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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豫州。

“楊柳拂堤岸上樓,澄色如洗碧如空。不見百花爭絕豔,有美一人倚東風。”狀元橋頭,年輕畫師嘴角噙著笑,即將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題詩之時,忽地被人捉住了手。畫師愕然抬頭,看向眼前的男子。玉麵冰容,兩綹束發紅絛垂於耳後,一雙漆黑的眸子黏在他的畫上。

畫師強笑道:“兄台有事?”

“你這畫,我買了。”

成煜拎著個竹筒,慢悠悠地往橋上走。竹筒裏裝著畫,竹筒是畫師臨走的時候附贈給他的。那畫師走的時候像是活見鬼了一般,跑得比兔子還要快些。

快到橋中央的時候,他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喚了一聲:“師父!”

橋中央的紅衣美人回過頭來,覆麵的紅紗被風掀起一個小角,瑩潤的肌理在紅紗下若隱若現。成煜麵上一燙,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起剛剛那偷畫令紅煙小像的畫師題的那句“不見百花爭絕豔,有美一人倚東風”。這一回眸,真是叫那城中萬千繁花都失了顏色。

令紅煙見成煜突然愣住,好笑地走到他麵前,揮了揮:“怎麽?被師父的美貌閃瞎了眼睛?”

成煜猛地回神。

令紅煙低頭,看見他手上的竹筒,伸手想拿來看看:“這是什麽?”

成煜連忙向後一藏:“沒什麽!”

“喲——”令紅煙拉長了音調,“小成煜長大了,跟師父有秘密了……”嘿嘿,小成煜是買了什麽絕對不能給別人看的畫才會這麽害羞呢?

於是令紅煙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兒,師父不看。年輕人嘛,血氣方剛,理解理解……”

成煜望著她那一臉“我懂你”的表情,隱隱氣惱。

“師父,華遷剛剛向我傳音,說已經把住處安排好了,讓我們趕緊過去找他。樓焦已經先過去了,我是來這邊找你的。”成煜的聲音冷冰冰的,好像是真氣著了,他說,“師父這一路上受苦了,趕緊回客棧休息吧。”

令紅煙跟在成煜身後走了一會兒,進了客棧。

華遷正好坐在大堂等他們,看到他們進來,笑著迎上來:“這間客棧是我們家的產業,兩位放心住,有什麽需要的可以隨時問。”

成煜直接無視了他的笑臉錯身走了過去,上了樓。華遷愣了一下,訥訥地看向後麵的令紅煙:“成兄怎麽了?”

“又發脾氣不理人了。”令紅煙往長凳上一坐,撈了個杯子給自己灌了一杯冷茶,“我的錯,我欺負他了。”

“啊?”華遷一時半會兒沒能把“欺負”這兩個字和他印象中高大威武又能打的成兄對上號。

“華遷,”令紅煙握著茶杯咂巴著嘴,“你們家做生意的,最懂人情世故。你教教我,怎樣才能哄好你成兄?”

華遷也誠懇道:“那我要是幫了您,您能不能也教我些東西?”

令紅煙聽完,哈哈大笑起來:“不愧是商人啊,一點虧都不吃。”

華遷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跟著笑。他沒什麽修道天賦,靈根也雜得不能再雜。這年頭修真盛行,人人都想長生不老,爹娘也盼著他好,家裏花了不少錢給他找靈藥、洗靈根,然而洗了這麽久,還是沒什麽成效。費大力氣進黃道宮快十年,他還沒成功築基,連個門檻都沒摸著。

“行!我就教你些速成的防身招數!”令紅煙答應得十分爽快,她是很喜歡華遷這種老實直白的性子的,“不過咱們得瞞著樓焦和成煜,畢竟你是黃道宮的弟子,我這個月下樓的師父教你點什麽,說出去總歸是對你不大好。”

華遷連忙舉雙手保證:“沒問題,沒問題!我一定保密!”

令紅煙把頭湊過去:“那,說說?”

華遷思索片刻,忽然來了主意:“唉!發冠!月煙師父!成煜的束發帶啊!他及冠許久了吧?怎麽還是未加冠的打扮?”

說起來,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一個疑惑。

“哎喲!你瞧我這腦子!”令紅煙驚呼,“門派大比的時候我就答應了他要親自給他加冠的。結果後來發生了那麽多事,這麽一拖,我就給忘了!他也不提醒我……”

華遷:“那正好啊!這兩天正好是豫州的日神祭,晚上比白天更熱鬧,您帶著成煜出去轉轉,到時候再給他一個驚喜,他肯定就不生氣了。”

令紅煙一怔:“日神祭?”

