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花落不相逢/矢厘

【一】

寧覺寺香火綿延,施主祈福還願。

親手為施主掛上祈願書箋,便是他每日所要做的功德。

他脫離塵世,已有五載。

塵世唯一掛念的便是家院落裏的那株梅花。

鍾聲敲響,這是寧覺寺的聚堂鍾,寧覺寺所有人等,全部去往佛前大堂。

新帝登基,特此大赦,長寧城內所有僧人三日內全部還俗。

【二】

本清淨的僧寮內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蕭眷。”

聞聲,他微抬眼簾。

來人是寧九,住他隔壁。

“蕭眷……”他輕喃,若是眼前的寧九不提,他怕是要忘了他俗世的名字。

“聽聞你塵世了無牽掛,何不和我一同去蒲州,興許能找到發財的路子呢。”

寧九將懷裏的包袱係得更緊,瞄了一眼一言不語收拾經文的蕭眷。

他將包袱甩手扔至羅漢**,手推了推蕭眷的肩膀:“去還是不去,你倒是給個痛快話呀。”

蕭眷沉思半刻:“不去。”

寧九後半句話被噎了回去,故作惋惜道:“不去可別後悔啊,別說我沒義氣。”

寧九雙手輕拍著灰色長袍,拎起羅漢**的包袱,道:“那我可走咯。”

“嗯。”蕭眷輕應。

待腳步聲漸遠,他整理經文的手一頓。

蒲州與長寧城隔了千萬裏路,既還俗,他自是要回去看看,他家院落的那一株梅花,開得可還好。

日落西山,他途經了五個驛站,才走到了長寧城。繁華長街,他一襲灰色長袍,穿梭人群中,引來不少人駐足側目。

僧人還俗,未曾有先例,新帝下旨特赦,不過是應普天同慶。

【三】

他居住的地方離繁華長街甚遠,偏西靠山腳,夜深露重,寒風呼嘯,吹起他的一角衣袍。

推開兩扇老舊木門,院落一片死寂,那株他最牽掛的梅花毫無生氣,形如枯槁。

進了屋,他點上一油燈,舉起燈盞照映裏屋四麵,屋梁上布滿了蜘蛛網,衣袖輕拂了一下鋪滿灰塵的案桌,被嗆了個正著。

他將裏屋利索地收拾了一番,遂去井口打了一木桶水,準備給枯木梅花澆點水,興許,還能起死回生。

可剛舀起一瓢水,敲門聲應聲響起,一記提起的嗓門:“蕭秀才,是我呀,對街的王婆子。”

王婆子,乃長寧城頗有名氣的媒婆,許經她手做的媒,沒有一樁不成。

這個時辰,她前來,定是想給他說一樁親。

他雖已還俗,可無心姻親。

正欲幾句打發了王婆子,便聽到她說“續弦”二字。

他眉心鬆動,腦袋猛地一陣疼,眼前一張粲然笑臉忽而閃現,轉瞬即逝。

手扶住木門,清瘦的臉微皺,嗓音低沉:“恕不相送。”

站在門外的王婆子一聽,嘴一扁,臉上斂了笑意,要不是他生得幾分俊俏,又學富五車,她才懶得操這閑心。

猛歎一聲氣,隨後她拂袖遠去。

屋外沒了動靜,王婆子走遠,可他仍心緒難平,她說的話已在他心裏掀起波瀾。

續弦?他,成過親了?

良久,他才斂了心神,踱步到梅花樹前,抬起眼簾,指尖還未碰觸到樹幹一絲一毫,耳畔倏地響起一個清澈如泉的嗓音。

“你聞聞,我香嗎?”

手驀地停在半空,近在咫尺的聲音,鼻間沁入一股淡淡的梅花香,身側卻空無一人。

眉骨忽而被什麽輕蹭一下,微仰起頭,漆黑的夜空密密麻麻地飄下梅花瓣,緊皺的眉心被輕揉著舒展開……

此刻的長寧城,繁華長街上,無論男女老少,都在拍手歡呼,梅花雨落,已有五載未聞梅花飄香了。

“滴—”一滴血從鼻間驀地滑過唇瓣,恰巧落在梅花瓣上。

“咚—咚!咚!”

