑,照樣能甩身後那群大媽幾公裏。
感覺到身後不再有人追,我才慢慢停下腳,手扶著街道上建築物的牆壁,劇烈地喘氣,隨後便哈哈大笑起來,眼淚鼻涕狼狽地噴了出來。
我整個人像個巨大的蒸汽爐,渾身冒著蒸汽,五髒六腑滾燙滾燙,估計是燙傷了心,心髒那塊兒疼疼的。
身上的熱氣漸漸散盡,我全身虛脫地癱坐在地上,然後雙手抱著膝蓋,頭枕在上麵,難受地哭泣。
我哭著問自己,為什麽他們可以在柒柒死後照樣開心,我卻不可以?
後來我才知道,悲傷和快樂都是自己給的。
我不開心,因為死的那人是我最親愛的朋友。我渡不過去,是因為自己不放過我自己。
〔4〕
那天狼狽地回家,一進門見到的是我那快急瘋了的媽。
我媽一見到我,伸手毫不客氣地扇了我一巴掌,瞪著眼睛氣吼道:“貝以南,我到底哪裏對不起你了,你要這麽對我!你是不是要氣死我才甘心……”
我識相地抱住哭得快岔氣的媽媽,又是認錯又是做保證,發誓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我媽哪敢信我,從那天起,她哪兒都不去了,不管家教老師在不在,就一直守著我。平日買菜什麽的,也都讓我爸下班帶回來。
我瞬間成了坐牢的囚犯,我媽就是那嚴厲的監獄長。
該補的東西差不多都補齊了,我媽就帶著我到各科老師那裏做卷子。我最不情願的就是去何霹靂家,但沒辦法,誰叫我們下學期物理還是他教,老師沒換,不好找其他人。
到了和何霹靂約好的日子,我媽一大早就喊我起來背物理公式,然後拎著早就準備好的兩大盒海鮮幹貨興衝衝地送我去何霹靂家。
何霹靂在他家車庫裏,寒假他又開了補習班,我們到他家的時候,他正在上課,就何霹靂的老婆在家,何燁北不在,這讓我莫名地鬆了口氣。
我媽嬉笑著把禮品放在何霹靂家的沙發上,何媽媽客氣地拿起來推到我媽懷裏不願收。我無奈地站在一旁,看著她倆把東西推來推去,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頭一轉,就看到何燁北臥室的門開了,一個少年就站在那門口目光深暗地看著我。
我頭皮一緊,垂下眼不去與何燁北對視,心裏默默地吐槽自己運氣背,來得不是時候。以為何燁北不在家,沒想到人家隻是待在房間裏沒出來。
“燁北,你要下樓啊,正好,喊你爸上來,說貝阿姨帶貝以南來找他做卷子。”何媽媽笑容和藹地朝何燁北道。
何燁北“嗯”了聲。
我沒去看他,所以不知道他走了沒有,就一直垂著頭。直到何霹靂上樓來,我才抬起頭,發現何燁北下樓後就沒和他爸一起上來。
他不在更好,眼不見為淨。
對柒柒的死,其實和何燁北沒多大關係,可我就是不爽他。因為他和薑程瑞、林誌申一樣都隻圍著陸夏轉。
而我討厭陸夏,如果不是她想擺脫林誌申自私地利用小薑,柒柒也不會幫小薑解圍被林誌申的仇家追得摔下樓。
或許陸夏很可憐,她被林誌申這樣的惡魔纏上,喜歡何燁北也不能表現,還為了保護何燁北假裝和林誌申好。可是我要可憐她,誰可憐柒柒?
上次林誌申在醫院罵的也有道理,要是何燁北夠勇敢把陸夏搶過去,犯得著有後來的那些糾纏嗎,犯得著把小薑和我們扯進去嗎?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要是何燁北一開始就和陸夏湊一起,那就什麽悲劇都沒有了。可是那天看著他倆其樂融融吃火鍋的情景,我又不爽了,根本不想他們在一起。
柒柒死了,他們憑什麽能幸福在一起。
後來的後來,我才逐漸明白,我不想何燁北和陸夏在一起,不是因為柒柒死了,我想讓他們不痛快。
柒柒的死隻是我給自己找的借口,說白了,其實就是我自己嫉妒。我嫉妒陸夏,她有那麽多人喜歡,我嫉妒,因為我喜歡的何燁北也喜歡她。
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有著各自命定的歸屬。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再嫉妒再不甘,再怎麽拚命搶過來也不是你的。
要喜歡早喜歡了,怎麽可能一開始不喜歡你後來卻死心塌地愛上你呢?