華遷:“就是傳說裏日神飛升的日子,每年的三月十七至三月二十這幾天,豫州城裏的百姓都會舉辦為期四天的日神祭,普通人向日神祈禱來年一整年的平安,修士祈求日神的力量。這裏是我們黃道宮的地界,就像你們月下樓信仰月神一樣,這裏的人都信奉著日神殿下。”

令紅煙暗自琢磨著:“日神飛升的日子?倒是個挺好的寓意。”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當年第一次見景旭的時候,他戴在頭上的那頂金光燦燦的日神神冠。令紅煙忽然覺得,她送給成煜的發冠樣式有主意了。

兩個時辰後,令紅煙從自設的結界內出來,拂袖一擋,眼疾手快地斂去了手中物件上迸發出的神光。她抹了把臉上的汗水,這種神器問世,要是不遮掩一點,沒準兒能把方圓百裏的修士全給引過來。

她的手上捧著一頂剛剛於結界內打造完成的神冠。神冠的煉製原材料,她從離開月下樓前就在爐內製成,這一次進去將其徹底打磨萃形之後,樣式完全是當年的景旭同款,而且她自認為一定比景旭那頂要好。畢竟,她為了煉這頂意義非凡的神冠,可是把樓內私庫裏能掏的好東西都掏空了,她自己當年的月神冠都不見得比它強。

令紅煙捧著發冠,越看越覺得完美。她捧著發冠走到樓梯邊,一眼就看到了樓下大堂裏坐著喝茶的成煜。

她站在樓上,單手掩口,故意用力地咳嗽了一聲,想要引起成煜的注意。

結果成煜沒回頭,倒是樓下的店主抬頭往上看了一眼。然後,她就看到店主的眼睛亮了,指著她手上的發冠:“喲!姑娘您也買了這個啊!”

令紅煙眼睛眨巴了幾下,沒懂他的意思。

店主以為她不知道這冠的來曆,又說了句:“日神冠嘛!這兩天日神祭,城裏到處都是賣這個的!看著挺漂亮的,就是個儀式感,沒什麽大用。喏,我媳婦也給我弄了一個。”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令紅煙這才發現,整個大堂裏坐著的男人,幾乎人人頭上一頂,而且全都和她手上這頂一模一樣!

日神殿下,您原來是窮得隻有一頂發冠,所以連複刻都隻有一個款式選嗎?

正好這時候,成煜終於繃不住將頭扭過來了。

場麵一時間尷尬到讓她腳趾扣地,轉身就走。

成煜眼皮一跳,連忙起身:“師父!”

店主見他的樣子,嗬嗬笑了一聲:“那姑娘給你準備了東西,你還不快上去看一眼?”

成煜點頭:“多謝。”

他幾步躥上樓,結果上去才發現令紅煙壓根就沒有回房間,正站在房門外,背對著樓梯間,臉朝門板歎氣。

成煜的心幾乎立刻就軟了下來,幾乎忘了自己之前還在生氣:“師父……”

“你別和我說話,我在自閉。”令紅煙很認真地在那裏掰著手指頭,“我費了那麽大勁煉出來的神冠啊,結果滿大街同款。你說我如果再管月袖要材料,他會不會直接拿衣帶往房梁上一搭,原地上吊死給我看?”

“樓主心性堅韌,肯定不會。”成煜低頭,望著那金燦燦的發冠,“送給我的?”

原本的得意之作,現在一時間變得有些尷尬,令紅煙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所以……你還要嗎?”

成煜將那神冠拿過,比在自己頭上:“如何?”

散花日冕,中嵌一枚天階靈石明如紅日。金冠之下黑絲漫肩,比當年的景旭更添幾分年輕俊秀。令紅煙撐著下巴:“我突然覺得,你要不還是別把頭發都束起來了吧?”

我徒弟真好看,打什麽架啊。

到時候就給他搭一個比試台,頭上戴個鬥笠,然後一道傳音符發遍下界——比武招親,先到先得,誰贏了誰就撩頭簾娶走。

“徒兒初次及冠,不是特別懂這東西要怎麽戴,師父能幫幫我嗎?”他的聲音轉低轉沉,嗓音裏刻意帶上了些蠱惑的意味。

可惜,對麵的人和他根本沒想到一處去。

令紅煙聞言,滿臉寫著拒絕:“你看我長得像是會給人梳頭的人嗎?”

成煜微笑,“師父之前學做飯也很快啊?”

令紅煙這回不上套了,直接捉了他的指尖,抵在自己胸口:“來,朝這兒捅,我準了,弑師吧。弑師都比梳頭容易些。”

成煜的手指碰到了一處帶著彈性的地方,愣了片刻,隨即立刻像是被火炭燙到了一樣,飛快地縮手。他玉色的臉上難得染上幾分少時的惱怒:“師父!你……”

他知道令紅煙做這些時毫無旖旎心思,可正是因為知道,才這般令他生氣。

然而他不知道,令紅煙看著一年四季一身紅紗輕薄得很,其實貼身一襲軟甲,睡覺也不曾脫下。他剛剛那下,頂多就是戳到了軟甲上,被戳中的人半點觸感都沒有。

於是令紅煙不知道他為什麽又害羞了,咂巴著嘴感慨了一句:“你的臉是符篆嗎,一點就紅?”

成煜被她氣得直接閉上了眼睛。

他師父在氣人這方麵的造詣比起修為簡直不遑多讓。

好在令紅煙良心未泯,到底是沒有氣人氣到底。她伸出指頭拎起成煜的袖子,討好地晃了晃:“師父給你梳頭,梳完頭咱們一起出去逛逛好不好?華遷說這兩天晚上外頭可熱鬧了。”

成煜睜眼,睨著她,似乎在問,真的?

令紅煙:“當然是真的。”

成煜頭上的紅繩被解開,一頭黑亮的烏發披散下來。紅繩落入令紅煙手上後,現出了原形——一攤碎發。

“當時在台上被秦洗砍碎,複原了很久吧?”令紅煙低頭望著手中那團烏糟糟的東西,“你也是傻,都砍爛了還要它幹嗎?”