屋外響起了三聲鑼響,更夫的吆喝聲由近及遠。

……

【四】

油燈燃盡,書卷被翻得破損幾角。

揉揉眉心,他雙手按著案桌起身,剛邁出裏屋門檻,就聽見更夫敲鑼的聲響。

“咚—咚!咚!咚!咚!”

走街串巷,每戶人家都聽得見。

他輕呼一口氣,原來已是寅時。

院落裏的梅花不知何時開了一朵,紅豔豔地掛在細枝丫上,這朵梅花開得比往年早了許多。

他輕甩衣袖,踏步上前,香氣四溢,不過仔細瞧著,這梅花瓣少了一瓣。

喉嚨裏突然一陣刺癢,幹咳幾聲,猛地咳出了一口血,雖以衣袖微遮,卻無心濺落一滴血在梅花瓣上。梅花嬌豔,染上殷紅也看不出什麽。

起風了,他衣衫穿得單薄,許是著了涼。

待他進屋,那朵梅花四周散出一圈紅色光暈,少了一瓣的梅花瓣慢慢滋長了出來……

許是昨晚書卷看得太久,這一覺竟睡得昏沉,還做了個夢,夢裏有一女子喚著他的名字。

“蕭眷。”

“蕭眷。”這一聲,音調忽而拔高,帶著少女的俏皮。

他眼皮微動,緩緩睜眼,一張稚氣未脫,閃著靈動眸子的清秀臉映入眼簾。

“你終於醒啦。”說著,她的臉越靠越近。

他嚇得一激靈,猛地起身,額頭與她的額頭相撞。許是他力道太大,她被撞得“哎喲”一聲,猛地往後一栽。

她雙手捂著額頭,一襲紅色紗衣如剛出染缸鋪滿青石地上,襯得她越加明亮動人。

哀號之際,她仍不忘睜開一隻眼,偷打量著他。

見他不動,她叫喚得更大聲了。

見狀,蕭眷慌了神,她這般扯開嗓子喊,這四鄰可不得都聽見了。

他連忙下榻,溫言細語,她卻越加放開了叫喚。不得已,他慌亂捂上了她的嘴,此刻也顧不上“男女有別”這四字了。

可她眼珠一轉,驀地抓住他的手重重地咬下一口。

“嘶!”蕭眷輕呼一聲,眉頭緊皺。

他也沒掙脫,就這般任由她咬著。

她心裏嗔了一聲,這書呆子。她緩緩鬆了口,想著無趣,隻得作罷。

她默默地伸手抹了抹嘴角,卻摸到一片黏糊糊的血跡。她視線下移,就看到他胳膊上的牙印子上滲出了血。

被她突然抓起手,他心下一激靈,生怕她又找個地方下口。

隨著“嘶”的一聲,輕紗被扯出絲絲細線。

她扯下衣衫下擺的一角,給他開始亂纏。

他想掙開,可她卻攥得更緊。他從未與哪個女子這般,長寧城內也沒有哪個女子像她這般不問俗法禮常。

看著她輕顫的睫毛,他的耳根子紅得能滴出血來。

“好了。”她鈴音般的聲音響起,他才收回神,低下頭看看那纏得如一團亂麻的包紮,嘴角微上翹。

在被她發現之前,他輕咳一聲來掩飾:“你從哪兒來的,叫什麽名字?”

“嗯?”她思忖半晌,手撐著腦袋,極認真地開口,“我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她叫什麽,打哪兒來,她的記憶裏都隻有一個人,她想,她就是為這一個人而存於這世上吧。

“但我知道,你是蕭眷。”她雙手撐在紅色紗衣上,猛然靠近,讓蕭眷也猛地一後縮。

“原北蜀人士,十三年前,北蜀突發洪水,你與家人走散,遂跟著避難的人來了這兒,自此安身於長寧城,兒時吃百家飯,為了讀書,在私塾做雜活,後私塾老先生見你天資聰穎,教你讀書識字。你十五歲便一舉中了秀才,後來私塾老先生病重,將這私塾托付於你,可不過三載,你身體抱恙,不得已關了這私塾……”

蕭眷認真地聆聽著,她看著不過碧玉年華,為何對自己之事如此清楚?

他神色嚴肅:“你是從哪兒得知我的事兒的?”