我就是傻,所以直到被人傷得體無完膚之後,才痛徹痛悟地明白,何燁北從不屬於貝以南,哪怕我們在一起過,哪怕我以為我們互相喜歡過。
〔5〕
何霹靂就是何霹靂,跟其他老師不同,一直秉承著嚴肅的作風。就像這種不正規的測試,其他老師都放水了,就他一個人死擰著脾氣,卷子出得依舊很難。
我一個人被關在何霹靂家的那間小空房裏做題,外麵時不時響起我媽和何媽媽輕聲談話的聲音。
談話的聲音雖然已經被刻意壓低了,可我這會兒心情煩躁,哪怕再小的聲音,聽到了也難受,更沒有耐心認真做卷子了。
在空房裏待了一個半小時,其間何霹靂進來看過我幾次,都是雙手背在身後轉幾個圈就走了。
我把會做的題都做了,不會做的,胡亂列了幾個式子上去,然後再也坐不住,起身出去找何霹靂交卷子。
我自己心裏有數,這張卷子做得一塌糊塗,怕被何霹靂揪著一邊改我的卷子一邊訓我,所以一把卷子交到何霹靂手上,我就馬上借故說自己早飯沒吃飽,要去小區的便利店買吃的。
何媽媽熱情地喊住我,從冰箱裏拿出切片麵包和牛奶問我要不要吃。
我媽尷尬地站一旁推托著說“這哪裏好意思,讓她去買著吃吧”,邊說邊不滿地瞪我,那眼神犀利地在說“你就不能給我少惹事”。
我沒有理會我媽,看到何霹靂拿著紅筆走過來,重新坐回沙發上拿著我的卷子準備改時,轉身就跑了出去。
從電梯裏出來,沒想到會在樓道口碰到何燁北。
彼時,那少年正屈膝半蹲在地上,手裏握著根火腿腸,蔥白長指一點點將火腿腸掰成丁狀朝地上扔去,一條白色的薩摩耶正圍在他身前轉,時不時汪汪兩聲。
本來他喂他的狗,我走我的道,何燁北都沒注意到我下來,我也犯不著主動打招呼求關注什麽的,但是人有時候神經錯亂起來,行為就是不受大腦控製。
我腦子裏想著別惹事,可腿不知怎的就抬了起來,往前一伸,一腳朝何燁北蹲著往後撅的屁股踹了過去。
然後,等我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蠢事之後,何燁北已經整個人朝前方的地麵撲了過去,把那隻薩摩耶嚇得一陣亂吠。
我不忍去看何燁北那張臉撞到水泥地上擦破皮的慘樣,當即用雙手捂住臉,可等了會兒,耳邊也沒聽到何燁北的慘叫聲。我訝異地慢慢張開雙手,透過指縫朝何燁北望去,就見那少年臉色陰沉地站在一旁,表情不善地瞪著我,咬牙切齒道:“貝以南,你做什麽?”
“我沒看到你,所以不小心踢到你的屁股了。”我撒謊不臉紅地回道。
何燁北瞪著我,恨得牙癢癢,卻再也沒發話。
見他不開口大罵,我想著這會兒能不能開溜,於是硬著頭皮轉身準備跑,可腿剛邁開,就被人一把抓住了羽絨服的帽子,我回頭愣愣地看著從我身後繞過來的何燁北。
“好吧,是我的錯,我跟你道歉。你給我鬆手,別揪著我的帽子了,不然皺了我媽看到又要說我了。”我理虧地主動道歉。
何燁北鬆了手,手臂垂在一旁,就這麽直挺挺地擋在我身前,粉色的薄唇動了動,似乎想跟我說些什麽,可就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我偷偷掃了他一眼,見他那小臉依舊白皙光潔的樣子,沒有一點損傷,心裏頓時生出一份無趣感。
這人是沒摔著,還是摔著了運氣好沒擦破臉?
何燁北乜斜了我一眼,臉色漸漸緩和了些,以為我沒看到的時候,偷瞄了我一下,然後莫名其妙地突然來了句:“你,那個,最近過得好嗎?”
我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心裏盤算著他想跟我說什麽。
何燁北忽然吸了口氣,鼓足勇氣抬眼直視我,繼續道:“我爸說你身體原因,休了很久的假,你現在身體恢複了嗎?”
鬧了老半天,原來他是在關心我啊!
這話要換作以前,就是柒柒還在的時候,他這麽主動關心我,我肯定樂得屁顛屁顛的,可現在聽起來,讓我感覺莫名諷刺。
我停課近兩個月的事早在學校傳得沸沸揚揚了,一開始我媽還和學校的老師說是生病,拿了醫院的證明給校方看,希望校方不要把我具體得什麽病說出去,畢竟抑鬱症,其實說白了,就是精神病的一種啊!