話音剛落,她手上那團碎發就不見了,乾坤袋的黃光閃了一下。

令紅煙無奈道:“你把它收進你靈淮師姐給你的乾坤袋裏做什麽,沒用了的東西,扔了吧?”

成煜閉著眼睛:“裏麵又不光有師父的頭發……還有我的。誰說沒用了?”

那倒是,令紅煙心道,當初給他做紅繩的時候,故意把拜師那年她一匕首削下來的成煜的頭發也給編進去了。當時她也就圖個寓意,師徒同心,其利斷金,多好的寓意!

令紅煙看著成煜那副閉著眼睛老神在在的樣子,嘟囔了句“隨你便吧”,然後便繼續給他梳頭。

成煜的心跳得有如比試台上的鳴鑼一般激烈。師父,你聽過世俗凡人的故事嗎?有一日我出山門下到凡人的城鎮裏去替你買酒的時候,恰好碰上一隊接親隊伍在街上遊走。轎旁的喜娘邊拋著彩花,邊念叨著吉祥的句子。

我聽她那麽念著:“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一寸同心縷,千年長命花……”

她正念叨著的時候,前麵騎在馬上的新郎忽然回過頭,對著身後的轎子笑得甜蜜開懷。在那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自己。

我騎著高頭大馬,而你就在我身後的轎中。你掀開轎簾,我便握住你的手,絲竹縈耳,鞭炮喧天,落了我們一身的粉屑。

當我回過神的時候,人群已經散了。我拎著酒壺站在原地,如一場大夢初醒,不知今夕何夕。唯一能碰到的,便是頭上你我兩人之發編就的發繩,猶如你與我之一脈同體,相互勾連。

……

成煜回過神時,令紅煙正拿著梳子,一下一下地向下梳理著。發冠封簪的那一刻,令紅煙停下手,滿意地端詳著自己的傑作:“我果然是一個學什麽都天賦異稟的奇才。”

長發半簪,綰於冠內;額邊兩須,墜如流蘇。

成煜望著鏡子:“多謝師父。”

令紅煙看著他頭上那頂神冠,心裏的鬱悶終於消減殆盡。這才是正版日神冠嘛!你看咱這日冕,高貴典雅不張揚,就該趕緊戴出去轉一轉,讓那些賣西貝貨的看看。

成煜站起身來:“出門給大家看看,師父?”他完全懂她現在的心思。令紅煙舉雙手雙腳讚同。

下了樓,樓焦正將一個錢袋子往華遷手裏塞,而華遷正連連擺著手推拒。

隨後樓焦便黑了臉:“讓你拿著你就拿著!”

令紅煙打斷了他們:“能請教下嗎?二位這種惡霸強買無辜小白花的既視感是怎麽一種情況?”

樓焦一把將錢袋子摔進華遷懷裏:“誰是惡霸?”

好在華遷是個好人,見他們都誤會了樓焦,連忙開口替他解釋:“你們都想錯樓兄了。其實樓兄這人做事勤懇又細心,咱們今天剛來的時候,樓兄從行人口中知道了日神祭的事情,覺得這其中有文章,便拜托我請人幫忙,混進參與日神祭演出的儀仗隊伍裏……”

“行了,我說吧!”樓焦嫌他囉唆,打斷了他,“你們知道大衍複行術嗎?”

“知道。”令紅煙頓了頓,“不過,雖然華遷囉唆了點,但你不覺得你話題轉得太快了嗎?日神祭怎麽就忽然扯到大衍複行術了?”

“那是因為,”樓焦道,“我們混進去的人說,今晚負責日神祭儀仗演出的那支隊伍的表演,就要用到大衍複行術。”

“嗯?”令紅煙皺了眉頭,“我是聽說過有些小宗門為了誆騙百姓信仰他們的宗門,就會聚一些小複行術,弄出一個什麽神跡降世的假象來誆騙他們。但是,大衍複行術?大乘期以下的修士根本不可能撐起來這麽大的一個法陣吧?而且還需要非常多的修士從旁協助,他們要搞什麽神跡?日神真身降世嗎?”

她話音剛落,就聽到客棧門外傳來一聲驚喜的高呼:“日神!是日神殿下!日神降世了?”

令紅煙驚呆了:“嗯?來真的?玩這麽大?”

四人互看一眼,衝出了客棧。

隻見客棧外的大街上,百姓們都停下了腳步,用一種驚奇的目光仰頭望著天空。

空中有一人形虛影,日冕神冠,黑金法衣,手持法劍,再仔細一辨那張臉,令紅煙隻覺一記悶棍直接錘上了頭,直接就把成煜的腦袋往自己懷裏一壓。

……這是日神法相。

不是現在日神殿裏那位的,是初代日神景旭的法相。

這到底是哪兒來的修士表演隊伍?景旭都飛升幾千年了,人間怎麽還可能有見過他的修士?

成煜嗅著她身上的香氣,不明所以:“師父?”

令紅煙麵上看著相當淡定,內裏其實非常慌張:“成煜,走,咱們回客棧裏。”她決定簡單粗暴一點,與其費功夫瞎編,不如直接把成煜帶走。

突然隻聽華遷疑惑地問了一句:“咦?你們不覺得那個日神……長得有點像成兄嗎?”

邊上的樓焦跟了一句:“這根本就是照著他的臉做的幻象吧?”

華遷訕笑:“所以這算……撞臉?”