她臉上露出一笑:“因為我心裏有你呀。”頓了頓,她將手輕按在心髒處,“這心是為你而跳的,沒有你,就沒有我。”

說著,她抓起他的手,誓要他感受。

蕭眷臉泛紅,猛地咳嗽一聲,抽出手,慌亂逃離,起身去院落透透氣,卻一眼瞧見了院落那株梅花,不過一夜,就開滿了一樹。

這梅花開得比往年都要早。

風起,梅花瓣搖曳。

“幫我取個名字吧。”她雙手背在身後,側著身子看他。

“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他唇輕抿了抿,望著似被梅花染紅的那一方天空,“然春吧。”

還未真正入冬,梅花就開得如開春般百花齊放。

“然春?”她輕聲念,“我喜歡。”

她踮起腳,附在他的耳畔:“就像我喜歡你一樣喜歡你取的名字。”

他眼皮微抬,耳尖似被飄絮拂過一樣,回過神,問道:“你還沒告訴我,你打哪兒來?”

正走到裏屋中央的她輕盈轉身,笑得如甜果:“我從梅花來。”

……

【五】

她從梅花來……蕭眷輕皺起眉,望著梅花瓣上染上的殷紅,他嘴角笑意染得更深。

他想起來了,他的妻子,然春。

這五年,他渾渾噩噩,全然忘了與她的記憶,如同行屍走肉,落發為僧,不過是他的逃避。

木門沙沙作響,一陣強風卷起地上殘葉,猛然推開本就經不起風吹雨打的木門,一黑一白身影赫然出現在他眼前。

冰冷的語氣響起:“蕭眷,你陽數將近,快跟我們走吧。”

蕭眷笑著,卻紅了眼,猛然又咳出一記血,這場景似曾相識。

……

【六】

五年前,他陽壽將近,陰曹地府已派人來拿他魂魄,可然春卻以身擋住來拿他魂魄的黑白無常,與黑白無常好一番糾纏。

她身上有兩股氣息,一正一邪。黑白無常麵麵相覷,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純澈之人身上竟會有兩股氣息,叫人分不清虛實。

見不占上風,然春心中頓生一計,她猛然衝到榻前,雙手按住他的肩膀,嘴唇碰嘴唇,將她的氣息渡給了他一半。

此生此世,你我共存。

黑白無常見此,不好定奪,隻得回去向判官請罪,這生死簿上多了一身份不明的人。

屋內寒氣逼退,蕭眷才斂起震驚思緒。

然春卻單手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他:“我要嫁與你為妻。”

蕭眷嘴唇半張半合,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問道:“為、為何?”

“你與我既有了肌膚之親。”她說著,不由得微低下頭,聲如蚊蚋,“長寧城的姑娘,若與人……”聲音越來越小。

蕭眷的心不由得漏跳了半拍,唇上的酥麻之流還未散盡,他緊抿了抿唇:“我,不過是將死之人罷了。”

他不想拖累她。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你不會死的,有我在,你休想死,我才不會讓你丟下我一人。”

根治不了他的病,她就以血養他,保他之身。

可若想保他,僅憑她一人之力實屬難事,她自是梅花來,便想到了以梅花吸食人間精氣來保他,雖知道她如此之為,會違亂人間秩序,可她顧不了那麽多了,她隻願他平安。

若有報應,就報應在她的身上吧,她甘願承受。

……

【七】

蕭眷的身子好轉許多。每日卯時,她都會端一碗以梅花自熬的湯藥以養著他的身子,藥效確實是好。

長寧城內,無人不知曉,今日是個吉日,他們都說,她是他的福星。

可她的身子卻差了許多,以梅花吸食人間精氣,需要有人做引,她便是那個引子。

腳下一個踉蹌,差點不穩,若不是她雙手扶住鏡台,她怕是就摔了吧。

望著鏡中,她身著鳳冠霞帔,一身喜服雖喜慶,可她的臉色卻煞白。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蕭眷的聲音響起:“然春。”

她遂抓起紅蓋頭,蓋住慘白的臉,輕輕出聲:“進來吧。”

蕭眷踩著黑色高靴,緩緩步入屋內,就見一襲紅服的她端坐在鏡前,一雙紅燭悠悠地燃著,亮得人眼都要睜不開了。

遇到她之前,他從未想過,成親之事。

遇到她之後,他心裏暗誓,他的娘子唯有她一人,無論生老病死。

……

【八】

他們是長寧城內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他讀書,她便在身側研墨,她紡紗,他便在身側畫她畫像。

可好景不長。

她的身子骨每況愈下,連日又有不少黑魂上門糾纏。

地府的人也對他們緊追不放,她不在生死簿上,他們奈她不了,可蕭眷的生死簿上,陽壽已枯,如今還活於世上,不過是在違背大地綱常,有悖倫理。

她以身阻險,可法力大不如前,遭了反噬。

黑無常舉一長鞭曲起,幻化成影:“這一鞭子下去,你元神恐要盡散,還不快快讓開!”