可是沒多久,整個學校都知道我精神出了問題,周圍鄰居親戚什麽的也常在背後談論起我,歎息的歎息,同情的同情,嘴裏準是感慨萬千地來句“老貝家那閨女,可惜咯,得了那種毛病”。
所以,說這麽多,無外乎就是說明一點,何燁北既然知道我是生病停課,怎麽可能不知道我是精神出了問題。
就上次我在街上撞見他和陸夏吃飯,拿雪球扔了就跑這事,外加我剛踹他的屁股,他都沒發多大火,要以前肯定斤斤計較起來了,這會兒指不定心裏想著“貝以南腦子有毛病,我得理解她,別和她計較”此類大度的話吧。
我勾唇輕笑,神經兮兮地一步步朝何燁北逼近,何燁北被我逼到牆邊,背貼著牆壁,雙手緊張地握緊,呼吸局促地看著我。
我嘲諷地看著他,低笑:“何燁北,你裝什麽呢?好奇我精神病有沒有好直問就是了,還拐著彎問。你突然這麽關心我,是怕我像電視劇裏的精神病一樣,瘋了還纏著你不放吧。算了吧,你別瞎擔心,我對你沒興趣了。那天在街上用雪球砸你們,隻是見不得陸夏幸福罷了。”
何燁北臉色發白地看著我,目光陡然暗淡下來,驀地有些氣憤地推開擋在他麵前的我,用手指著我恨恨道:“貝以南,我就知道你在玩,說什麽喜歡,說什麽負責,都是一時興起,你……你別在我眼前晃了。”
我驚愣地看著發飆的何燁北,擦了把臉上被噴到的口水,嫌惡地甩了甩手,嘁了一聲鄙夷道:“別跟我提喜歡,喜歡有什麽用。柒柒那麽喜歡薑程瑞,還比不上一個利用人感情的陸夏,就這麽被拋下,那麽可憐地走了。我和薑程瑞絕交,我又得抑鬱症,林誌申說消失就消失,可她陸夏正好,沒負擔了,不用再擔心被威脅了,可以和你相親相愛聚一起吃幸福火鍋了。憑什麽我們三個那麽慘,你和她還能這麽開心!”
“說什麽喜歡,真搞笑,我喜歡你,你不喜歡我,這種遊戲有什麽好玩的。”
我同樣噴了何燁北一臉的唾沫星,那人一聲不吭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地看著我,眼神竟然還特別憂傷,看我的表情有些疼痛,一定是我眼花了。
和某人爭了會兒,耗神又耗力,我肚子真的餓了,便不再搭理何燁北,掉頭就要走,結果又被人給拉住了。
我不耐煩地看著被何燁北突然拉住的手,然後抬頭瞪著他,語氣不善道:“你別想給陸夏或者林誌申還是小薑或是你自己辯解了,我一點都不想聽。”
何燁北正要開口的話又被堵了回去,手卻還用力地拽著我的手腕。
我頭一次覺得這人神煩,正要甩手走人,就聽到不遠處響起輕快的腳步聲,還有女孩興奮的喘氣聲,在笑嚷著:“燁北,亭微打不動了,你過來陪我打羽毛球啊!”
這聲音我太敏感了,一聽到就神經繃緊,內心燃起熊熊大火,大腦又不經思考,本來要甩開何燁北的,結果反手把人家的手抓得更緊,轉身就撲過去,對著某人送了個大熊抱。
不管何燁北怎麽推怎麽蹙眉,我就是抱著人不放手,雙眼直直地盯著驚呆在樓道口的陸夏。
不用照鏡子,我就能從陸夏那清澈的瞳眸裏看到自己臉上那囂張萬分的表情,還有被我**在懷裏停止掙紮的何燁北。
陸夏笑容僵在臉上,尷尬地扯了扯嘴角說:“小貝,好久不見。”
我邊抱著何燁北邊想著該說些什麽話刺痛陸夏,以平我心中的憤怒,為柒柒出口氣。可是又想想,還說什麽話呢,我這麽親密地把何燁北抱了,陸夏臉上就算裝得再平靜,心裏肯定那叫一個痛啊,想讓她更難受,不如我這會兒直接強吻何燁北算了。
想到這裏,我移回視線,仰頭目光如狼似虎地盯著何燁北那粉嫩的嘴唇,下意識地眯起眼,心裏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親還是不親,這是個很嚴峻的問題。
“貝以南,放手。”
我還在考慮,人家何燁北已經不耐煩了,把對“精神病”僅存的耐心都消磨幹淨了,又在掙紮,紅著臉牙齒縫裏露話地讓我放手。
我怎麽可能讓他逃掉,讓陸夏看笑話,當即心一橫,抻著脖子,就要把嘴湊上去,結果就聽到電梯叮一響,樓道口響起了一道陰森森的女高音。
“貝以南,你給我停下!”
我一回頭,就看到我媽老臉羞紅地站在一旁,手指著我喊我放開何燁北,看我的眼神無疑就像看個女流氓。
我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癟了下去,還沒鬆開手呢,人就被我媽整個拽了過去,拎著耳朵被抓進了電梯,隻能哀怨地看著又站回何燁北身旁的陸夏,看著我媽難為情地和何燁北道歉,以及何燁北那看我就跟看“精神病”似的眼神,心裏那叫一個恨啊!
我想我媽對我剛才的行為存在著很大的誤會,她心裏一定把我當成了色坯,想著如果不是她出現及時,人家何老師的兒子就要被我羞辱了。
因為生了我這麽個丟人的女兒,我媽後來看到何霹靂總是一副愧疚的表情。
就連何霹靂拿著我那張被紅筆改得麵目全非但還是勉強給了個及格的卷子和我說教時,她批我批得比何霹靂還凶。
仿佛批判我的智商能提升我的人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