令紅煙察覺到懷中的成煜忽然拽住了她的袖子,沉聲道:“師父,你為什麽忽然這麽緊張?”

“不,沒有,我隻是覺得外麵太吵。”

“那師父一個人回去吧,我還想在外麵多待會兒。”令紅煙感覺一股真氣頂在了她的小腹上,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直接推回了客棧門內。

這是算計好的力道,能把人推開,並且絕對不會讓人有分毫受傷。

令紅煙推了推門,嘖,這小子拿劍把門封死了。

客棧外,成煜站在那裏,仰頭看著天空中那捏造的“神跡”,以及那被百姓拜伏著的,和自己長得至少有八分相似的臉。

他太了解令紅煙了,了解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情緒。他知道剛才那一瞬間,令紅煙的緊張不是裝出來的。她在擔心。

擔心什麽呢?他的視線聚焦在幻象的那張臉上。

真像啊……

哪怕是成煜自己都不得不說一句,除了打扮和年齡造成的細微差異,他和半空中那個“日神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他回想起令紅煙方才的慌亂……

所以她剛剛那麽緊張是因為?她怕人家發現,她有一個和日神長得一模一樣的徒弟?

真有意思,成煜自己也沒想到,在這種時候,他居然詭異地笑了。原來他這麽一個凡人,一個下界默默無聞的普通修士,居然長著一張和上界的日神一模一樣的臉?

一時間無數猜疑湧上他心頭,很多過去一直在意卻不理解的東西,忽然間就像被一根無形的線勾住,恍惚間有了頭緒。

師父一向強大而又神秘,平日裏在樓內,樓主還有長老們對她的來曆都是三緘其口,隱晦不言。這麽強大的人,當初憑什麽會挑中他這麽個無父無母被變賣的乞兒?特意將他帶回來,悉心照料長大,還收他為徒,傳授一切……憑什麽?

成煜在心中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很多遍,但他好像從未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離自己這麽近過。

“華遷,”成煜忽然說,“你是黃道宮的人,日神景旭曾經是黃道宮的宮主,日神景旭究竟長什麽樣子?”

華遷撓撓頭:“成兄你這麽在意撞臉這事兒啊……”

他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隨後便成啞巴了。因為他看到成煜瞄向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情緒不佳。

成煜從乾坤袋中取出了一塊石頭,遞到了華遷的手上。這石頭華遷認得千金石,一般他們和修士之間做生意的時候會用這個作為守諾契約。千金石一旦交出,就必須完成和對方約定的許諾,不得違約,否則就會被爆心而亡。

成煜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到石頭上麵,看得華遷一愣一愣的。

“以此為諾,你讓我看到日神景旭真正的畫像,我就答應你一件事。什麽事情都可以,拿我的命去抵也行。”

師父,這些年你在我身邊的時候,究竟是把我當成誰了?

這麽多年的相伴,他就隻是一個故人的替身嗎?

師父,有的時候,你還真是殘忍得讓我害怕呢。

華遷聽到成煜居然以性命許諾,他有些慌亂地撓著頭:“我試試……”

他心下覺得,成兄未免太過較真,什麽命不命的,好像命很不值錢似的。

樓焦倒是一門心思都在那個大衍複行術上,除了最開始湊了兩句嘴“日神幻象的臉長得像成煜”,就沒再關心過周圍的動向了。他管日神長什麽樣?反正又不是他祖宗,愛像誰像誰。

樓焦狹長的丹鳳眼四下瞄了一圈,注意到不遠處聳動的一條長隊。一群穿著法衣的修士正四下散著符紙,激起周圍不少百姓的哄搶。

他撞了下華遷:“那是什麽隊伍?”

華遷:“哦,那個啊,日神祭的儀仗隊啊。那符紙每年都會撒,都成了一個必備的節目了,說是能驅邪保平安,騙人的玩意兒,誰信啊?”

樓焦直接白了他一眼:“我信啊!”

華遷蒙了。

樓焦開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睜大你的眼睛看看?那是你們黃道宮真正的中階驅邪符紙,可以活活燒死一頭妖獸的那種!”

華遷睜大眼睛看了半天:“樓兄你眼神真好。”

樓焦轉身就走。

客棧內,令紅煙冷靜下來,覺得自己方才反應有些過激了。她覺得,還是有必要對成煜解釋一下的。

“成煜,其實師父是看到那騙子拿你的臉招搖撞騙,師父看了生氣。

“小成煜,你其實長得不像日神景旭,他都那麽老了,你多年輕啊,他肯定不長你這樣。”

編完,她自己尬得頓了頓。

這時,客棧的門開了。

令紅煙麵上一喜:“小成煜,師父跟你說,其實……嗯?他們倆呢?”

門外站著一個孤零零的華遷:“樓兄說看到了遊行隊伍在撒我們黃道宮的符紙,就追過去了。至於成兄的話,他……”

“什麽符紙?”她一聽是正事,可憐的成煜立馬就被她給拋到了腦後。

“啊?我修為低,目不能遠視,所以沒看清。不過!樓兄走的時候說,是我們黃道宮的驅邪符紙,可以燒死一頭成年的妖獸呢!”

令紅煙沉吟:“那就是中階以上的符紙……”

華遷一拍腦袋:“對!樓兄也是這麽說的!”