然春擋在蕭眷麵前,蹙眉搖頭。

黑無常怒嗟一聲,揚起手中長鞭,正欲鞭去她的一魂一魄時,不料蕭眷猛地翻身,將她緊緊護在身下,一記如悲鳴般的巨響,鞭在他的後背上,衣衫被扯開一道口子,皮肉綻開,血絲相連。

他乃凡人之軀,受了這一鞭子,抵不住這股陰冷之氣,猛地吐了一口血。

“蕭眷!”

蕭眷緊緊握住她的手,手心冰涼,目光深情:“別怕,我在。”

黑無常雙手緊拽了拽鞭子,這次,他要一舉打散他們的魂魄,既然琴瑟和鳴,他就成全他們,做對地府鴛鴦。

“呀—”黑無常麵目猙獰,使盡全身氣力,長鞭還未碰到他們一絲一毫,便被出現的魔界使者輕易扼住,一個翻轉,長鞭被收於他手,掌心燃起黑色火焰,長鞭燒成了灰燼。

如今魔界猖獗四起,黑白無常也不敢招惹,隻得悻悻離開。

魔界使者轉身,臉上戴著一黑紋麵具,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見他驀地蹲在蕭眷的身側:“少主,少主。”

這一聲少主,她聽得很真切。

少主?

此人是魔界之人,他喚蕭眷為少主?

戴黑紋麵具之人將一丹藥塞入蕭眷嘴巴裏,然後起身,一道無形黑影鎖鏈猛地從他袖口躥出,牢牢地扼住她的喉嚨,她雙腳驀地離地。喉嚨發不出一絲聲音。

“若不是你,少主早就一統這天地了,若不是你困住了他,現在仙界怎還會屹立。”

“什……什麽?”她費力地從喉嚨裏嗚咽出幾個字。

他是魔界少主?是她阻止了他回歸魔界,成就大業?

“他來凡間曆練浩劫,陽數將近,肉身將死,即回魔界重生,為了老魔主心中所願,一統這天地,卻因為你,因為你這個下賤之身,被困於凡間又五年。”

不,不會的,蕭眷隻是一凡人……

他手腕微微一轉,鎖鏈上出現一尖刺,猛地刺入她的脖頸,他聲音低沉地響起:“好好想想,你究竟是什麽?”

……

【九】

凡間的一年,是仙界的一百年。

一百三十年前,仙魔大戰,老魔主親征仙界,仙魔兩界混戰,凡間遭了洪水、幹旱,所有後果皆由凡間承擔。

那時,老魔主自知被叛徒所害,無法與仙界抗衡,將死之際,散盡全身功力,凝成雪珠,扔向凡間,他的兒子已在凡塵間曆練了五年,待凡間曆練圓滿,方可重振魔界,一統這天地。

而她,不過是一縷混雜了仙與魔的戾氣,魔界為了混淆仙界,而趁亂將她丟入凡間,以擾凡間秩序,吸食人間精氣,以備日後被魔界一統天地所用。

……

可偏偏,她落在了他的那株梅花上。

……

【十】

原是一場孽緣。

他與她的相見,不過是一場巧合中的孽緣。

……

梅花雨停,蕭眷微微閉上眼,他想起來了,他都想起來了。

他是魔界少主炎塵,凡間曆練二百三十年。

他的凡人之軀取名蕭眷,肉身將死,卻因她的血引,拖了又一個五年,這副身子怕是再也拖不動了。

區區一個肉身,不要也罷。

……

【十一】

他棄蕭眷之肉身,重生為炎塵,卻自封魔界記憶,自散功德,守在長寧,守她而歸。

她為他能重回魔界而自斷輪回轉世,魂魄飄散,尋不著一絲。

他為她放棄一統這天地。

他想要的,不過一個她罷了。

長寧十五載,再沒有蕭眷這一人。

卻有梅香坊坊主一人,字炎塵。他的香料名,皆取自她妻子之名,然春。