日神祭上用大衍複行術搞出日神現身的神跡,接著又對普通百姓亂撒殺傷力大的高級符紙,全然不顧會不會引發誤傷後果。

看完神跡,接完符紙之後,普通百姓們會怎麽做呢?

——自然是香火供奉,拜謝神使大恩大德了。

令紅煙:“你是說,有人在城中偽造神跡煽動民眾?”

一群騙子居然見過已經消亡了千年之久的前任日神?怎麽,下界還真藏了什麽連她都不知道的活了幾千年的老人?

令紅煙譏諷一笑,這黃道宮地界還真夠亂的。

她折身上樓回了房間,封門,下隔音禁製,隨即一道天階傳音陣直達九霄之上:“新任的日神殿下,有人打著您的名號在下界招搖撞騙,您要不要大發慈悲,投個幻象什麽的,下界來製止一下?”

月下樓祖傳看熱鬧不嫌事大,這種事情,還是讓被抹黑的主人家自己來管管吧。

成煜沒有回來。

令紅煙坐在大堂內,麵前的店主給她上了一壺熱茶。她就坐在那裏一直喝,直到樓焦推開門,急匆匆地跑過來,似乎是想找她說他跟蹤那些撒符紙的修士之後的結果。

“成煜呢?”令紅煙一句話,打斷了樓焦。

“不知道,沒看見他啊,他沒回來嗎?”

令紅煙起身:“我出去找他。”

樓焦無語道:“成煜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不知道回來嗎?”

令紅煙沒接茬,反倒交代他:“我大概能猜到你查到了些什麽,你別急,我已經通知了應當處理這件事情的人去處理。你修為尚淺,做到這些就可以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待在客棧裏保護好自己還有華遷,不要掉以輕心。畢竟……我們是到人家的地盤上來抓小辮子的,主人不會有多歡迎我們,明白嗎?”

樓焦點頭:“明白!那個華遷是黃道宮故意甩給我們又管監視又拖後腿的,所以一定要看好他,不然他要是出事了,黃道宮就會以此為借口向我們發難!”

令紅煙難得被噎住了,心說人家華遷多老實一孩子啊,你居然這麽看人家。

“行,你就這麽理解吧。”

於是樓焦接了任務,心滿意足地上樓了。令紅煙在樓下,看著他雄赳赳氣昂昂地用力敲開華遷房間的門,待到裏頭探出一張迷茫的臉之後,外頭敲門的惡霸便闖了進去,然後“嘭”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令紅煙在心中默默地給華遷點了根蠟,隨後便轉身離開了客棧。

華遷說得不錯,這幾日的豫州城真的很熱鬧。

一時唬人的神跡降臨結束後,城中的景象看著很像一個正常人間城鎮的大型集會了。有燈會,有演出,有穿梭在聲色光影中的行人。

令紅煙抬手在眼睛上一拂,人群便在她的眼中如抽絲剝繭般散開。人潮的最深處,脫掉內門弟子顯眼紅袍的男子正坐在看台下自斟自飲。身旁有人望著他的臉驚為天人,他不在意。台上的那些金石絲竹,他也不在意。他好像什麽都不在意。

令紅煙皺起眉頭,一個神行訣到了他麵前,伸手擄走他剛用唇碰過的酒杯仰脖灌下去:“這麽好的酒你拿來撒氣真是糟蹋!”

成煜的視線落在杯壁的唇印上,心口一燙,隨後又自嘲一笑:“師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歡喝酒。隻不過坐在這裏不點些什麽,店家怕是要趕我。”

令紅煙不悅道:“趕你你就回客棧啊,我坐在那裏等了你那麽久!”

成煜低聲道了句:“確定是在等我嗎?”

鼓聲剛好響了,令紅煙耳膜被震了一下,然後對著成煜喊了句:“你剛剛說什麽——”

成煜搖了搖頭。

看台上這出《尋仙記》在下界很出名,甚至在上界文曲星寫的本子上,令紅煙也瞄見過。

它講的是七千多年前戰亂之後淪為死城的豫州城。上界司災厄的青衣女仙秦蕭手撐傘燈來到城中,一場瓢潑大雨熄滅了連綿七日的大火,救下了城中僅存的失孤少年。

少年忘不了那一日暴雨過後,他從屍堆中掙紮爬出,麵前憑空多出了食物和水,城樓上忽然亮起了光。滿城的腐屍臭氣,在那一瞬間全都消失殆盡。他抬起頭來,城樓上的那雙眼睛也在打量著他。女仙對他一笑,手中的傘燈便翩然而下,如同黑夜中的一點螢火。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時,城樓已經空了。

少年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撿起地上的傘燈,抱在懷中,哭了。

女仙的故事到這裏便打住結束了,接下來就隻是少年一個人的故事。

終其一生的求仙問道,尋藥終南。他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去追逐那日豫州荒城上的虛影,受盡了周圍人的嘲笑和奚落,還有人說他瘋了,那一日看到的,不過是極度饑餓疲乏之下的幻覺。

後來,他穿著那身灰白色的道袍,於城外一座野峰上建立了黃道宮。在他死後數千年,繼任為宮主的大弟子景旭飛升上界,成了上界第一位後天神明。這段綿延數千年的尋仙之旅,才終於畫上了句點。

戲演完了,台上飾演女仙秦蕭的演員從幕後轉了出來,站在了已然垂垂老矣的少年旁邊,向台下的觀眾鞠躬謝幕。

令紅煙打了個哈欠:“這戲編得我也是服氣,好端端的一個求而不得的故事,結果結局在這兒給日神飛升捧臭腳……”

她邊吐槽邊扭過頭,發現成煜居然定定地望著台上謝幕的演員,手中的杯子斜了一半,水灑在身上了都沒發現。

“師父,”成煜似是看癡了,“這出戲落幕的時候,女仙終於又重新出現在他的身邊了。你說,黃道宮的那位創立者他若是在地下看到,會不會感覺到一絲欣慰?”

“不知道。”令紅煙道,“等我哪一天身死道消了下去見到他,我替你問問。”

成煜聽完笑了,似乎終於從戲台上回過了神:“師父,你真的是……非常非常不解風情。”

“他這一生最大的悲劇就在於開始的時候便遇見了這麽一個驚才絕豔的人,驚鴻一瞥,卻不想成了執念。而對於女仙來說,他隻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連想起來的必要都沒有。”令紅煙道。

成煜怔了怔:“女仙真的連想起他都沒有必要嗎?”

令紅煙:“嗯,結局就是,他自作多情。不過,雖然他自己修仙失敗了,但是建立了黃道宮,培養出了無數個修仙的好苗子,也算是得到了善果。至於那位女仙……上界的神仙啊,是不會愛上凡人的。”

成煜瞳孔一震,隨即低下頭:“是嗎……”

她看著對麵情緒低落的成煜,心堵了:“你是不是在瞎想,猜測師父和日神景旭是舊識,因著這張臉,師父才對你這麽好?是不是還覺得師父也會把你丟在腦後忘掉?”

成煜握杯的手一僵,心忽然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不會,永遠不會,”令紅煙頓了頓,“因為我喜歡你。”

對麵的人呆住了,手一鬆,“嘩啦!”杯子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卻見令紅煙咧開嘴角一笑,伸指掐住了成煜的臉頰:“哈哈哈,怎麽樣,被騙了?有沒有被師父嚇到?”

成煜劇烈地咳嗽起來,口中沒咽下去的酒液嗆到了鼻子裏:“是……是夠嚇人的。”

“現在你明白你說這種酸話的時候,我的感受了吧?下回可別再逮著師父說這種騙小姑娘的話了,多讓人誤會啊……”令紅煙拎起桌上的酒壺,毫無形象地往嘴裏瞎灌。

不是騙人,是那一瞬間對上成煜的眼神之後,她真的嘴瓢了,不小心說出了實話。當她看到他那種小心翼翼到快要碎掉的表情時,就像是把她的心當成泥巴在捏一樣。月神是沒什麽感情,但是令紅煙在這四年裏,實在是在成煜身上傾注了太多的情感。神明真的沒有情感嗎?不,他們隻是很少把視線一直投注在一個人身上。

她是喜歡成煜的。徒弟也好,親人也好,陪伴者也好,在這個世界上,她最喜歡的就是成煜。和世俗普通男女的喜歡不一樣,但就是喜歡。最喜歡他跪在煙月小築的門口,將刀子高舉過頭頂,說要把命交給她的時候,成煜於她,就是胸口的紅痣、掌心的珍珠。

成煜幽幽道:“那我說的那些話……師父誤會過嗎?”

“咚!”她的腦袋實實在在地磕到了桌子上,然後捂著自己的腦袋,臉頰泛著顯眼的酡紅。她是真的醉了。

成煜半扶著她:“我用內力幫你逼出酒氣來?”

令紅煙笑眯眯地豎起一根手指,然後衝他搖了搖:“喝酒這種事呢,它的樂趣就在於會醉。萬物順其自然,幹……幹嗎非要把酒給逼出來呢?”

修士拿辟穀戒貪戒欲,神仙便以打坐調息替代睡眠。每一天、每一刻都是清醒的日子,神也會累,神也需要拋掉清醒,獲得片刻輕鬆。

成煜簡直氣笑了,他知道,師父極喜歡喝酒,但是酒量奇差無比,醉相更是極其之差,而且她絲毫不在乎,反而很享受這種狀態。

這女酒鬼的聲音有點大,邊上還沒來得及散場的觀眾的目光都看過來了,看清撒酒瘋的人的臉之後,轉為驚豔。

天……天人之姿!

成煜眸光一沉,從乾坤袋中拎出一件巨大的披風,直接兜頭蒙住了令紅煙的腦袋。他抬起頭,對上眾人那望眼欲穿到露骨的視線之後,低喝一聲:“看什麽看?滾!”

“你好凶啊……”披風下鑽出一個腦袋,趴在他胸口,“你誰啊?想打架?打不過所以想悶死我?”

成煜低下頭,懷中人麵上的紅紗早已被風吹走,露出一張瓷白的臉,眼尾的淡紅色酒暈將那雙眼睛點綴得水光瀲灩,桃花灼灼。

他抬手擋住了那張臉,恨恨道:“有時候,我可真想悶死你。”

醉鬼愣了愣,然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她一巴掌招呼在了成煜的背上:“哈……哈哈……有追求啊小子……還真挺配得上這張道貌岸然的臉!”

邊說,她的魔爪邊在成煜的臉上肆虐:“平時沒少幹壞事吧?做了壞事估計都還能逃過去吧?也是……這張臉,誰看見了,舍得責怪你呢?”

成煜的心跳驟停。他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所以……果然是因為這張臉,對嗎?剛才說的那些都是騙人的,哄我的,對嗎?”

“對……”

成煜輕笑一聲,心口一片死寂。

凡人常說,酒後吐真言。當真相就這麽被她親手在眼前攤開時,成煜隻覺得心髒早已被紮得千瘡百孔,四處都是破洞,裏麵倒灌著嗖嗖的冷風。

令紅煙已經靠在他的肩頭睡著了,成煜垂下眼眸,輕車熟路地將人抱了起來往回走。

“成煜你還是不是男人啊?”在他心防全麵垮塌的時候,魔息又一次感應到了他體內禁製的虛弱,冒頭出來了,“趁她現在對你沒有防備,我幫你吸幹她的修為,這樣你的修為就能夠大漲,不但能保護她,而且還能將她永遠綁在身邊。好過你現在……啊——”

成煜掌心的火焰熄滅,從胸口處挪開,蒼白著麵孔冷聲道:“你慘叫的聲音可真難聽。”劇痛之下,令紅煙居然還能穩穩地被他抱在懷中。

魔息憤恨道:“你報複我有什麽用!明明是你自己想這麽做!是你肖想自己的師父,可你連當麵對她說都不敢!嗬嗬,成煜,你的心早就爛透了……”

“是,你說得沒錯。”成煜淡淡道。

從少年時代的情竇初開一直到現在,這份摻雜著仰慕、依戀、憐愛的情感就一直被他高高地掛著,自己挨不得,別人也碰不得。想要,不敢要;想說,不能說。

“是,我的心,爛透了。”他說,“所以剛剛那掌,我是在懲罰我自己。”

推門出去,就看到店家提著一大桶熱水等在門邊,熱情地叫了她一聲:“夫人醒了?太好了,小的按吩咐給您送洗臉水來了!”

令紅煙四下看看,然後見鬼了一樣地拿手指著自己:“夫……夫人?你叫我?”

“啊。”店家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在他們豫州城,女子在日神祭送男子日神冠替他簪發,代表的就是願與之永結同心的含義。再加上昨夜都快子時了,和她同行的那位年輕男人敲門進店,隨後將她抱進了屋裏。原來……這兩人的關係竟不是夫妻?凡間風氣到底沒有那麽開放,店家望向她的表情,一時間有些微妙。

令紅煙看著店家的表情,心下“咯噔”一聲響。

她還記得自己昨晚喝醉了,別是做了些什麽奇奇怪怪的事吧?

恰好這時候,隔壁房間的門開了。成煜從裏麵走出來,兩人的視線隔空相撞。令紅煙剛想開口說話,成煜卻像是要回避她一樣徑直錯身過去下了樓。她趕緊追了上去:“成煜!”

成煜已經下了樓,跨出門檻的腳步一頓:“昨日回來之後,我聽樓焦說了符篆的事情,想去城中查探一番,師父是想和我一同去嗎?”

令紅煙:“那……一起?”

街道上,令紅煙行在前,成煜錯開幾步落在後麵,一副不願與她並行的樣子。她往回走,一把揪住他:“昨天我要是做了什麽讓你接受不了的事情你就直說啊!我道歉!男子漢大丈夫扭扭捏捏的算什麽啊!”

成煜不動聲色地將袖子抽出:“師父什麽都沒做。”

令紅煙氣笑了:“我早上一推門那店家就直接管我叫夫人了,你跟我說什麽都沒發生?”

“那也不是我讓他那麽叫的!”成煜終於怒了,“我倒是想問問,師父這般咄咄逼人,是你覺得,我果然是那種乘人之危的下流之徒?”

“那我倒沒想得這麽嚴重……”令紅煙怔怔地看著他。這好像是四年多以來,成煜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衝她發脾氣。

“師父……”成煜發怒之後,歎了口氣,“我們去查那些符篆的事情好不好?昨天晚上什麽都沒有發生,隻是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房間,店家看到了就誤會了。我最近很累,真的不想再和你談論這些了。”

令紅煙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看他眼中祈求不似作偽,心下懊悔起來。多大點事情啊,沒準兒成煜就隻是太累了,店家隻是誤會了。她自己醉的酒,憑什麽揪著人家質問?

於是她直接拔了成煜腰間的劍,遞給他:“是我的錯,你要實在不高興,就刺我兩劍解氣,反正我皮糙肉厚,你也捅不死我。”

成煜看著遞到手邊的劍,又望著她那雙真誠全無作偽的眼睛。成煜長歎了一聲,抽走了劍,隨後將那隻握劍的手包裹了起來。太溫暖了,這種溫暖的觸感瞬間填補了胸腔處那灌風的洞,令他舒服得幾乎想要喟歎一聲。

令紅煙笑了:“不生氣了?”

成煜搖了搖頭,手上的力道又緊了一點點。

這樣就足夠了。

令紅煙:“那就去查符篆的事吧,別把正事忘了。”

兩人沿著昨日的大道沒走幾步,忽然看到前頭一家客棧門口圍了不少人。據說是客棧裏出了事,官府的人來了,把屍首從裏麵搬了出來,在門外排了一地。

令紅煙問:“認得地上這些人嗎?”

成煜點點頭:“樓焦說的,撒符篆的修士。昨夜我坐在戲台子下,看到他們經過。”

“嗯。”令紅煙點頭,隨即拽著他擠到人堆的最前麵,對著那些官服的差役亮出令牌,“黃道宮巡檢弟子,死的這些人都是修士,應當交由黃道宮處理。”

成煜一怔,低聲問道:“什麽時候有的牌子?”

令紅煙也小聲道:“出發之前,樓主拿臉皮找景宮主換的。”

千裏之外的月下樓內,正在打坐調息的月袖忽然打了個噴嚏。

差役們見了令牌,點了下頭,便直接識相地撤了。豫州城內的規矩就是這樣。世俗權力不算什麽,黃道宮的勢力才是實際上的主子。

令紅煙撩起衣袖,預備蹲下身來查看,卻被成煜攔住:“不必勞煩師父了,查驗屍首這些,月錚長老在課上教過我們。”

於是令紅煙便果斷站起來讓開。成煜翻了半天,忽然把手伸到了一團腐肉裏麵,蚊蠅四起,惡臭漫開,邊上圍觀的百姓捂住了眼睛口鼻,有的直接就吐了。

從腐肉中掏出一把灰,成煜手指一點,複原術。符灰複原為一張暗黃色的符紙。成煜將符紙在袖子上擦了擦,遞給令紅煙:“和門派裏發現的黃道宮失蹤弟子屍骨一樣,活著的時候直接被挖了丹。不過,這裏還多了一張傀儡術的符紙。這些修士是在死亡之後,被一個高修為的大能在幕後操縱行走的。我想,依照屍骨的腐化程度,大概昨天晚上他們在遊行節目上撒符紙的時候,就已經是死人了。”

令紅煙幸災樂禍:“這事回去告訴樓焦那小子他會吐吧?混在一群死人堆裏玩了大半個晚上。”

“你們說什麽?死人?”果然不出令紅煙所料,樓焦在看到符紙之後,臉直接綠了,“為了和他們打成一片,我昨天還喝了一個修士掛在腰間的水壺裏的水。等等……那我昨天喝的是什麽?”

華遷安慰他:“樓兄放心,你一定不會有事的!我這就叫人去給你找藥!”

樓焦:“我沒中毒,謝謝。”其實我隻是有點惡心,離死還有很遠。

華遷不解道:“可是,他們為什麽要用傀儡術擺弄一群假修士來給百姓散符紙呢?”

令紅煙:“挖丹進補,直接通過吃掉其他修士的內丹快速提升自己的修為,這是魔修和妖修的修煉手段。假如他們想要欺騙百姓,讓百姓信奉他們,就必須通過一些手段獲取百姓的信任。可這裏是黃道宮的地界,魔修和妖修身上的魔氣太重,直接出來很容易被巡查的弟子發現。這些用傀儡術操控的被挖丹的修士,生前都是正道修士,巡查弟子分辨不出來,自然就比他們自己上要方便自如得多了。”

令紅煙吩咐他們:“現在,提高效率,分組活動。樓焦和華遷,你們倆一個有爹一個有錢,去外頭搜集信息。主要找兩件事,第一,豫州城或者豫州城周邊,有什麽新立的門派或者教宗,最好是那種樂善好施口碑好的,越好的越給我關注;第二,今早那批屍骨目前寄放在官府,華遷給你們宮主傳訊,讓他派人過來收屍之後認一下是自己的弟子還是別人家的,最好能夠辨清每一具,完了之後請靈山的佛修來超度,然後燒掉。反正靈山那邊不是也叫人來了嗎?對了,所有的費用還請景宮主自費,樓主說了,鄙派甚窮。”

華遷連連點頭:“沒問題!”

令紅煙微笑:“這孩子真討人喜歡,要是回了黃道宮之後被欺負的話,就來月下樓找我吧,我收你做小徒弟。”

一旁的樓焦震驚了:“還能這麽明目張膽挖牆腳的嗎?”

華遷激動到搓手:“真……真的嗎?”

令紅煙點頭:“當然是真的!”

華遷興奮道:“多謝月煙師父!”說完,他忽然覺得背後一涼,好像有什麽妖獸在凶狠地窺視著他。他疑惑地轉過頭去,卻隻看到身後站著的成煜。

“師父,”成煜問,“那我呢?”

令紅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我徒弟,當然是跟著我了。”

成煜壓抑住眼中的笑意:“師父說得是。”

一旁的樓焦心中有些訕訕的。三個人,月煙師父兩個都想要教導,唯獨把他排在了外麵,心理落差有點大。可偏偏華遷眼拙,看不明白這一點,硬要湊上去跟他套近乎:“那樓兄咱們快去吧!別耽誤了!”

樓焦一把拂開他拍上自己肩膀上的手,橫了他一眼:“咱倆不熟!鬆開!”說完就徑直走出了門,華遷連忙追了出去:“樓兄!樓兄,等等我!”

“我有預感他倆未來應該會處得不錯。”令紅煙活動了一下脖子,笑了,“忽然覺得,我真是一個分組鬼才。”

“我也有預感。”成煜敷衍地附和了一句,他對另外兩位同伴是反目成仇還是生死之交半點了解的興趣都沒有,“師父,接下來我們要做些什麽?”

令紅煙:“他們去收集信息,那麽咱們兩個當然是發揮特長,去打架了。”

成煜皺眉道:“打架?”

令紅煙神秘一笑:“一般來說,什麽樣的人最容易被這種散播神跡謠言的宗門哄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